陳太忠從永泰回來,就是五點半了,不過今天的事情委實有點大條,而且同行的還有調研處兩個干部,他還沒回來,整個文明辦就傳得到處都是了。
他一回來,還沒來得及回自己的辦公室,就被馬主任叫了過去,大家見狀,只能上前扯住宋處長和副主任科員梁建琴發問,人云亦云的傳言,總是趕不上當事人親口闡述的可信。
沒人知道馬主任跟陳主任說了些什么,十分鐘后,華主任接到了馬勉的電話,“通知一下其他領導,來我辦公室開個短會,主要是探討一下,在新的歷史時期,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必要性和緊迫性,以及在建設過程中,理論聯系實際的重要性。”
這是好大的一個題目,居然用一個短會來探討,不過接到通知的領導們,一聽就明白,人家馬老板是想肯定陳太忠的行為,甚至不排除…有推廣的打算。
這個短會,卻是吸引了所有的文明辦領導來參會,連基本上不參加類似會議的商翠蘭都來了——沒辦法,伍海濱的素波市委直接領導著永泰縣委,她總得將情況打聽清楚了不是?
不出大家的所料,在短會上,馬主任將今天永泰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他甚至強調了一下,正是因為陳主任前一天遭遇暴雨,卻沒有就此放棄檢查工作,所以今天才會適逢其會地趕上這一次永泰縣的大行動。
“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天上不可能掉下來餡餅,”馬主任聲情并茂地說著,“常聽到某些同志抱怨,沒有遇到合適的機會,這些抱怨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然而同志們自己捫心問一問…當機會來臨的時候,你們做好迎接機會的準備了嗎?”
要不說這宣教部的領導,那理論水平真的不簡單,眾人眼中原本是陳太忠的有意刁難,活生生地被說成了工作認真負責——反正,諒那永泰縣也不敢說半個不字。
在表彰陳主任工作認真負責的同時,馬主任又不無暗示,要大家有樣學樣,若是連這點勢都不會借的話,他也枉為宣教部副部長了。
但是這話還真的沒人敢接茬,開什么玩笑啊,陳太忠做得到的事情,別人未必做得到,倒是劉愛蘭饒有興致地發問,“陳主任,永泰縣也承認,這不是簡單的刑事案件…你是怎么做通他們的思想工作的?”
這個問題,并沒有聽起來的那么簡單,劉主任表面上問的是思想工作問題,實則更深層次的意思是在問——陳主任你是怎么樣讓他們承認,這是精神文明建設不夠造成的?
何雨朦在永泰山被人征用電瓶車,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雖然永泰那邊有干部因此做了調整,但是這也是官場中常見的事情,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誰還吃撐著了去了解每一件異動的來龍去脈?
所以劉主任有點不能理解,陳主任一手推動此事是很正常的,但是想讓人家往“精神文明建設”的主旨上靠,那難度就要大很多了。
別看你抓了人家現行,但是你的要求也有點過分——兩個文明一起抓,兩手都要硬,這是當前的主旋律。
盡管大家都知道,精神文明建設跟物質文明建設相比,那是扯淡到不能再扯淡了,但是讓永泰縣隱晦地承認在精神文明建設這方面掉了鏈子,真是大不易,這可是違反了主旋律的!
“這個思想工作…其實我們的干部,絕大部分還是能顧大體、識大局的,”陳太忠沉吟一下,緩緩回答,“關鍵是咱們做宣傳工作的,一定要自己先把精神文明建設工作重視起來,才能更好地感染和說服別的同志,打鐵先要自身硬嘛。”
你小子的私生活,據說就糜爛到一塌糊涂!馬主任看他一眼,笑著點點頭,伸出雙手輕輕鼓掌,“好,小陳說得不錯,非常好,是對我剛才話的一個很好補充…首先我們要自己重視這個工作,喜愛自己的工作,才能做出成績,承擔起組織交給我們的重任。”
其他幾位領導相互看看,也微笑著鼓起掌來,這么一來,大家就算統一了認識,緊接著,馬主任又出聲了,“小陳今天的工作卓有成效,不過,這也離不開大家的支持,這就飯點兒了…請客吧?”
