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還沒進錢唐城,就遇到了風塵仆仆的謝承。一看到張承,謝承老遠便笑了起來,大聲叫道:“張兄,莫不是我看花了眼么?”
張承和謝承相差十多歲,張承名滿士林的時候,謝承還是個少年,如今再次相見,張承已經人到中年,而謝承卻正是風華正茂。一看他滿臉的喜色,張承也笑了:“偉平從哪里來啊,行色如此匆匆。”
謝承跳下車,趕到張承的車旁,扶著障泥笑道:“倒是有一件急事,不過,能在此見到張兄卻是個意外之喜。張兄,走,到我府上住兩天,我先去丞相府交待了差事,回去便找你秉燭夜談。”
張家在錢唐沒有產業,張承準備到錢唐坐在驛館,現在意外的碰到謝承,謝承又是這么熱情的邀請,他正好也想向謝承打聽一些情況,當下便也不矯情,痛快的應了。謝承讓隨行的一個家人帶著張承先回家,自己重新上了車,匆匆進城。來到謝承的府上,安置了家人,時間不長,謝承便趕了回來,在書房請張承喝茶。張承一進書房,剛剛洗完澡,換了新衣服的謝承就笑著請他入座,倒了一杯濃茶。
“張兄,怎么突然離開吳國了?”謝承開門見山的問道。
張承搖搖頭,把離開吳國的原因說了一遍。謝承笑了笑,帶著一絲不以為然的說道:“這么說,陸家和顧家是這次的大贏家了。”
“暫時的。”張承呷了一口茶,淡淡的說道:“陸家和顧家都和越國有說不清的關系,現在只是借著形勢而已,吳王的心理對他們還是忌憚甚多。諸葛瑾父子現在一個是吳王的信臣,一個是太子的愛將,他們才是最有潛力的。”
謝承笑了笑,促狹的說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到越國來?你可是諸葛家的女婿啊。諸葛亮是蜀國的丞相,諸葛瑾父子是吳國的權臣,諸葛一族的力量不容小覷啊。”
張承掃了他一眼:“岳父難道比生父還親?”
謝承撫掌大笑:“這話就對了,你早該這么想。如果你早兩年到越國來,南海督只怕非你莫屬。只可惜,現在卻沒有這個機會了。”
“南海督怎么了?”張承不解的問道。他知道他的父親張昭是南海督,但是聽謝承這句話,好象里面還有些隱情。
“你知道南海有多大?”謝承得意的瞟了張承一眼。
張承搖搖頭:“聽說比大漢的疆域還大,具體有多大,我卻是不太清楚。”
“這么跟你說吧,東海督管轄的范圍就已經相當于大漢的面積,而南海督管轄的范圍,至少要比東海督管理的范圍大一半。就算是風最勁的時候,從南海到此也要大半個月。”
“大半個月,那也不算大啊。”張承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不算大?”謝承嘴角一歪:“你知道我越國的船最快的時候,七天便能從遼東到達錢唐,十天便能趕到朱崖嗎?”
張承一愣,面露質疑之色,能這么快嗎?
“當然。”謝承揚起下巴,傲氣的點點頭。“北風正勁的時候,從遼東鼓帆而行,無須人力,一曰一夜可行四百里。七八月南風正勁的時候,從婆羅州到錢唐最多半個月,到朱崖大概只要天。張君如果不信的話,到時候不妨問問你的令尊。”
“家父?他不是在南海嗎,怎么要到錢唐來?”
“大王要在東海舉行大閱兵,東海水師、南海水師都要參加,令尊既為南海督,當然要來。”謝承笑道:“不過你放心,水師趁風而行,沒有陸地行軍的勞苦。我越國的戰船蹈海如履平地,令尊身體康健,不會受累的。”
張承半信半疑,不過卻很高興,他原本打算趕到南海先去見兄弟張休,然后再決定是去扶南找孫紹還是去婆羅洲找父親張昭,現在好了,張昭來了,省得他跑一腿。
“大閱兵?是越國的水師閱兵?”
“不僅僅是我越國,當然了,我越國的水師肯定要參加的。”謝承喝了口茶,興奮的說道:“魏蜀吳三國也都要參加。大王已經上表天子,請求天子出巡,并在東海大閱兵,越國的水師,魏國的鐵騎,蜀國、吳國的精銳步卒,可能都要參加。”
“呵呵呵…”張承冷笑道:“不會是想趁機對吳國下手吧?”
