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有莊主的吩咐,孫逸縱使心有不甘,也只能乖乖聽命,身形一縱,踏雪飄飄而行,掠至拿著破碎的劍塊仔細觀瞧的黃舜申三人面前,拱手道:“道長劍法非凡,在下甘拜下風。”
劉道衡一愣,他仍在回想交手時的情景,對方身法之絕,自己實是毫無還手之力,只等對方回來,索性認輸便是,沒想到卻聽到了對方首先認輸。
劉道衡一怔之后,忙稽首一禮,坦然微笑:“少俠說笑了,實是貧道技不如人!”
他心下頓時對孫逸好感大生,對方未乘勝追擊,咄咄逼人,還保全自己的顏面,這等胸懷,實是可敬。
甫一開始,黃舜申便對孫逸的身法之玄大是驚異,見到弟子拙于應付,體內功力運轉不休,以防萬一,對方的爪法太過詭異,堅利遠勝長劍,如果道衡挨上一爪,怕是身上要出五個血窟窿,恐有性命之憂。
隨著孫逸身法的越發迅疾,黃舜申體內功力運轉越速,實是迫不得已,否則即使出手,也是勞而無功。
在他心弦繃至最緊之時,孫逸忽然脫身而出,躍至一直掛著溫和笑容的年輕人面前,態度恭敬,口稱莊主。
黃舜申心下頗奇,他對那個年輕人一直琢磨不透,身體毫無內力外溢之像,像似不精武功,但站在竹旁,卻與竹林渾然一體,如非眼睛所見,根本無法發覺他的存在,他的身體朦朦朧朧,若存若無,捉摸不定。
對這個如謎般男子頗為好奇,于是功力凝于耳脈,周圍輕風掃雪,竹枝輕擺,及各人呼吸之聲俱入耳來。
這般運耳偷聽之舉,與他一派之尊大不相稱,一直是他所不屑為之,只是心中好奇,便也不拘泥于此。
他能見到那個男人溫和的說話,剛才的少年捕快垂頭羞愧,一幅長者訓話的畫面。
黃舜申心中驚異更甚,唯見嘴動,未聞其聲,無論他如何加重耳力,甚至遠方鎮中街市的喧鬧之聲俱入耳中,卻聽不見對方之話,他頗為自信,即使對方施展傳音入密絕學,他也能略聽得一二。
忽然嗒嗒兩聲,耳邊如擂重鼓,直撼心脈,心血頓時欲要沸騰,他豁然一驚,忙將內力自耳脈撤去,調息體內的沸動,心知今天是遇到高人,對方輕敲青竹之聲,便震得自己血氣震蕩,實是可畏可怖。
微感頹然之后,心底又有幾分興奮,對于一心追求大道之人,勝負之心早已淡漠,便是世俗之事,也甚少理會,免得自損道基。
碰到一個高過自己之人,實是可遇而不可求,那些世俗武林中的高手,實難入得他的法眼。
修道孤寞艱難,修煉到最后,往往成了習慣,而沒有了那種精進的欲望,得道渺不可測,遙不可及,時時會泛無力懈怠之感。
有了高過自己之人,便如有了伸手可及的追逐目標,對于修煉,實是莫大的刺激與動力。
如今見到少年捕快忽然認輸,看其臉上神情,自然知曉是被逼之故,黃舜申撫須呵呵一笑:“少俠武功卓絕,鄙徒確實頗有不如,王大善人乃鄙派施主,他的慘死,本座不能不察,得罪之處,實是無奈。”
李元陵雖是江南總捕,但今上尊寵道教,黃舜申被御封以雷淵真人,地位超然,對于小小的捕頭,自然是不放在眼中的。
孫逸僵硬一笑,拱了拱手,并未說話,他畢竟年輕氣盛,仍難控制自己情緒。
黃舜申修養極深,不以為意,只是藹然一笑,和聲問道:“不知少俠師從何人,竟能教出如此佳弟子?”
孫逸一愣,見到葉希真、劉道衡兩人亦是用力的望向自己,略微沉吟一下,仿佛逐字推敲一般,緩緩而道:“在下只是一名仆人罷了,并無師承。”
雖在師伯面前插言有失禮數,葉希真仍是忍不住呵呵輕笑一聲。
劉道衡也是面泛笑容。
唯有黃舜申微微蹙眉,輕瞥了一眼正與身旁女子說話的青年男子,剛才聽得稱其為莊主。
孫逸看到他們的笑容,知道必會如此,換作自己,恐怕也是不信自己所說。
他本是氣哼哼而繃緊的俊臉為之一松,泛起微笑,眼中滿是驕傲與自豪,觀瀾山莊,本不是俗人所能理解。
“不知能否相告,少俠出自哪里,竟有如此仆人?”黃舜申微紫的雙眸盯著孫逸,認真的問道。
孫逸搖了搖頭,輕笑,拱拱手道:“在下等技不如人,只能放道長們進去,還請道長快去快回,莫讓在下三人為難!”
