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碧落黃泉章二終不怨二 夜已盡,雨處云收,風散雪停,風波已過,得意者、失落人,各自散場。
道德宗三真人與眾弟子自是要回西玄山的,其余人等則要回歸西京長安。自明皇出逃后,如蘇等一干人自然而然地便將大明宮、華清宮等宮室據為已有,反正也無人敢說個不字。青墟宮雖已成廢墟,但畢竟是地脈靈氣匯聚之地,自然不可就此舍棄。道德宗理所當然地占據了這處所在,留下十名弟子清理廢墟,約束秩序,并且看管那些僥幸逃出一劫的賀客來賓。
其時虛玄壽誕過了已久,此時還在青墟宮滯留不去的,自多是些趨炎附勢之徒,沒有什么世外高人。他們眼見青墟宮毀人亡,連真仙都負傷遠遁,這才想起道德宗三千年來大小惡戰無數,卻始終屹立不倒,果然是有道理的。別的不說,單說宗內藏龍臥虎,隨便拉出來兩個后輩弟子就足以匹敵真人。這些人此時方知曉害怕,又兼臉皮過人,一個個硬拉著道德宗弟子,口稱上仙,表示自己被青墟宮妖法蒙了心智,才會做出糊涂事來,若有機會,定要上西玄山去,聽紫陽老神仙講上百日經書,才好洗卻全身罪孽。
大戰已畢,云中霧嵐即行飄然而去。對青墟這塊寶地,她只說道云中居現下居處靈氣充溢,已是幾百年受益不盡,何須再貪圖寶地?
風雨雖過,然而余寒未褪。
太隱真人直言無忌,言道一回西玄,便要再聯合宗內真人,攜得力弟子,要上靈墟尋那云霓晦氣。她雖是尸解散仙,然而道德宗連真仙吟風也斗了,區區一介散仙,又何足道哉?
道德宗史上大能之士無數,尸解得道者少說也有十余,然而前輩真人求的皆是大道飛升,尸解后即會自入輪回,為的是來生靈識不昧。更多人則是勇猛精進,強沖飛升最后一關,最后雖于天劫中灰飛煙滅、卻也心中無悔。如云霓這般尸解后舍棄道心,競求長生的,道德宗卻是一個也無。
當然云霓畢竟數百年修為,也遠非尋常真人可比,太隱真人直言要四名真人齊出,再攜得力弟子布陣,方可一舉拿下云霓,送她解脫。然而云霓狡猾,又不擇手段,實是不易對付,如何布置,還要請濟天下主持局面。聽到要擒云霓,濟天下登時雙目光芒大作,連聲答應下來,也不想想他一介凡軀肉身,在群修混戰之地,是何等的兇險。
想濟天下勇氣之源,無外乎龍象天君給云霓下的“長腿光屁股”五字評語。
除卻云霓之外,那忘塵先生屢次與道德宗為難,自然也是不可放過的。太隱真人已經說過要去無垢山莊殺殺人、放放火,自然不能食言。與云霓相比,無垢山莊已算不上什么大事,雖然忘塵先生也是經營多年,周圍布下殺陣無數,然只消有太微與守真兩位真人在,就沒什么陣法能夠攔得住道德宗。
此時眾人已各自散去,道德宗幾位真人正說話間,忽聽一陣騷亂,兩名道德宗弟子將尚秋水自青墟宮外一間偏殿中扶出。這曾經特立獨行的妙人,此刻白袍破爛不堪,身上新傷壓舊傷,也不知多少道新舊傷痕疊在一起。那如垂瀑般的秀發此刻也粘在一起,發上的也不知是穢物還是血污。
然而他致命之傷,卻是心口處刺著的一柄匕首!那兩名道德宗弟子道行不夠,不敢下手救治,只得立刻抬來幾位真人處。
尚秋水還留有幾分清醒,見到太隱真人,只能勉強笑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已是暈了過去。
太隱真人眼見得意高弟竟是這般模樣,登時瞳孔急縮!他一言不發,后退一步,將位置讓給了紫云真人。這匕首插的位置極毒,以太隱真人之能,連三分救治的把握都沒有。
紫云真人小心翼翼地喂尚秋水服下一粒細若米粒的丹丸后,便運勁一分一分地將匕首抽出。匕首離心一刻,尚秋水忽然大叫一聲,噴出一口黑血,旋即沉沉睡去。
“怎樣?”太隱真人面色陰沉。
紫云真人搖了搖頭,輕嘆道:“盡人事,聽天命。能否醒來,端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太隱真人目中精芒閃動,問道:“這把匕首是何時去的?”
紫云真人面上同樣陰云密布,道:“二個時辰前。”
二個時辰前,正是青墟宮大敗虧輸,宮破人逃之時,又是何人,猶自不忘殺人滅口!太隱真人放虛玄等離去時,卻不知自已心愛弟子心口方入一只匕首。
太隱真人一言不發,揮手招來巨戟,便欲向西北方飛去。
“且慢!”紫云真人和顧守真人同時飛身而起,一前一后攔住了太隱真人。
太隱真人濃眉跳動,寒聲道:“兩位真人,不來助我報仇也就罷了,卻還來攔我,這又是何意?”
