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碧落黃泉章二終不怨一章二終不怨 這一夜,忽然大雪紛飛。
鵝毛般大的雪片夾雜在蒙蒙雨霧中飄落下來,若是粘到身上,的確是要冷徹骨髓。這樣的夜晚,不知多少窮苦人家自夢中凍醒,他們除了咒罵幾句老天之外,所能做的也惟有掖緊被子,不讓得來不易的熱氣散去。
青衣緊了緊衣領,似是覺得有些寒冷,雖然她早該是寒暑無侵。
雨與雪毫無滯礙地落在她的發梢肩頭,又被熱氣蒸化成流水,絲絲縷縷地順著肌膚流下。青衣面色有些蒼白,唇上已無血色,還隱隱透著些青紫,如同不堪忍受凄雨寒風。
旁邊忽然響起一聲中氣十足,渾圓高亮的叫喊:“你這個壞女人!還在裝可憐呢,這點雨雪怎么凍得傷你?快快將本小姐放下來,不然的話…不然的話…”
叫得如此動人心弦的,自然是蘇蘇,只是她現下被縛得牢牢的,吊在一根橫出來的樹枝上,在夜風中蕩啊蕩的,實在是有些狼狽。雪片雨霧一近到她丈許方圓就會化為無形,自是被她真元勃發的氣息蒸盡。然而蘇蘇動得了真元,卻偏偏指揮不了自己的身體,被根普通繩索隨便綁了幾道,就只有掛在樹上搖晃的份。
蘇蘇叫了幾聲,旁邊便有一個清亮的聲音道:“她不是身上有傷,而是心上有傷。”
“心上有傷?”蘇蘇冷笑一聲,道:“你看她半分真元氣息都不外泄,這也叫有傷?…咦!你是說她在傷心?哼,她傷的什么心,人生得好看,修為深不可測,還有興致在這里玩扮豬吃虎呢!”
與她說話的是個青年道士,身上也縛了幾圈繩索,搖晃著被吊在樹的另一邊。夜風夾雨拂來,吹得他轉了個方向,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是虛無!
虛無哼了一聲,道:“你這黃毛未褪的丫頭,想也不知道何謂傷心。”
蘇蘇大怒,喝道:“我已經十六了!”說話間,她兩根長長的發辮飛舞起來,宛若兩根長槍大戟,不住向虛無刺去。
她真元所至,發辮凝聚成束,鋒銳比之真槍有過之而無不及。
虛無又豈是易與之輩?他可沒什么憐香惜玉的心思,張口一吹,束氣成刃,立時將蘇蘇的發辮切了一小截下來,青絲滿天舞,被雨霧打濕后,都化入泥土中去了。
蘇蘇青絲被切,立時一聲尖叫,散開的發辮立時收束到身后,牢牢藏起,再也不敢露出來。她吃到苦頭,不敢去招惹窮兇極惡的虛無,轉向十余丈外立著的青衣叫道:“壞女人,快點放我下來,我要去幫爹爹打架!若不將我放下來,日后本小姐定會要你好看!”
旁邊虛無冷笑道:“你不敢來招惹我,就要去惹青衣小姐嗎?她可是比我要可怕多了。你也不想想,如果我打得過她,還會象你一樣,被綁起來吊在這里?”
蘇蘇一時語塞,依舊嘴硬道:“可是我爹爹正在青城山上死戰,我怎可在這里袖手旁觀?她就是再厲害,我也不怕!”
虛無似是嘆了口氣,道:“我也有個既想救、又想殺的人正在青城之巔,可惜,現在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林間一時沉默。
透過重重雪雨,也可看到遠方的天際時明時暗,大地更是偶有震顫,又有那善男信女發覺天現異象,慌忙爬起,燒香拜神,忙亂不堪,自然略去不提。
青衣就是那么站著,任雪雨濕了發梢,透了衣衫,冷了心思。
也不知過了多久,虛無忽然嘆了口氣,向蘇蘇道:“都過去了…唉。其實,你這扮可愛、裝天真的招數騙騙我或許還會有用,想用來對付青衣小姐,實是自討苦吃。她可能早已看破世間萬象,人心變遷,卻只是不愿去想、也不愿去計較而已。你年紀畢竟還小,以后行走江湖,切勿小心,不可隨便施用陰謀詭計。要知道江湖之大,藏龍臥虎,可以克制你這點道行之人,實是數不勝數。”
蘇蘇一臉錯愕,張了張口,卻什么都說不來。她畢竟年幼,猛然間被說中了心事,一時間就還不上嘴。
虛無伸了個懶腰,縛在身上的繩索忽然自行松了,將他放下地來。虛無自懷中取出一個青布包袱,當著蘇蘇的面緩緩打開,露出里面近百件大小不一、形狀奇異的銀制刀具來。他上下打量著蘇蘇,笑得別有意味。
蘇蘇看著那一排排、一列列極精巧的刀具,不知怎地全身上下的皮忽然有些癢癢的,額角鬢邊,那隱隱約約、蓬蓬松松的絨毛都豎了起來。再一看虛無那曖昧表情,蘇蘇立時覺得身體里的血都冷了,結結巴巴地道:“你…你想要干什么!”
虛無走到蘇蘇面前,含笑將包裹完全展開,便成了一張綴滿了刀具的方正青布!
