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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八章 局外之局

熊貓書庫    唐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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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律阮看著帳外匍匐著的拔野,旁邊耶律安摶在一邊,將拔野的來歷小聲對耶律阮說知。

  拔野辭了唐軍之后,一路東遁,直迎契丹大軍,聲稱自己有機密大事要稟報,契丹前鋒將他層層上遞,來到了耶律安摶這一層,耶律安摶智快謀深,這一路來將漠北沿途各部都記在心里,雙牙刀狼部在漠北不算很大,卻也不算很小,而且又不是普通部族,因此耶律安摶頗為留心,拔野一說來歷他馬上記起,叫來了原雙牙刀狼部的部眾暗中認出了拔野。

  耶律安摶隨即提審了拔野,拔野半推半就,一點點地吐露了西面唐軍的來勢,耶律安摶早知道西面來了一支軍隊,只是尚未弄清楚虛實,拔野所帶來的消息,有一部分的確是耶律阮所需要的。

  “雙牙刀狼部?”耶律阮冷冷道:“為何之前并未來歸?”

  耶律安摶也冷笑道:“之前雙牙刀狼部的部眾稱,彼之族長尚帶著三百精銳在外,如今他卻孤身來投。他自稱是在西面遇到唐軍,照我看來未必如此。他之前多半是不愿意部眾被征,所以向西遁去,沒想到卻遇上了天策唐軍,反而被天策唐軍所征,這一點他雖不肯承認,我卻也猜到了。他走投無路之下,這才轉而來投靠我軍。”

  耶律阮并不將拔野這樣的小人物放在心上,也沒說什么處置的話來,只是道:“既如此,你覺得他帶來的消息,有幾分可信?”

  耶律安摶道:“這小子帶來的消息十分雜亂,但有兩條,我覺得頗為可信。第一是唐軍軍隊的數量,第二是唐軍軍隊的年紀。他說唐軍人數近萬,卻大多年輕氣盛,這一點,頗為可信。”

  “哦?”

  耶律安摶道:“如今天策與我契丹正在進行傾國之戰,我預估著,天策在北庭這邊,來的不可能是主力,就算有精銳人馬,也是起到騷擾作用,正與我軍的策略相近。真正精銳的老兵強將,必要用在主戰場,偏師騷擾,用新兵就夠了。而且以新兵擾邊,第一,無需動用原本的精銳宿將和老于戰場的雄兵,第二也能起到練兵之用,第三,新兵鋒銳敢拼殺,說不定也能建立奇功。”

  耶律阮道:“你是說,這支兵馬不強?”

  “是否強大還看不出來。”耶律安摶道:“但經驗多半不豐富,所以行軍并不算十分嚴謹,否則也不至于這么快就泄露機密。只是從已經交鋒的情況看來,這支軍隊的裝備并不算差。”

  耶律阮道:“若是如此,你認為應當如何應對?”

  耶律安摶道:“敵人若是強大則走避,若是弱小則圍殲,這是我契丹百年間屢試不爽的用兵法訣。對方若是老兵老將,我們或要暫避其鋒芒,若真是年輕氣盛之輩,一個埋伏就能將他們全坑了。但是這個雙牙刀狼首領帶來的消息,我們卻還要斟酌。得再加派人手,打探消息。”

  耶律阮哈哈而笑,又過兩日,果然西面又有人逃來,這次逃來的卻是幾個商人,其中有一個是鎮州方面派遣混在商人中的細作,意圖越過小金山打探北庭消息的,不料卻在這里遇上。他脫困之后東走契丹,遇到大軍之后連忙表明身份,見到了耶律安摶。

  耶律安摶從他們這里得到的消息與拔野只是少有出入,大致上并無大誤,又打聽到了唐軍這一次的領軍人物姓安,叫安守智。

  耶律阮道:“安守智?沒聽說過。”

  耶律安摶道:“安是天策唐軍中的大姓,僅次于郭楊。軍中有不少宿將,只是沒郭家、楊家那么有名。這個安守智,多半是那安守敬的兄弟。”

  耶律阮道:“看來果然只是一支偏師。若能在此一舉殲滅這支人馬,或者追亡逐北,或者乘勝西迫,大可憑借此勝利,一舉壓倒小金山!”

  耶律安摶卻道:“王爺,那雙牙刀狼部帶來的消息,的確已經從我軍派出去的細作驗證了。但這次我卻覺得,我們派出去冒充商人的細作,消息來得太過及時了。”

  “哦?”

  耶律安摶道:“那個拔野來投,身上已有可疑。跟著又有原本被對方扣住的商人來投,卻帶來了更多的消息。兩邊驗證之下,消息已經顯得真了,然而也正因為如此,卻叫人覺得這個消息來得蹊蹺。兩軍對壘之際,被抓住的商人要想從對面脫逃,機會實在不大。就算真有這個機會,他們脫逃的時機、帶來的消息也未免巧合了一些。”

  耶律阮道:“那你是說,這是唐軍故意放出來的消息?”

  “正是有這個可能!”耶律安摶道:“就算唐軍并不知道商人之中有我們的細作在,但他們有可能只是想通過商人來散布他們想要我們知道的消息。”

  “那他們放出這樣的消息,為的又是什么?”