“下手?那倒沒有必要。”謝承不屑一顧:“如果真打算滅吳的話,又何必搞這么大的動作,我越國水師由東,魏國由北,蜀國由西,三路進兵,要滅吳只是彈指之間的事。這次閱兵,實則是為了吳國好,大王想借著這次機會,由天子出面調停吳蜀的爭端。當然了,也有威脅一下吳國的意思。”
張承看著謝承不甘的表情,暗自苦笑。孫權對謝夫人有始無終,謝家恨死他了,現在大概恨不得孫紹借機滅了孫權才開心。不過他也覺得自己的心態有些奇怪,雖說父親和兄弟在越國已經有幾年了,但他自己卻一直以吳臣自居,如果幾天前聽到這個消息,只怕又會憂心沖沖,而現在他卻是一點緊張的心情也沒有,輕松得讓他自己都有些奇怪。
“大概會有多少人參加?”
“我越國大概有一萬水師,魏國應該是一萬步騎,吳國的實力較小,應該在五六千左右吧。”謝承掰著指頭猜道:“然后再加上護送天子的北軍,總共應該在三萬多人。”
“這么多人,可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啊,由誰支付?”
“各付各的,天子的費用由各國分擔,當然了,他們只是意思一下,大頭還是我越國出的。反正這幾年真正能尊崇天子的,也只有我越國。”謝承一揮手,輕松的說道:“其實這次讓他們來,調停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可能是要重新排定座次。”
“坐座?什么座次?”張承一頭霧水。
“四王的座次啊。”謝承笑道:“大漢四王,有強有弱,當然得分出個高低,春秋還有五霸呢。”
“越王想稱霸?”張承笑了。
“我越王是尊王攘夷。”謝承擠了擠眼睛,得意的神色展露無遺。
張承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謝承的意思。孫紹召集這次大會的意思,大概是想展示自己的實力,震懾魏蜀吳,然后借重天子的道義,重新劃分勢力范圍。當初弭兵大會的時候,越國力量是最小的,現在不一樣了,越國的實力已經和魏國相齊,超過了吳蜀,他當然要起更大的作用了。越國致力于向外發展,如果能爭取到更多的話語權,那么對大漢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大漢雖然早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大漢,但是相比于幾年前喧囂于塵上的大漢將亡的謠言讖緯,這個局面已經算是相當不錯了。張承和他的父親張昭一樣,心里多多少少還有些漢臣的情結,并不希望大漢四百年的基業就這么毀了。
張承在錢唐呆了一個月,新年將至的時候,錢唐城開始熱鬧起來,征服了扶南的大王將要回京的消息傳遍了整個錢唐城。錢唐的百姓在興奮的議論的同時,又不免有些失落,因為從各種渠道得到的消息說,大王可能會遷都扶南,錢唐作為越國都城的歷史很快就會終結,一直覺得很傲氣的錢唐人聽到這個消息,未免覺得沮喪。
臘月二十,孫紹到達錢唐,與他同行的,還有南海督張昭、大農令沈玄等人。見到張承,孫紹十分高興,比端著架子的張昭還要熱情。“仲嗣,什么時候來的?”
“來了一個月了,沒地方住,一直借住在謝府。”
孫紹哈哈大笑,對站在一旁的謝承道:“住在謝府好,謝府房子大,比我那越王宮還闊綽呢。我說偉平,你沒貪墨吧?要是被御史大夫發現了,你可就麻煩了。”
謝承一樂:“我謝家做正當生意就已經進項頗豐,何必再去冒那個險。孫子安(孫泰)也好,顧季則(顧裕)也好,都不是好惹的,我沒那么大膽子。”
“哈哈哈…”孫紹爽朗的大笑,轉過頭對隱在他身后的御史大丞孫泰笑道:“子安,看來你的威名也不小啊。”
孫泰嘴角一挑:“大王放心,我從來不惹安份守已的人,我只是對那些想挖墻角的人比較狠一些。”
謝承臉色一僵,他沒想到孫泰也在,一時有些尷尬。
“偉平,不要緊張,子安不是說了嗎,他從來不惹安份守已的人。”孫紹笑著寬慰謝承道:“對了,這次天子出巡,你可以好好的做一篇文章,如果中了天子的意,我推薦你到洛陽做東觀令史,你不是一直想去修史嗎,這次是個好機會。”
謝承一聽,頓時兩眼放光。謝家產業不少,他無須出仕也能過得很滋潤,他最感興趣的不是做官,而是舞文弄墨,最大的愿望就是修一部史書,象司馬遷、班固那樣青史留名。漢家一直很注重修史,靈帝時就在東觀修過史,當時是蔡邕等人主持的,只是并不完備,謝承希望能有一天進入東觀,修一部更龐大的史書。雖然官方的資料已經被幾次戰亂燒得差不多了,但僅是剩下的那些,也是普通人根本看不到的絕密檔案,想修史的學者夢寐以求的資料。
一聽到這個消息,謝承立刻把孫泰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在他看來,孫紹只要愿意推薦他,天子只怕不會推辭的,這事基本就定案了。
丞相虞翻帶著百官見完了王駕之后,孫紹回到后殿,一年沒有住,雖然宮中每天都有人打掃,卻多多少少缺了幾分人氣,原本氣相便不威嚴的越王宮顯得更加破敗,孫紹背著手,緩緩的在宮中行走,張昭、張承父子一左一右的陪著。
“仲嗣,你來得正好,老師年高,南海事繁,我不忍心讓他再受累,你正當壯年,有沒有興趣去南海?”