說罷,又拱了拱手,輕拂衣袖,轉身離開,走回李元陵兩人身邊。
“師父…”劉道衡清瘦臉龐微帶疑惑,看了一眼步履飄然的孫逸,又轉身望向自己師父,奇怪師父為何多此一問。
“嗯…”黃舜申微紫雙眸盯著孫逸的身影,心不在焉。
見到孫逸彎身與調息的孫逸說話,黃舜申方才收回目光,自懷中掏出一只瓷瓶,遞給劉道衡,“把這瓶丹藥送給他們,當做賠禮吧,畢竟他們也是盡職之人。”
劉道衡性子和善,師父此舉大合他心意,忙接過瓷瓶,跨出五六步,即到了孫逸身旁,他的輕功也是不弱,只是在九陰真經面前,有些相形見絀罷了。
李元陵在蕭月生施展傳心術時,業已醒了過來,只是靜靜的調息,此時睜眼與孫逸說話,精神奕奕,根本不像受過重傷之人,倒讓來到跟前的劉道衡有些愕然,這瓶丹藥送得有些晚了,他有些訕訕之感。
孫游孫逸眼中仍帶著幾分冷意,李元陵這個受傷之人,卻是豪邁一笑,接過了瓷瓶,勝敗乃平常之事,被莊主一番點撥,他陡然覺得心胸開闊,萬事皆納于心中,只是心有芥蒂,卻也是難免,只不過他心性陡然成熟,不著于外罷了,日后如有機會找回場子,他也是不會放過。
郭襄站在這邊,竹棒輕戳著腳下白雪,待聽到孫逸與劉道衡他們的對話,對施施然走到自己身邊的姐夫看了又看。
“我們回去吧,如何,張掌門?”蕭月生轉頭征詢身后的張清云。
張清云淡淡掃了他一眼,不理不睬,薄薄的嘴唇緊抿,邁步向前,經過他身邊時,雙眸直視,看也不看他一眼,道袍輕擺,如弱柳扶風,在月光下,踩著白雪,往來時的小徑走去。
幾縷發絲掠過蕭月生鼻前,淡淡的清幽香氣若有若無,令他情不自禁的心神一蕩。
段紫煙沖蕭月生笑了笑,頗帶歉意,忙抬步緊跟在自己師父身后。
“姐夫——,走吧!”郭襄見姐夫看著張清云的曼妙身影發怔,心里有幾分不舒服,便拽了拽他的衣袖,喚回他的魂魄。
張清云在前,蕭月生在后,幾人經過黃舜申三人時,神態各異。
黃舜申的目光在蕭月生身上停止不動,葉希真與劉道衡則是盯著面無表情的張清云,極盼望她能轉眸看向自己,說上兩句話。
但張清云清冷著臉,目不斜視,繞過站在小徑中央的三人,恍如未見。
“妹妹…,你真的不認我這個哥哥了么?!”葉希真沉身喝道,瞪著與張清云相似的寒星雙眸,臉上紫氣微閃。
張清云豁然轉身,長發飛揚,月光下,雪白的臉上帶著紅暈,她冷冷一笑,神情從容,緩緩而清晰的問:“誰是你妹妹?!這位道長認錯人了吧?!”
好整以暇的聲音中,帶著冰冷的寒意與譏笑,似要比小徑旁青竹梢上掛著的冰滴更加冰冷。
“希云,你…”
“誰是希云?!”張清云搶白,露出一抹輕笑,仍帶著冰冷的氣息,她盯著葉希真紫氣隱隱的雙目,輕輕笑道:“希云早就死了!世上再沒有葉希云這個人!麻煩這位道長長些記性。”
“砰——”一聲悶響,雪花紛揚,葉希真身旁出現一尺深、兩只拳頭大小的圓坑,葉希真怒目圓睜,面上紫氣更盛,只是瞪著張清云,渾不顧身上沾著的白雪與紅泥。
他被妹妹的譏誚語氣、冷漠口吻激怒,怒氣勃發之下,恨不能狠狠打這個大逆不道的丫頭一巴掌,只是又下不了手,唯有擊地出氣。
張清云清冷的面龐泛起一抹冷笑,掙開段紫煙的往后拽拉,譏誚的哼了一聲,鼓了鼓玉掌,不屑的笑道:“葉真人好高明的武功,好大的脾氣!你索性一掌把我打死算了,免得我在這世上受苦!”
火上澆油!