“應該是主任你請的吧?”陳太忠笑著嘀咕一句,心里卻是微微一凜,他從某些人眼中,并沒有看到真正的欣賞,反倒是隱隱地感受到了那種警惕、甚至是排斥的味道。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一刻,他居然想到了這樣的話,當然,陳某人皮糙肉厚,是不怕風的,但是他好不容易進入這個角色了,卻也不想讓自己要著手操持的大事毀于一旦。
說穿了,他還是太要強了,有些事情不干則已,一干就有剎不住閘的趨勢,是的,既然決定好好抓一抓精神文明建設了,他就不能容忍失敗。
于是,他保持著臉上的笑容,謹慎地措辭著,“今天我只是適逢其會,跟主任的信任、同志們的支持分不開,不過…我很愿意珍惜這段經歷,那么就我請好了。”
珍惜這段經歷——麻煩心懷妒意的同志們醒一醒,我終歸…是要離去的,吃這些有的沒的飛醋,有意思嗎?
這話多少是起到了一點效果,這毋庸置疑,于是大家就紛紛表示,找個地方隨便吃點就行,關鍵是借這個機會集思廣益,討論一下省文明辦下一步的工作方向和重點——今天發生在永泰的事情,確實給大家開拓了思路。
眾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以陳太忠的操作方式,確實具備一定的可行性,文明辦只有宣傳和監督的職能,沒有什么比較得力的制約手段,那么,單位里接到什么舉報之后,到現場抓現行,多少能讓相關部門重視一下。
當然,就算這種操作方式,也不是人人都能采用的,畢竟,在大部分眼里,文明辦這樣的單位,基本上就是個擺設,誰要真的跑去抓現行,姑且不說危險性什么的,就說這針對性,也未免太強了一點——犯類似錯誤的,也不止我一家,你宣教部門的人,狗拿耗子地跑過來抓現行,你什么意思啊你?
不得不說,現在大部分的干部,思維方式還真是這樣,在這種大氣候下,不是每個人都能搞得定這一套的,陳主任的成功若是真的那么容易復制——那么,還輪得到這廝露臉嗎?
不管怎么說,今天陳太忠的表現,確實是大快人心,晚上的飯局也是簡單而熱烈,在酒桌上,文明辦的領導們暢所欲言,紛紛地出謀劃策。
席間,陳太忠接到一個電話,轉身出去了,不多時他微皺著眉頭走了回來,馬主任很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沉吟一下,果斷地開口發問,“小陳,發生什么事兒了?”
“哦,沒什么,”陳太忠心不在焉地回答,“巴黎的事情,因為那邊配合北京申奧的力度比較大,所以有點壓力,讓我向領導們反應一下…”
滿桌登時寂靜無聲,這個時候,大家才反應過來,這個過來掛職的副主任,搞的可并不僅僅是精神文明建設,人家搞物質文明建設也很有一套呢,這不…人都到了文明辦了,還被巴黎的電話追了過來?
而且你看看人家操的都是什么心啊…北京申奧!這一桌子都是文明辦的領導,平日里大家也都覺得自己不含糊,但是大家最引以為傲的,也不過是省級機關的名頭,誰還能像陳主任一般,積極地參與北京申奧呢?
“主任,我有個建議,”一個聲音,突然地打破了這份寂靜,卻是副主任康樓電發言了,“陳主任的話提醒了我,咱們可以搞個活動,積極配合北京的申奧,這也是咱們地方對中央決策的支持,比如說…像全民健身運動?”
“好建議!”副主任洪濤情不自禁地喊出了聲,順便瞟主任一眼,果不其然,馬主任也在微微點頭,其他人見狀也紛紛附和——沒錯,這活動應該屬于精神文明建設范疇的。
這可是文明辦本土勢力的建議,證明大家心里也都是心系祖國的,不能讓陳太忠這外來勢力專美于前,否則文明辦里的老人們該如何自處?
“嗯,這個建議可以考慮,”馬勉笑瞇瞇地點點頭,卻是又情不自禁地瞥了陳太忠一眼,心說此事的可操作性極強,也不虞其他人使壞,但是…最好還是能跟小陳先交換一下意見,以保證政治上的絕對正確。
2333池淺龍幼(下)
陳太忠也認可這個建議,不過他接到的消息,是法國人行事很有點不擇手段,心說咱在中國跳跳繩、打打太極玩個長跑啥的,真的沒啥太大的意思,法國人感覺不到啊。
要打臉,那就要抽到最狠的地方,那么,能最直接揭露表現法國人做事不擇手段的宣傳手段,有哪些呢?