張承猶豫了一下,轉過頭看了一眼張昭。張昭臉皮有些黑,但是情緒還好,他摸著胡子沉吟了片刻:“大王,仲嗣初到越國就擔此重任,恐怕不太合適吧?依我看,還是讓他再鍛煉兩年,按照越國的考功,一步步的升遷比較好。”
孫紹掃了張昭一眼,嘴角一挑:“老師,你不用擔心別人說閑話。我讓仲嗣去南海,也不是一下子就把擔子壓到他身上的。”
張昭哦了一聲,沒有再吭聲。他現在雖然是南海督,但是兵權全部在鄧艾的手上,他心里也有數,鄧艾是孫紹的愛將,這次只帶了一千多人就平定了南海,不論是能力還是資歷,都是年輕人中的佼佼者,南海督遲早是他的,自己不過是開道的。再說了,他對天天和那些野人一樣的土著打交道也煩,這次趁著回錢唐參加大閱兵的機會,向孫紹提出請辭,要回家養老。孫紹大概有些不好意思,要讓張承去南海。不過,張承到南海就不是南海督了,他根本不夠資格,如果不出意外,鄧艾將順理成章的成為南海督。
“士載來信說,沒有老師坐鎮南海,他一個人很吃力,我想著,讓仲嗣去幫他,老師你看行嗎?”
“仲嗣能幫什么?”張昭更不高興了,老子給鄧艾鋪路,怎么還要張承給鄧艾壓陣?我們家兩父子都為鄧艾做墊腳石?
“做長史。”孫紹從容的笑了一聲:“老師覺得如何?”
張昭皺著眉頭,還有猶豫,張承卻嘆了一口氣,看來父親被孫紹尊敬得過頭了,這么好的事情還在挑三撿四。自己剛從吳國過來,一躍而成為南海督的長史,這是多好的機會啊。長史通常就是副手兼監軍,這是孫紹對他的信任,他還猶豫什么。
張承對張昭使了個眼色,笑道:“大王的信任,臣感激不盡,只怕初來乍到,擔不起這樣的重任,我還是先到南海做一個小吏,熟悉一下情況再說吧。”
孫紹笑了,轉過臉看著張承:“仲嗣,你的能力我還能不知道?好好去做吧,我相信你以后能和老師一樣,成為一方重臣的。”
張昭這才露出了笑容,孫紹這等于是向他許諾,只要張承干得好,前途不用擔心。他相信張承的能力,肯定不會辜負他的期望。
“老師,你呢?真的打算養老了?”孫紹笑嘻嘻的看著張昭,神色中多了一份調侃:“要說年齡,老師六十有九,想要退隱也是情理之中,可是老師身體康健,依我看再做幾年也是沒有問題的,現在就退休未免有些可惜。要不你還是再辛苦幾年吧,父子仨同為兩千石,這樣的盛事可不多見啊。”
張昭得意的撫了撫胡子,眉眼靈動起來。
“這次征服扶南,天子要升我做大將軍,被魏王曹艸勸阻了。我雖然對什么大將軍的不感興趣,可是他這么搞,我還是很不高興。”孫紹重新在前面慢慢的走著,語氣也是淡淡的,但是其中透出來的不快卻非常明顯:“年初賈太尉病故了,丞相楊公也已經八十有三,很難說什么時候就會棄世。楊公在,我們都影響不了朝庭,楊公如果去了,那我們除了進貢之物,是不是只能任人宰割了?”
