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夷大將軍?”孫權不屑的哼了一聲,兩只手指夾著薄薄的紙輕輕一甩,胡綜花了十兩金才得到的情報就象一只蝴蝶一樣飛了起來,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落到了火盆邊,淡黃色的紙被火苗一舔,被烤得卷了起來,火苗一亮,只用了一息的時間就化為灰燼。
胡綜看著仍然卷曲的灰燼,沉默得象塊石頭,他拿到這片急報的時候就知道孫權會不高興,只是沒想到孫權會表現得這么激烈。不過既然孫權看過了,那燒不燒的也就無所謂了,如果孫權覺得燒了就沒有了,胡綜覺得也未必就是壞事。
孫權一手撫著膝蓋,一手搭在憑幾上,鼻翼吸動得很快,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清晰入耳,略帶紫色的胡須被吹得拂動不已,虛懸的手指不停的捏動著,仿佛在揉著什么。
“夷州可有消息來?”孫權看著被屋檐和前面的屋頂夾成一線的天空,越發的覺得悶氣。
“越王逼降了一萬多夷人,然后陸續把他們的家人全部遷出了山,現在在基隆建城,總人口能接近三萬余。”胡綜小心的回答道,他生怕孫權聽了不高興,已經把數目大大減少,其實根據他得到的情況,孫紹這次連坑帶騙,從山里遷出了二三十個部落,總人數可能在六萬以上。六萬人是什么概念?大漢有個慣例,一個縣的戶數如果超過一萬,則可稱為大縣,到目前為止,江東六郡——不,現在是五郡了——只有五個超過萬戶的大縣,而孫紹到夷洲僅僅半年時間,就憑空建了一個大縣,這樣的戰績足以讓任何一個人眼紅。對于心里本來就不舒服的孫權來說,這個刺激更大,所以胡綜挑了一個保守的數字,以免引起孫權的憤怒。
可是他失望了,孫權還是非常憤怒。
“三萬人?這么說,他又多了一個縣了。”孫權似笑非笑的哼了一聲,再也不說話了。他原本以為孫紹貿然出兵夷洲,千里迢迢,又是孤軍遠出,不光是輜重運輸困難,而夷人又不服管教,想必收獲會很有限,沒想到孫紹一出手就收獲了一個縣。
胡綜沒吭聲,想了半天,最后還是小心的提醒道:“大王,這只是夷洲北部的夷人而已,現在越王正派人向南,或撫或剿,有他在基隆的底子,如果順利的話,大概在兩到三年內就可以再建三到四個縣。夷洲雖然多山,但是土地也不少,而且天氣炎熱,據說一年可以種兩季到三季稻。”
“時不我待啊。”孫權嘆了一口氣,越發的煩躁,伸出兩根手指揉了揉眉心,忽然問道:“張溫他們怎么樣,最近在忙些什么?”
“這個…臣不太清楚。”胡綜猶豫了片刻:“臣剛從越國回來,還沒有了解這些情況。”
“哦,知道了。”孫權揮揮手,示意胡綜下去休息,胡綜走了兩步,又被孫權叫住了:“偉則,子明歿了,一時還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你和子羽要辛苦一些了。”
胡綜一愣,徐詳死了?他看了孫權片刻,這才回過神來,躬身低頭道:“喏。”然后轉身匆匆的去了。他和徐詳、是儀三人同在孫權帳下負責秘事,雖然平時相處并不熱絡,畢竟時間久了,交情倒也不差,突然聽說他死了,不免有些免死狐悲。
胡綜快步走進旁邊的小院,一眼就看到是儀正坐在堆滿了文牘的案前,皺著眉頭查看一份文件,聽到腳步聲,是儀抬頭看了一眼,臉上立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偉則,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到。”胡綜顧不上寒喧,走到是儀對面坐下,伸手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咚咕咚的倒進嘴里,一抹嘴,這才說道:“子明歿了?”