被那百件奇異銀刃的亮光一晃,蘇蘇恐懼終攀至頂點,猛然閉上眼睛,以平生力氣縱聲高呼:“姐姐!救我呀!有人要殺我呀!”
“不是殺人,而是分尸。”虛無微笑著糾正著蘇蘇對這些銀刃用途的誤解。
這一解釋,蘇蘇連頭皮都麻了,只剩下尖叫的力氣。這聲尖叫,倒是悠長清亮、直上云宵,聲傳數十里,若是有人聽到,都得贊一聲好嗓子。
這聲尖叫倒還真有效果,余音裊裊之際,便聽得有人遙遙提氣叫道:“小姐休慌,我等來也!”
這人聲音渾重厚實,一聽便知道行不淺,而且又有數人發嘯應和,更是占了人多勢眾四字。這些人來得好快,短短一句話的功夫,已近了數里,眨眼之間便來到了蘇蘇與虛無面前。
可惜,他們趕來得快,躺下也快。還未來得及看清落難弱女子容貌與惡徒形貌,交待下場面話,人人都是眼前突然漆黑一片,嘴中更是塞滿了東西,滿是土腥味。
這幾人好不容易掙扎爬起,這才發現面前地上都是一個半深不淺的坑,剛剛好是個人臉形狀。而拼命吐過之后,皆發現嘴里灌的都是泥漿灰土。有那頭腦靈光的,便有些明白過來,原來在剛剛電光石火間,他們已被人悉數打翻在地,頭還被踏到了地里去。
這是何等道行!
先爬起來的那人心中寒意頓生,悄悄地望了眼被吊在樹上的蘇蘇與在旁邊若無其事地站著、一看就是正想做些讓人想想就要噴血惡事的虛無,賠上笑臉,就有意退后。雖然看到蘇蘇那無比精致的小臉蛋時他立刻就是一暈,再看到蘇蘇被捆得凹凸有致的身材時更是心跳驟停,可是千好萬好,終好不過自己的性命。
虛無微笑著,雙手一陣揉搓,但聽得丁丁當當一陣亂響,自他雙手間落下一堆零零散散的廢銅爛鐵來。
這時沖入林中的六人都已爬了起來。這些人道行不弱,腦子也就還不算笨,沒有立刻就口出惡言。只不過看到被縛著的蘇蘇時,人人都是口干舌燥,雖正是凄風苦雨紛沓至,卻恨不得拉開前襟,袒露胸膛,好泄一泄身內那股燥氣。
只是待他們看到地上那堆零碎,立時人人倒抽口冷氣,邪念消得無影無蹤。只因那堆零碎本都是他們所用的兵器法寶,此刻卻被虛無空手揉成了廢鐵。再無知之人,也該知道那面容清秀、似乎無害的道士要想殺了他們,只不過是反掌間事。
然而令他們幾乎一口血噴出來的是,被吊著的蘇蘇掃了他們一眼后,居然是鄙夷道:“幾個廢物也趕來送死干什么,耽誤本小姐求救!”
虛無揮了揮手,六人立刻心領神會,抱頭鼠竄而去。至于接下來林中會發生些什么,他們哪里管得了?至多,也就是在某個風寒雨重、寂寞無人的夜里,自行在心中把后面發生的事情補足罷了。或許,一遍還不大夠。
清靜之后,蘇蘇提氣于胸,又要尖叫之際,虛無笑道:“青衣早就走了。”
“她去了哪里?”蘇蘇一怔,下意識地問道,一時忘記了自己尚要求救。
“再過上幾年,你自然就會明白她會去哪里。”虛無道。
蘇蘇黛眉倒豎,如只被踩了尾巴的貓咪,叫道:“我十六了!”
虛無又將那幅青布在蘇蘇面前展開,百件銀刃重現眼前,蘇蘇氣焰立消。虛無望著面無人色的蘇蘇,道:“扮可愛、裝天真,對我可是沒用的,記得了沒有?”
蘇蘇面色慘白,乖乖地點了點頭。自離開無垢山莊之后,她這一路上遇到奸滑好色的老老少少,加起來也不及一個虛無可怕。
虛無緩緩將青布合攏、折好,放入懷中。看著他作這一切,蘇蘇驚魂初定之后,忽然覺得,這生得很是好看的道人竟也有些說不出的寂寞。
虛無嘆道:“我今生之愿,本是令黃泉中人得在人間行走。現下看來,這個心愿終歸是虛妄。且不說我何時方能有如此大的法威神通,便是來日,也該是無多了。若有一日我身殆神散,這一套器具卻是我多年心血所在,不忍令它失傳。我總覺得,千萬年后,或許會有它們發揚光大之時。你我今日同樹為縛,也算有緣,所以給你看看。”
他向蘇蘇笑笑,道:“不狠狠嚇一嚇你,你又怎記得牢?”
清朗笑音依猶在耳時,虛無已飄然遠去。
蘇蘇愕然,忽然一線天光照在臉上,這才發覺不知何時已雨住雪停,天色初明。那縛在身上的繩索,也自行散落。
獨立林中,蘇蘇只覺這夜恍若在夢中。她忽然想起了青衣,想起了那淋雨被雪的婷婷身影,想起那無跡可尋、卻又似無處不在的寂寥。
蘇蘇實想不明白,會是何人,忍令她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