  耶律安摶沉吟著,道:“對方示弱,為的必是引我軍出戰。既要引我軍出戰,則唐軍或許不愿在此拉鋸。”

  “你既然有這樣的疑慮,”耶律阮道:“那你認為該如何應對。”

  耶律安摶沉思半晌,道:“對方既有心引我作戰,那我們便不該落入對方的圈套。我們且謹慎以守吧。”

  耶律阮卻道:“我的想法,卻與你不同。”

  “王爺的想法是…”

  “應戰!”耶律阮斬釘截鐵道:“對方擁有萬騎,如果是鷹揚軍這樣的真正勁旅,你認為他們還會這樣猶豫、這樣故布迷局么?”

  “不會。”耶律安摶道。

  “當然不會!”耶律阮冷冷道:“若我有皮室萬人,早已能縱橫天下,何須如此畏縮?現在他們的表現,若真的是局,也只是泄露了對方信心不足,信心之不足,便源于戰力上還沒有絕對優勢。對方既然設局,卻叫你們看出了破綻,可見對方的智謀縱然有一些也不算多——武勇既然缺乏自信,智謀又被我們看出破綻,這一戰,我們何必怕他!迎戰!”

  耶律安摶又問如何處置拔野,耶律阮道:“聽說這人驍勇善戰,往來這一段路程的人都怕他。且將他扣住,若他所賣消息是真,回頭自有封賞,甚至許他回歸本部。若他所賣消息是假,我自然有辦法拿捏他。”

  契丹既得了天策唐軍的若干情報,行軍便快了許多,繼續向西面逼來。

  唐軍前鋒諸都尉見契丹入中計都甚是高興,雙方仿佛有默契一般,彼此越靠越近。到了一個被本地人叫做翰達拉河谷的地方附近,這里周圍都是山峰碎石地,但翰達拉河從西北淌下,沖出了一片河谷,此時河水最深處及馬之膝,河谷四周雖有山峰環繞,但地形較為復雜,河谷周遭共有七八處缺口,乃是一個生地。耶律阮下令大軍進駐在此,隨河取水,就草牧羊。

  同時八十里外,雙方先鋒已經發生了激烈的接觸戰。在這一輪的接觸戰中,契丹果然發現唐軍兵將幾乎個個年輕。但這些唐兵裝備優良,馬力又足,廝殺起來漠北強者也難占上風。漸漸的,唐軍前鋒逼到了翰達拉河谷西南。

  耶律安摶道:“到現在為止,消息并無走誤。”

  耶律阮道:“消息若是無誤,這個河谷就是這一支唐軍的敗軍之地!”

  耶律安摶道:“如果到目前為止都還只是唐軍設下的詭計呢。”

  耶律阮冷笑道:“那么,這里就是唐軍的葬身之地!”

  一百里外,石拔和安守智聽著諸軍的回報,安守智十分敏銳,他曾經在堪輿營呆過,對有這一帶的地形都記在了心里,石拔雖然是主帥,但迄今為止整支軍隊的指揮都是安守智在進行。

  安守智眼看契丹一步步地踏入自己所布置的陷阱,頗為興奮。

  一直以來他在后方的時間較多,雖然各種戰斗協助得多了,對歷來各戰役戰斗也研究得十分透徹,真的作為一軍軍師在外指揮戰斗,這還是第一次,所以興奮之情難免。

  他聞說契丹進了翰達拉河谷,便傳下命令,要第一府、第二府引兵邀戰,然后詐敗,引出契丹主力,退到第七、第八、第九府埋伏的地方,前二府一旦退到埋伏地點,后三府便點燃狼煙為號,同時殺出。

  同時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四府埋伏在翰達拉河谷之外,在后三府點燃狼煙時,從山峰破口突入河谷,燒敵人糧草,斷敵人后路,一旦契丹戰敗,后續大軍——六個府的長矛陣便全線掩殺過來。

  這是一個安守智算來算去,均覺沒有破綻的計劃,但石拔卻沒了往日的那種聞戰則喜的沖動,聽著契丹走入翰達拉河谷,忽然道:“契丹人,可能看破我們的計謀了。”

  安守智反而一愕,道:“看破了我們的計謀?那他們還敢來?”

  “我不知道為什么。”石拔道:“但我感覺,自從拔野去了之后,他們一步步的,就好像都在配合著我們行軍似的。”

  安守智道:“或許正是因為對方進了我們的圈套。”

  “可以這樣解釋,只是太順利了。”石拔是一員猛將,卻并不以智將聞名,他事前盤算、布局,均非其所擅長,但他打過的仗不曉得有多少,那兩個小小的鼻孔,對戰場上的風就像狼能聞到血腥一樣,竟有一種預知危險的能力。

  他對安守智說道:“漠北一些有勇無謀的小部族,或許會這樣容易入圈套。但有皮室軍的將領,不像會是這樣的用兵風格。”

  他在地圖上,敲了敲那個翰達拉河谷:“這個地方,很可能就是決戰之地。”

  安守智問:“為什么?”