想了半天,他還是想不出什么好的點子來,總不能媒體上直接攻擊吧?有些事情原本就是做得說不得的,更別說這還是涉及到了國家關系…
他正不動聲色地沉思著,猛地發現有什么不對,抬眼一看,登時愕然,合著一桌子人的眼睛,齊齊地盯著自己,“嗯…怎么?”
你小子想什么呢,怎么一直不接我的話?馬勉見他迷迷糊糊的樣子,也不好多說什么,只能微微地一笑,“陳主任,你對這個申奧比較熟悉,以你的看法,這次北京的希望大不大?”
“這次啊,一定能拿下來,百分之百的,”陳太忠很堅決地點點頭,本書一開始就說了,這是他保留的為數不多的上一世的記憶,北京絕對能申奧成功。
聽到他說得如此肯定,在座的其他領導相互看一看,心中情不自禁都生出些許的駭然來:這家伙當著這么多領導和同事,居然敢這么肯定地說出這話,你難道不知道,官場里從不興把話講滿嗎?
當然,沒人會認為這家伙連這點道理都不懂,那么,這么肯定的回答,就只代表了一個意思,年輕的副主任必然掌握著某種隱秘的渠道,能弄到一些大家不清楚的消息。
可是,在座的都是省里的干部了,誰還差一點消息渠道?一時間,酒桌上居然出現了短暫的冷場,而這一份突來的寂靜,卻越發地反襯出某人下意識間說出的話的威力。
見到旁人跟自已一樣地愕然,副主任洪濤禁不住輕咳一聲,出聲發問,“太忠,這消息…真的確定嗎?”
“沒到那一天呢,誰敢說確定?”陳太忠笑瞇瞇地回答,他也發現,自己的回答有點過于肯定了,說不得就要略略掩飾一下,“比上次兩千年申奧的把握,要大很多。”
這話就說得有余地了,但是已經太晚了,誰還看不出來,剛才陳某人是在思緒恍惚之下的下意識回答?現在嘛,不過是彌補漏洞罷了。
“感謝陳主任給大家帶來這么好的消息,”康樓電笑著點點頭,主動端起了酒杯,“我有個建議,提前為申奧成功喝一下…”
聽到小陳插手的都是北京申奧的事情,他已經無心再去嫉妒什么了,人和人真的沒法比的,雙方根本就不在一個層面上玩,是的,小陳注定只是文明辦的過客,這一池水實在太小了,放不下如許的人物。
接下來,大家開始了另一個話題,該組織一些什么樣的活動來配合北京申奧,不得不說,有些人哪怕是副職,也具備了左右酒桌上話題的能力…
經貿委人事教育處的副處長張麟,最近有點苦惱,他聽董瑜亮處長說,省文明辦副主任陳太忠對自己的家庭糾葛異常不滿,要自己盡快改善跟家人的關系,否則的話后果不堪設想。
董處長還說了,那陳太忠是他黨校青干班的同學,如若沒有這一層關系,人家怕是招呼都不打就下手了——你別以為省文明辦是嚇唬人用的,陳主任可不是一般人!
張處長也承認,自己沒怎么招呼過母親,可是…可是不管是哪個處級干部,誰愿意有個被人掛過破鞋游過街的母親?
而且老太太話還多,一點不想著自己是判給父親養的,找自己贍養都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還要自己幫那個基本不怎么來往的妹妹…我跟我那個妹妹五六歲就分開了,有兄妹感情在嗎?
更何況,張麟的愛人跟老太太關系也不好,婆媳關系自古以來就是家庭關系里的重災區,現在就連張處長的兒子,都被他愛人挑唆得不認這個奶奶了。
所以,他拒絕贍養母親,也拒絕幫助自己的妹妹,“張鳳會干什么,她能干得了什么?你知道不知道,我現在身為領導干部,要起到帶頭作用?廳里多少人看著我呢。”
這個理由,其實是很強大的,領導干部不能以權謀私,這話走到哪兒都說得過去,也正是因為如此,別人不能公開指責他什么,大不了也就是私下說張處有點涼薄。
可是,董瑜亮的警告,張麟也不敢忽視,董處長年紀比他輕,級別比他高,將來的發展也看好,可就算是這樣的干部,都忌憚陳太忠忌憚得要命。
是的,張處長從董瑜亮的話里,聽出了一些東西——“張處,我這也是為你好,本來他是要直接找你的,我好說歹說,人家讓你自己主動改善一下,他不可能一直給我面子。”
鬧心…為了那套閑置的房子,他昨天又跟自己的愛人吵了一架。
張麟的母親是有退休金的,無非是眼下沒個住處,然而他的愛人堅決不肯把這套房子借出去讓老人養老,“她住進來不要緊,水電咱們出了也無所謂…可是她這么大年紀了,有個頭疼腦熱的,你去照顧她還是我去照顧她?”