守真真人嘆道:“我等剛放過了青墟殘余,怎好即刻食言?何況青墟虛玄虛罔尚在,我們現下追上去,即使得勝,也是慘勝,還落得個惡名。這又是何苦?”
太隱真人怒視顧守真,冷笑道:“折的又不是你的徒兒,你當然無所謂!打不打得過,貧道可管不了那么多。怎么,守真真人是想先和貧道較量一下不成?”
紫云真人打圓場道:“紫陽掌教令我們給青墟留一脈生機,為的不是一已之私,而是想留下千年道統傳承。我等須得體會紫陽掌教一番苦心。況且我宗與青墟轉戰多日,仇怨早積下無數,連景宵真人都是損在了青墟手中。而此戰之后,我宗毀了青墟基業,青墟二百余后輩弟子大半折在了這里,還占了青城山這塊洞天福地,可說不單是報了大仇,還有富余。秋水這事確是不可忍,依我看不若如此,修書一封,遣人送給虛玄,讓他將傷害秋水之人交出,如此可好?”
太隱真人靜立片刻,猛地將巨戟重重一頓,吐出口濁氣,喝道:“這場仗,怎么勝得都是這么不痛快!?”
太隱真人一手扛戟,一手提著尚秋水,再不理會紫云、守真二真人,徑行西去。他胸中積郁難解,一路縱聲長嘯,嘯音如雷,滾滾西去。
云風道人佇立空中,望著太隱真人西去背影,面色如常,背后長劍卻發出嗡嗡低吟,似欲離鞘而出,卻終是平靜下來。
太隱真人正馭風西行時,旁邊忽然響起沈伯陽那懶洋洋的聲音:“云風那家伙老實,敢想不敢做,我可不一樣。怎么樣,要不要我去殺幾個青墟弟子,出了這口惡氣?”
太隱真人徑向西行,一言不發。
沈伯陽笑了笑,身形漸漸隱去,道:“記著,你欠我一個人情。”
穿山過湖,直至數百里后,太隱真人方才稍駐腳步,向懷中昏迷不醒的尚秋水望了望,又嘆了口氣。
諸事終于告一段落,紛亂之中,無人注意紀若塵行蹤。蘇、濟天下等在西京聚齊后,方發覺紀若塵根本未至。他此時修為已非同小可,氣息漸漸與天地隱為一體,如刻意隱瞞行蹤,就連蘇已無從察覺。
紀若塵不至,眾人忽如少了主心骨,登時一片迷茫,不知該向何處去。
是繼續興兵西征?搶個皇位回來又是誰坐?除了濟天下,恐怕沒人有這個興趣。而濟天下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論德論才,自己都不是那塊料。抑或是繼續向吟風尋仇,痛打落水狗嗎?其實細細想來,諸人中也沒有誰與吟風有深仇大怨。再說就算想打落水狗,也需知曉他在何處。吟風身具真仙威能,雖身受重傷,又攜塊如山般重的飛來石,飛遁而去時同樣是瞬息千里,不露行蹤。
紀若塵在時諸人都不覺得他有什么特異之處,甚而大多時間是濟天下發號施令,眾人無須多想,只要遂行就好。而此時蘇、孫果等人方才發覺,一直以來是紀若塵決定該做什么,當向何處去。他突然一走,人人忽然不知道該干些什么了。
張殷殷聽得紀若塵未曾回來,臉上悄然浮起一層陰悒,然她立刻換上笑顏,每日里言笑盈盈,比平日里還要顯得輕松寫意。
然無論軍中將領、還是孫果、玉童、濟天下等異士,每次見到恍若身上灑滿陽光的張殷殷時,卻總覺得天是陰的。
第二日上,蘇便離開西京,說是悶了,想要四下走走。這位天狐姐姐被關得久了,所以東至大海、北抵冥山、南到云夢、西上昆侖,她都要去看看。眾人當然不會攔她,想攔也攔不住。
東海之上,波濤若山,風雨如晦,一月不息。
海的中央,有一座無名小島。說是島,其實不過是方圓十余丈的一座礁石罷了。風浪稍大些,小島便會時時淹沒在排空濁浪之下。
這本該是飛鳥不停的荒島上,卻坐了個人。他懷抱鐵矛,據石而坐,任潮擊浪打,風吹雨襲,均動也不動。
疾風挾狂雨,迎面打在他臉上、頭上,再順著發梢面頰流下。他卻全然不覺,如一軀空殼,與這無人荒礁,漸漸融為一體。
這一夜,張殷殷忽然心有所感,便獨坐在太清殿頂,取出一管紫竹洞蕭,悠悠吹將起來。
夜風漸重、鉛云如墜,眼見又是風雪將至。
這一曲洞蕭,卻是千回百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