是儀臉上的笑容一僵,露出了悲哀的神情,他默默的點了點頭:“就是你走之不久的事。”
一看到是儀的臉色,胡綜有些意外,作為從事秘事多年的人,以及他對是儀的了解,知道徐詳的死可能不是那么簡單,他連忙壓低了聲音:“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走的時候,他可沒有任何異樣啊。”
“偉則,你別急,你先休息一下,等我把手頭這幾件事向你交待一下,然后再跟你說子明的事情。”
胡綜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么,靜靜的坐在一旁。是儀拿過幾份文件,向他交待了一下,無非是最近哪幾個大臣走得比較近,哪些人有些不正常的舉動,然后還有幾份是關于魏蜀兩國的,魏國正為太子的事情鬧得不可開交,曹艸老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太子之位卻依然懸而未決。曹丕和曹植各有一批支持者,誰也沒占絕對的優勢。蜀國看起來比較平靜,關羽和諸葛亮雖然有些矛盾,但是表面上還算是相安無事,只是太子劉禪成親之后,與太子妃張氏關系不好,成親兩年多,張氏一直未能生一男半女,劉備因此看中了張飛的次女,要為劉禪納妾,但是好象劉禪不滿意,父子倆因此發生了爭吵,劉備一怒之下抽了劉禪兩個耳光。
胡綜一樁樁的聽著,這些消息里面當然有很重要的情報,但是不可否認,道聽途說的也不少,而且是占大多數,他們的任務就是從這些真偽摻雜的消息中發現問題,然后去查證,最后把可靠的情報送到孫權的案頭以供參考。
處理完了公事,是儀交待了一聲,拉著胡綜出了吳王宮,一路回了家。到了家中坐定,是儀讓人上了茶,然后把門關上,這才湊近了胡綜說道:“偉則,子明是因公徇職。兩個月前,建鄴發生了一樁劫案,有人夜入周府,盜走了一些財物。大王聞說之后便派子明去查,沒想到在圍捕的時候,一個無賴少年暴起傷人,一刀砍傷了子明,隨后逃之夭夭。子明因為受傷過重,醫匠還沒有趕到就斷了氣。”
“有這事?”胡綜倒吸一口涼氣,要知道徐詳可是孫權身邊的重臣,他雖然官職并不高,但身份不同凡響,他如果去查案,身邊肯定有武技高超的士卒保護,居然有人能一刀斬殺他,然后揚長而去,這也太詭異了。他想了想:“你說的周府,可是故大都督周瑜周公瑾的府上?”
“正是。”是儀點點頭。
“那周府遭了賊,又丟了一些什么東西?”
“一些聘禮,還有幾件財物,具體的東西有一份清單,在大王那里,我也不太清楚。”是儀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又緩緩說道:“子明死之后,因為人手太緊,這件案子就擱下了。周家遭此一難,周玉受了驚嚇,得了一種怪病,這親事便也拖了下來。”
“怪病?”胡綜靈光一閃:“什么怪病?”
“具體的也說不清。”是儀眼神閃爍著,盯著胡綜的眼睛說道:“大王派趙泉去看過,只說她正常的時候與常人無異,但每隔個兩三天,總會假死一次。假死之時,氣息全無,與死人無異,時間長短不定,或是一個時辰,或是一夜,她又再次醒過來,這期間的事情,一無所知。”
“這是什么病?”胡綜目瞪口呆:“趙泉號稱能鑒人生死,也看不出來這是什么病?”
“看不出來。”是儀苦笑一聲:“趙泉為此大為懊喪,自以為醫術不精,辭了太醫令,云游天下遍訪高人去了。因為搞不清是什么病,自然也無從治起,這門親事便耽擱了。大王本來想為太子別擇佳婦,奈何太子又不愿意,為此父子兩人也爭執了幾次,好在太子明理,每次沖突之后,都先過來給大王陪禮,但是…關于親事,他卻是堅決不肯讓步。”
“這么說,子明的死和周玉的病是有關聯的?”胡綜沉吟道:“會不會是子明發現了什么問題,所以才被人殺人滅口?”
是儀盯著胡綜的眼睛不吭聲,過了片刻,才點了點頭:“我也這么想,可是,沒人敢這么說。大王后來也沒有讓我去查,所以究竟是不是這么回事,我也說不清。”
“那子明就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大王追贈他侯爵,以一子為郎,賞賜了一千萬錢,帛百匹。”
胡綜撇了撇嘴,賞賜再多也什么用,徐詳死了,死因不明,孫權不讓人往下查了,顯然他知道這里面有什么問題,卻因為某種原因秘而不宣。他忽然感到一陣心寒,徐詳對孫權是忠心不二,這些年來不知道處理了多少秘事,可是就這么死了,他這次去越國也是九死一生,為了防止被人發現,他曾經在住處不吃不喝藏了五六天,如果萬一死了,是不是也和徐詳一樣?他的任務是去調查越王,這可比調查周家嚴重多了,為了防止引起越王孫紹的責難,孫權肯定是絕口不承認的,甚至會反咬一口,誣他一個外逃的罪名都有可能。
兩人各想著心思,誰也不說話,過了好半天,才不約而同的嘆了口氣。
周府。
孫魯班穿著絳紅底連枝纏草紋的深衣,很文靜的偏著腿,坐在周玉的病榻前。她挽著偏髻,描著細眉,唇上涂著一點丹朱,看起來很端莊,只是那雙眼睛卻很不安份的東瞅瞅西瞅瞅,和她的妝容十分不相襯。她推了推假寐的周玉:“阿玉,起來啦。”
周玉面色蒼白,有氣無力,孫魯班推了她幾次,她才慢慢的睜開眼睛,一看到是孫魯班,強笑了一聲:“原來是公主啊,今天怎么有空來看我?”