葉希真這回真怒了,蹙著眉毛,瞪著寒星般的眼睛,牙齒緊咬,雙關緊握,呼呼的喘著粗氣,狀如憤怒的公牛,看起來真想要出她一般。
正在段紫煙心中緊張,忙著凝神運氣,以救師父于虎掌之下時,葉希真忽然身影一閃,躍出幾丈遠,接著砰砰聲不絕于耳,每一下悶響皆伴著大地微顫,他正以拳擊地,狀如癲狂。
“你不是我妹妹,…你是我冤家!”在白雪紛揚,雪霧朦朧中,看不清身影,伴隨著砰砰的悶響,是葉希真的怒吼。
他全身功力鼓蕩,聲音恍如雷聲轟鳴,在竹林與天空中回蕩。
張清云也是急促的喘著氣,雙眸泛紅,極為激動,高聳的酥胸劇烈起伏,似要裂袍而出,她忽然一躍,如抄水的飛燕,撲向那團雪霧。
“師父——?!”段紫煙大驚,尖叫出聲,聲音中滿是惶恐。
“你不就是想打我嗎?我就遽了你的愿!啊——”
砰砰聲戛然而止。
“妹妹——!”驀得一聲慘嚎,凄厲無比,如虎嘯,似猿啼,竹林籟籟落雪。
眾人的心怦的一跳,心悸不已,段紫煙心中一沉,微微目眩,知道自己最擔心的慘事終究發生。
“師姐…”秦思瑩忙出手扶住她,眼中惶惶,她也擔心師父的情況不妙。
黃舜申在慘嚎聲響起時,倏然而至場中,欲要出手相救,但見到場中情景,卻是目瞪口呆。
葉希真拳頭正印在蕭月生胸口,呆呆的看著滿臉苦笑的他,頭腦兀自沒有反應過來。
蕭月生身后,則是張清云閉目仰頭,一幅視死如歸的凜然之色。
“希真!”黃舜申回過神來,沉聲喝道。
葉希真頓醒,忙將拳頭撤回,眼中驚詫中帶著慶幸,剛才自己一拳擊出,心膽俱裂,頓覺天地色變,沒想到,卻峰轉路回,沒有打在自己妹妹身上,實是老天保佑。
“啊…?你怎樣?”
葉希真忽然醒悟,對方是結結實實的受了自己盛怒而下的一拳,而自己又未感覺其反震之力,可見對方未用內力抵抗,如此這般,恐怕已是五臟六腑俱碎了。
“呼——,挺帶勁的一拳!”
蕭月生微笑,身體一振,覆于身體上的雪屑皆被彈開,如霧如雨的灑落地上。
葉希真與黃舜申看到他笑吟吟的模樣,顯得若無其事,大是疑惑,如此一拳下去,便是鐵石,也會變形,何況人身。
此時張清云睜開了眼睛,見到那個可恨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本是萬念俱灰的心情忽然又恢復了生機,剛才的一剎那,生死之間,令她的心發生著無形的改變。
她知道,如果沒有這個男人擋在自己面前,現在的自己,真的是已經魂飛渺渺了,他又一次救了自己。
“你沒事吧?”她脫口而出,心頭忽然有些緊張,大哥的內力,可不是自己難比,挨上一拳,實在了不得。
蕭月生背對著她,尚未轉身,其余諸人已經搶上前來,段紫煙一把將張清云抱住,秦思瑩也拉住師父的手,郭襄與郭破虜看到她沒事,心中也是舒了口氣,一切發生如電光火石,他們并未看到蕭月生以身擋拳。
張清云被大弟子緊緊抱住,快喘不過氣來,盈盈的雙眸卻盯著蕭月生的背影,看他到底如何。
蕭月生將衣衫上的拳印撣了撣,迎著葉希真不相信的目光,輕輕笑道:“還好道長未施全力。”
葉希真右手疾探,想要察其究竟,卻只抓了一把空氣,恰巧蕭月生正抬手撫著自己長須,躲開他的手。
看似巧合,但葉希真自然知道對方功力遠愈自己,只覺自己眼前一花,對方的手已經撫在唇上的八字胡須上。
葉希真雖是出手成空,心中卻是大舒了口氣,看來對方并非強撐,確實無事。
只是對方說自己未盡全力,卻是謬矣,剛才的那一拳,自己毫無理性,盛怒之下,實是拼了命的。
對方竟能若無其事,實是有些不可思議,便是天人一般的師伯,也不敢受自己全力一拳。
“多謝少俠出手,消彌了這場慘劇。”
黃舜申拱手呵呵笑道,只是見到對方灑然一笑的超然氣度,便感覺稱呼有些不妥,少俠之稱,與他的氣質大不相符,忙改口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蕭月生,無名小卒一個。”蕭月生拱了拱手,溫和一笑,“這位想必便是雷淵真人黃真人吧?久仰久仰!”