其實,我處里的小年輕多了,隨便指派倆人還不正常?張處長知道這一點,但是…他年輕時的風評不好啊…
他正糾結呢,門被推開了,董瑜亮走了進來,手里還拿著一份報紙,也不說什么,只是笑瞇瞇地將報紙往桌上一放,“張處,這上面有些報導挺有意思的,你可以看一看。”
“《天南青年報》?對了,董處長,我…”看到這張報紙,張麟有點迷糊,不過想到自己正糾結的事情,才待抬頭再問一問,卻見董處長已經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這能有什么消息?”他哼一聲,隨手拿起了報紙,當然,他們這個級別的干部,很少干那些毫無疑義的事情,于是他沉吟一下,拿起報紙看了起來。
這一看,他就發現問題了,天南青年報第二版的本省時事上,一篇報導觸目驚心,《永泰縣驚現黑磚窯,縣委書記縣長雙雙蒞臨現場組織拯救》。
這是主標題,然而在主標題之后,還有個副標題——《省文明辦:新的歷史時期,加大精神文明建設力度刻不容緩》。
一看這標題,張麟就是渾身一震,接著往下一看,果不其然,他從中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陳太忠!
“省精神文明辦副主任陳太忠所帶領的檢查小組,正在永泰縣檢查精神文明建設工作,也在同一時刻趕赴現場,在拯救現場,陳主任強調…”
小董讓我看這文章,必定有其深意啊…張麟一字一句地將一篇文章細細看完,坐在那里沉吟了起來,好半天才重重一拍桌子,順手拿起了電話,“老劉吧,我記得上次喝酒的時候,你說你跟永泰警察局一個副局長關系不錯?”
“果然如此…”二十分鐘后,張處長嘆口氣,又放下電話,那個副局長說得語焉不詳,但是他腦中早就有了猜測,自是不難判斷出,陳太忠在這次事件中,起到的作用,遠遠不止是“及時趕赴現場并做出重要指示”那么簡單。
那就只能認了,他重重地嘆口氣,其實,他這個副處長的位子,也不是那么好坐的,上一次報導他事母不孝的,可是《天南商報》——這份報紙是掛在省經貿委名下的!
當然,記者在報道中,隱去了省經貿委的字樣,只是說“某省級機關副處級干部張某”,但是誰又知道,背后是不是有人在使壞水兒呢?
張麟沒有去找天南商報的麻煩,那還不夠人笑話的呢,而且他也沒那個膽子——聽說那是蔣省長很欣賞的報紙,連廳里老大,現在都不敢對那報紙吆三喝四了。
于是,他站起身向辦公室外走去,他要去找董瑜亮聊一聊,看看能不能把陳太忠約出來坐一坐…
“這種不孝順的人,我見他干什么?”陳太忠接到董瑜亮的電話之后,斷然地拒絕了,“讓他趕緊改正錯誤啊,要是老太太再給宣教部寫信,那我就不客氣了…我還忙呢,回頭有空了,找你喝酒。”
陳太忠這話倒也不是虛詞,他確實在忙——忙著趕往永泰,沒辦法,段衛華今天早上,“驚聞”永泰發生如此重大事件,臨時改變日程,驅車趕往永泰,省文明辦副主任陳某某,被段市長點名要求陪同。
接電話的時候,他就坐在段衛華的奧迪車里,他自己的奧迪車,卻是被市政府一名司機在開著,段市長跟他有話要說。
“太忠啊,永泰出了這么大的事情,縣委和縣政府是有責任的,但是他們改正錯誤的決心很堅決,反應速度也很快…還是要懲前毖后,治病救人嘛。”
“嘖,其實事態發展到這一步,跟這幫官老爺們不作為的官僚習氣,很有關系,”陳太忠笑瞇瞇地看著自己的老市長,“黑磚窯、黑煤窯…觸目驚心吶。”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主見,”段市長點點頭,臉上又出現了那種一切盡在掌握的、雍容的笑容,“想從你老市長這兒弄點什么?”
“我就知道,老市長最體貼我了,”陳太忠臉上的笑容,越發地燦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