心情大好的張昭一聽這話,立刻眉毛一豎:“大王有什么打算?只要老臣能夠效勞的,老臣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孫紹忍不住笑了,搖搖手道:“也沒那么嚴重啦。洛陽雖然事多,卻也沒有那么兇險。老師德高望重,如果能以洛陽任職,必然和楊公一樣成為國家柱石。我這次請天子出巡,到東海來大閱兵,就是想趁機和魏蜀吳商量一下洛陽的政局。”
“大王有什么計劃嗎?”張昭追問道。
“計劃倒是有一點,只是怎么實施,能不能辦成,現在我還沒有底。”孫紹輕聲說道:“朝庭有三公,有大將軍、車騎將軍、衛將軍等貴職,要想能影響到朝庭,至少要控制這幾個職位。曹艸之所以不愿意我就任大將軍,恐怕就是不想居于人下,他上表說,大將軍不能居外,要做大將軍,就要去洛陽,這當年是句空話,我怎么可能去洛陽任職,等我到了老師這個年齡那還差不多。”
“曹孟德是想自己做大將軍吧?他女兒可是皇后呢。”張昭冷笑一聲。
“有可能。”孫紹點點頭,又搖搖頭:“又不太可能。這次他接受我的邀請,東海來參加閱兵,自己沒有來,來的是他的兒子曹彰,以我看,也許他是想把曹彰派到洛陽去任大將軍。”
“曹彰?”張承吃了一驚:“曹彰是曹艸幾個兒子當中最能打仗的,他不把他留在身邊,怎么反而推到洛陽做寓公了?”
“問題就在這里。”孫紹轉過身,臉上帶著神秘的笑容。
張承眼珠一轉:“他想以天子的名義,利用越、吳、蜀三國的力量西征,為魏國謀利?”
“他可想得真自在啊。”張昭冷笑一聲:“就是拿下了西涼、甚至西域,別人也占不到好處,天子更不可能派人去管,只怕到最后還是由魏國代管。他把別人都當傻子么?”
“不,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非常愿意樂見其成。”孫紹停住了腳步,看著偏西的落曰,沉默了片刻,忽然說道:“老師,仲嗣,你們了解大秦嗎?”
張昭父子互相看了看,茫然的搖了搖頭。張承從書上讀過一些有關大秦的記錄,但是他知道,孫紹說的絕不是書上那幾句。
“大秦是一個和我們大漢一樣偉大的國家,甚至比我們大漢還要輝煌,他以彈丸之地,經數百年奮斗,建立了龐大國家,其歷史比我們大漢還要久遠,甚至可以追溯到戰國之時,于今大概已經有六七百年的歷史。”孫紹轉過身來,目光炯炯的看著張昭父子:“他們和我大漢一樣,現在也處于分崩離析的時候,我現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要看看那個雄據西方的帝國是怎么興起的,又是怎么衰落的,也許,這能對我們有所啟發,有所借鑒。”
“要研究什么大秦啊,研究秦國就可以。”張昭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嘴。
孫紹笑著,看著張昭不說話,然后又把目光轉向了張承。張昭讀了一輩子的圣人書,說得難聽一點,他的腦子已經僵了,要想說動他,那可比登天還難。而張承則不然,他雖然也是從小就浸染在儒家經典里,但是他畢竟正當壯年,年輕的時候又身處禮崩樂壞的動亂時代,對儒家經典的堅定姓肯定要比張昭有所遜色,也許能夠思考他提出的問題。孫紹知道,自己到了這一步,原先的優越已經基本用完了,而且現在越國的國土面積龐大,人口也超過百萬,要靠他一個人治理那是非常困難的,如果不把更多的人才用起來,他要么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個新興的越國出現混亂,從而以更快的速度敗落,要么就是自己累得象條狗,最后依然難逃那種興衰的循環。
如果真是那樣,他覺得就太不值了。
羅馬的歷史和大漢正好相反,他是由明煮走向讀才,但即使是走向了讀才,他的讀才和漢文化的讀才也不是一回事,他從來沒有變成一家一姓的私產,仍然保留著古典明煮制的基因,現在還是野人,后來卻稱霸世界,稱自己為文明人的白人就是因為繼承了這種基因,最終才由野人變成了文明人,超過了東方的文明。
自己在這里費心費力的引入明煮的思想,又怎么能放著那么好的一個研究對象不管?當然了,他也不想全盤照般羅馬的明煮,畢竟羅馬帝國雖然存在了千年之久,最后還是分崩離析,淪落為一個二流小國,只留下羅馬城的廢墟讓人憑吊。
孫紹不想那么做,如果說他有夢想,那么他的夢想就是綜合東西方的文明,建立一個更強大的王朝,不再讓炎黃子孫在興亡的怪圈里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