黃舜申此時就是再駑鈍,也知曉對方武功深不可測,遠非自己能及,聽到這番話,老臉不禁微紅,呵呵笑道:“些微虛名,倒讓蕭公子見笑了!”
蕭月生淡淡笑了笑,轉身對仍圍著張清云看的郭襄道:“襄兒,我們回去吧,天色已是不早了。”
“好吧,這會兒我肚子有些餓了。”郭襄忙答應,跑到自己姐夫身邊,小手牽住他的大手。
黃舜申師徒師侄三人皆感愕然,實不知為何對方這般冷淡。
黃舜申終年在青城山修道,俗人想見一面而不能,其登壇祈雨,頗為靈驗,人們皆以老神仙稱之,見之誠惶誠恐,如此淡然相對者,實是未見。
在他們三人愕然的目光中,蕭月生牽著郭襄的手,另一側跟著粗豪的郭破虜,踏著積雪,緩緩而行。
“哦,對了!”蕭月生忽然停住步伐,轉過身來,面龐在月光下溫潤如玉,溫和而道:“殘殺王大善人一家的敗類,在下幫黃真人料理了便是,不必臟了真人的手。”
說罷,也不待黃舜申說話,便轉過頭去,緩緩邁步,剛踏出一步,忽然消失不見,三人的身影如同憑空消失。
黃舜申凝神一察,周圍確實已經沒有了那少男少女的氣息,至于蕭月生本人,他一直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蕭月生,蕭月生,這個名字貧道實是未曾聽過。”劉道衡站于黃舜申身側,喃喃低語。
“哼,他還有字,叫觀瀾。”
怔怔望著蕭月生離去的張清云冷哼了一聲,將蕭月生的字說了出來,她心下也有些莫名其妙,不知為何竟多嘴,說這些。
看到那個男人招呼也不打,獨自離去,她心中復雜莫名。
“蕭觀瀾?這個名字本座倒有些印象!”黃舜申輕撫長須,垂頭沉思,仔細回憶,沉吟了一會兒,緩緩而道:“好像是在張天師的嘴中聽說過這個名字。”
“妹妹,你沒事吧?”葉希真此時慶幸又高興,想想剛才的情形,實在不敢再想,如若沒有蕭月生挺身而出,恐怕自己早已自殺身亡。
“我沒死,你還想再補上一拳么?”張清云冷冷看著他。
“唉——!”葉希真滿是內疚,已經沒有了發怒的力氣,所有怒火剛才全都發泄了出去,看著坑坑洼洼的周圍,不由苦笑。
劉道衡站在葉希真身旁,搖著頭嘆息道:“師兄,師妹,你們何必呢,何苦呢?!”
張清云眼睛眨也未眨,直直的看著遠處蕭月生消失的地方。
黃舜申走到張清云師徒面前,搖著頭,滿面悲憫之色,對這兩個受苦的孩子,他心中充滿憐憫與無奈。
“希云,你們兄妹別再鬧別扭了,十幾年過去了,什么事情都應該淡忘得差不多了,濃于水的血,永不會變淡,又何苦這般折磨你哥,折磨自己呢?!”
黃舜申雖知勸說無用,卻仍只能盡力勸說。
張清云掃了他一眼,冷冷一笑,轉頭對扶著自己的段紫煙與秦思瑩道:“我們也走罷!”
段紫煙與秦思瑩皆向低頭苦笑的葉希真投去同情一瞥,答應一聲,扶著自己師父,一步一步緩緩離開。
經過一番激烈的心緒,張清云身體發軟,幾乎站也站不穩,唯有讓自己兩個弟子扶著走路。
“希云,那位蕭公子是什么山莊的莊主么?”黃舜申忽然若有所悟,忙揚聲向走遠的張清云問道。
他內力奇深,縱使隔得很遠,也仿佛響在耳邊,張清云微微一頓,略有猶豫,最終還是開口回答:“觀瀾山莊,嘉興南湖之畔!…黃真人別再叫我希云,世上再沒有葉希云此人!”
張清云輕聲說道,聲音之輕,扶著她的段紫煙與秦思瑩也令是剛能聽得清。
但張清云對這個掌門師伯的內功心中有數,知道在此距離,便是樹葉落地之聲,他也能聽得清清楚楚,又何必費力氣大聲說話。
皎潔的月光下,在黃舜申“觀瀾山莊,嘉興南湖之畔”的低吟喃喃中,在葉希真與劉道衡殷殷的目光中,張清云師徒三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小徑拐角處。
葛行中一直與一旁冷眼觀瞧的孫游兄弟及李元陵坐在一起,看到幾人俱都離開,便起身告辭,其浮光掠影般的身法,令黃舜申師徒三人又是一番驚異,實不知武林中何時出了這般多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