“我哪天沒空?”孫魯班眼睛一瞪,揮舞著大袖尖聲叫道:“你家大兄天天在營里,半個月也看不到他一次,我悶都悶死了,只好來找你玩了。”
周玉苦笑一聲,也真為難這個公主了,今年才十四歲就要為人婦,她和大兄差著近十歲呢,大兄做了將軍,天天在軍營里艸練士卒,十天半月的也看不到個人影,難怪她悶得要瘋。
“那等我起來梳洗一下,陪公主下盤棋?”
“下什么棋啊。”孫魯班一跳三尺高,眼波一轉:“和我一起去大市吧,我給你買禮物。”
“去大市?”周玉苦笑著搖搖頭:“我這身體不好,萬一半路上…”
“怕什么,真要是犯了病,我也能把你扛回來。”孫魯班不以為然,一曲胳膊,擺出一副力大如山的架勢,得意的笑道:“我用大兄教的法子練武,力氣可大著呢,你大兄都不是我的對手,虧他還是從摧鋒營出來的。我跟你說啊,我現在最想的事就是到越國去,進姑母的飛虎營,和她們一起征戰。嘿,你知道嗎?姑母現在可威風了,她做了第五將軍,手下有五百多女卒,幾個月前在那個什么什么寨,和兩萬夷人大戰一天一夜,把夷人打得落花流水,最后還設下埋伏,割了一個夷人頭領的腦殼…”
孫魯班說得眉飛色舞,一說起來就收不住嘴,說到興奮處還手舞足蹈的演示一番,生怕周玉看不明白,好象她親臨現場了一般。周玉看得入神,嘴角露出了向往的笑容。
“唉,我恨啊。”孫魯班一拍大腿:“早知道這么好玩,我當初就和仲英一樣跑到越國去了。”
周玉的臉色頓時一僵,她愣了片刻才道:“你可是堂堂的公主,現在又是我兄長的夫人,怎么能說到越國就去越國呢。”
“所以我才恨呢。”孫魯班托著下巴,眨巴著眼睛:“早知道成親這么沒趣,我就不成親了。”她眼珠一轉,忽然笑道:“阿玉,你是不是因為不想成親,所以才會得病?”
周玉眼角一跳,看了孫魯班一眼,無奈的笑道:“公主此言差矣,我這病又不是想得就得,不想得就不得的。我是因為病了才不能成親,可不是不想成親才得病。公主這話在家里說說便也罷了,如果傳到大王的耳朵里,我周家可就犯了欺君之罪了,如果擔待得起?”
“且!”孫魯班不以為然的揮揮手:“管他是怎么回事呢,要我說啊,你這病病得好。”她四處張望了一下,湊到周玉耳邊,神秘兮兮的說道:“我跟你說啊,你大兄雖然無趣一些,人卻還算不錯,阿登啊,嘖嘖嘖…”孫魯班一邊咂嘴一邊搖頭:“你別看他只比我大一歲,可壞了,大兄幫了他那么多忙,可是你看他怎么對大兄的?”
周玉打量著孫魯班的表情,一句話也不說。這個大虎公主可真夠虎的,在她的心目中,太子孫登成了一個虛偽的家伙,而那個明明很狡猾的越王卻成了一個大好人,這什么世道嘛。不過周玉對孫登雖然沒什么惡感,卻也談不上好感,孫魯班這些話聽在她的耳朵里,除了有一些緊張之外,倒沒有什么刺耳的地方。她對孫魯班剛剛提到的事情感到很好奇,又不敢貿然打聽,只得等孫魯班說話的空檔才插話道:“怎么,第五將軍又打勝仗了?”
“是啊。”一提到打仗,孫魯班的興致特別高,她正說著,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腦袋叫道:“你等等,我剛剛讓人買了《新山海經》第二卷,可好看了,我讓人拿給你看。來人,來人,來人啦——”
看著厲聲尖叫的孫魯班,周玉十分尷尬,難怪兄長周循要躲到軍營里來回來,換了誰也吃不消她。
一個侍女匆匆的跑了過來,見孫魯班發怒,嚇得跪倒在地,連聲求饒,孫魯班提起衣擺,沖上去就是一腳,怒斥道:“你們都死哪兒去了,我叫半天也沒人聽到。快去,把我房里的《新山海經》拿來,我要和阿玉探討一下經學。”
侍女被她踹了一個跟頭,頭磕在了門框上,痛得嘴一咧,卻不敢吭聲,連忙起身飛也似的去了。不大一會兒,她又抱著一函書回來了,小心翼翼的將書送到孫魯班的手中。孫魯班接書在手,忽然眉頭一皺:“誰把我的書弄臟了?這是你的血嗎?”
“啊?啊!”侍女驚恐萬分的看著自己的手,這才發現上面有血跡,想必是剛才磕了一下破了皮,她去摸傷口的時候把血摸到了手上,又印在了書上。她嚇得花容失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公主饒命,公主饒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你個沒用的東西,居然把我大兄寫的書弄臟了,我——”孫魯班怒不可遏,伸手就去腰間拔刀,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來自己現在沒有帶刀,她往四壁看了看,周玉的房里有琴有書,就是沒有刀劍這些武器,氣得她哇哇亂叫,象一頭發怒的老虎:“拿刀來,拿我的刀來——”
“公主。”周玉連忙起身,拜倒在孫魯班的面前。孫魯班見她跪下了,一時沒會過意來,不以為然的說道:“你起來,這跟你沒關系,我要殺了這個笨手笨腳的賤婢。”
“公主,為了一本書殺人,傳到大王的耳朵里可不好啊。”
“大王?”孫魯班一撇嘴,不屑一顧:“我父王不會管我的,他只會夸我殺得好。這個賤婢弄臟了我大兄寫的書,罪該萬死,我只殺她一次,已經是便宜她了。”
周玉愕然,隨即又苦笑了一聲:“公主,如果越王知道你為了這本書殺了人,他大概會后悔吧?”
孫魯班一愣,有些猶豫的看著周玉:“會嗎?”
周玉連忙說道:“當然會,越王愛惜人命,輕易不肯殺人。你剛才也說了,他對夷人都以撫為主,剿為輔,所以夷人才會對他感恩戴德。他不僅關心男子,也關心女子,所以才能組建飛虎營,飛虎營里可有不少是婢女啊,還有胡女呢。”
“好象也是哦。”孫魯班撓了撓頭,本來已經被她又蹦又跳搞得有些散亂的頭發更亂了,她橫了那個面色煞白的侍女一眼,喝了一聲:“看在我大兄的面子上饒你一死,滾出去,自已去領三十軍棍。”
侍女死里逃生,不敢多說一句話,感激的看了周玉一眼,逃也似的跑出去了。
“唉,我就搞不懂了,為什么姑母能把女人訓練成精銳的士卒,而我卻做不到呢?”孫魯班嘟囔道:“看來得找機會向她請教請教。”
周玉松了一口氣,沒再接她的話,拿起那函書,抽出一冊翻了翻。這些書都是富春書社印出來的,富春書社是富春徐家的產業,素以精雕細刻著稱,不僅字跡清晰,那些插圖更是纖毫畢現,生動傳神,宛如手繪一般。周玉看著這散發著墨香的新書,忽然感到一陣心痛。原來這書還叫《南行隨筆》的時候,她每次都能得到一冊孫紹手寫的,如今這些書改成印刷了,只要喜歡的,都可以買得到,偏偏她卻不能擁有了,甚至連珍藏的那一冊手抄本都不見了。
“阿玉,好看不?”孫魯班卻沒注意到周玉臉色的異常,她興奮的翻到一頁,指著上面一只長著漂亮花紋的鳥說道:“大兄的書里說這個鳥身上有五色花紋,非常漂亮,最讓人想不到的是,這鳥還會說人話。大兄親耳聽到這鳥說天下太平,你說好不好玩?”
“是嗎?”周玉將信將疑的看了孫魯班一眼,細長的手指從書頁上劃過,輕聲念道:“世樂鳥,五色成文,丹喙赤頭,頭上有冠,能人言,曰‘天下太平’,王者有德則現。”
“怎么樣,我沒騙你吧?”孫魯班挑著眉毛,得意的顯擺道。
“鳥還能說人話?”周玉還是不太敢相信。
“你不信也沒事,大兄說了,他要送一對這樣的鳥到建鄴來,到時候你就能看到了。”
“哦,什么時候能到?”周玉也來了興趣。
“嗯——”孫魯班眼珠一轉,含著一根手指頭,想了一會說道:“我想應該是在新年吧。大兄以前說過,他要去找麒麟獻給父王的,現在雖然沒有找到麒麟,但是能找到這種世樂鳥,一定會在新年的時候獻給父王。”
周玉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她不象孫魯班那樣思維簡單,在她看來,孫紹和孫權已經勢成水火,大概不會這么好心的送世樂鳥給孫權,這里面弄不好又有什么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