  石拔卻說不出來,只是道:“應該是這樣吧。”

  安守智見石拔的判斷來得全無理由,并未被說服,卻還是道:“都督乃是主帥,若是都督有疑慮,那么這次的行動便中止吧。”

  石拔道:“兒郎們少年迅猛,就該用他們的這個力氣,現在他們都興沖沖的,如果現在還沒見到危機就撤銷原來的行動決議,只怕他們的士氣會受打擊,少了他們這股沖勁,若那個耶律阮也有一點本事的話,那我們豈非要在這里和他形成拉鋸戰?”

  其實石拔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或者說,石拔不知道該怎么表達。

  安守智不明白,石拔更傾向于統領一支大軍,直接殺奔戰場,在這種情況下不但石拔自身能發揮出最強的戰力,連帶著他麾下的士兵也都能變得更強。

  但如果是那種陣勢嚴謹、兵力分布依據天時地利人和而排布的復雜陣勢,石拔指揮起來就覺得很勉強了。過去這段時間安守智才是這支軍隊真正的指揮,而要石拔臨陣修改這種排布,他也覺得吃力。

  “那么…”安守智準備妥協的樣子。

  “仍然出發!”石拔說,他決定還是不去打亂安守智的步伐,而是要將原本安守智略顯復雜的排布變得簡單些,畢竟,簡單才是石拔的風格:“這一批少年,還不習慣太過復雜的戰事,放棄原先多方分進合擊的策略,讓他們并于一處,齊進齊退。只能期望他們一路向前,創造奇跡。”

  安守智道:“若是這樣,萬一契丹并未看破我們的計謀,那翰達拉河谷一戰,我們就算能夠取勝,也無法殲敵。”

  石拔道:“這一仗,且先取勝再說。”

  若是換了另外一個智將,見主將沒提出任何有利證據就忽然戰前變陣,定要抗議,安守智卻是做慣了后勤,做后勤的人是將協調作為天職,因此他雖然不信石拔的判斷,卻還是接受了。

  當下唐軍仍然由第一、第二府邀戰,第三府與第四府并作一處,第五府與第六府并作一處,埋伏在兩個地點,準備從兩個地方突入河谷,包抄契丹后方。

  柴榮接到命令,要他放棄原先的進攻路線而與第四府合擊一處,不免頗為奇怪。

  翰達拉河谷之外,第一府和第二府兩千騎兵便向契丹發出挑釁性攻擊。

  耶律阮聽說唐軍派出精兵約兩千騎兵前來挑釁,叫來拔野,問耶律安摶道:“他雙牙刀狼部,歸入我軍的共有多少人?”

  耶律安摶道:“當初共有兩千人左右歸附,去掉殘弱,約一千五百人入伍。”

  耶律阮道:“把一千五百人全部給他。”對拔野道:“你不是恨唐軍吞了你的三百精銳么?我就給你兵馬讓你去報仇。你敢去么?”

  拔野的心臟跳得厲害,這一路來耶律阮都將他軟禁,他也萬沒想到在臨陣時耶律阮會交給他兵權!只是現在忽然給了兵權可不是好事——那定然是要自己去當馬前卒。但當此時刻,他知道自己只要稍有猶豫馬上就會大禍臨頭!眼皮也不眨一下,跪下道:“王爺若能成全小人,小人便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耶律阮道:“如今唐人有二千人在河谷外邀戰,你若敢去應戰,我就表你為先鋒。許你率領舊部,打開雙牙刀狼旗號,去殺唐軍。”

  拔野臉上表現得又是歡喜,又是擔憂,道:“王爺容稟,小人能跟隨王爺,自然愿意賣命,只是那唐軍頗為強勁,若是以一千五敵兩千,小人恐怕不敵。”

  耶律阮道:“只是令你為先鋒,哪里就真的要你獨自去拼命,我會另派敵烈孤鶩部、烏古鹿角部,共三千人馬,為你左右兩翼。四千五百人去打兩千人,若這都害怕,漠北男兒還能與中原爭雄么!”

  拔野大喜道:“若是這樣,小人一定奮勇作戰,爭個頭功!”

  耶律阮哈哈大笑,道:“若是爭得頭功,回頭少不了你的榮華富貴。”

  當即傳令:“去應戰吧!”

  拔野出去之后,耶律安摶笑道:“王爺好計策!這一來便可試出這小子的真偽了。只是萬一他果然是假裝投降,臨陣倒戈的話,卻也麻煩。”

  耶律阮哈哈笑道:“臨陣倒戈?如果他是帶著那一千五百人來投,我還有些擔心他倒戈,但那一千多人雖然是他的老部下,經過我們的混編,和他已經有隔,他驟然領命出戰,一旦臨時倒戈,他那些部下一定會產生混亂。那時節,一百皮室足以突入亂軍之中取他首級了。”

  耶律安摶道:“那么,待屬下去安排百騎督戰。”

  拔野出帳以后,也是一個頭兩個大,耶律阮的親兵帶了他到他的舊部所在軍營傳令,雙牙刀狼營的二當家等看見拔野到了,登時歡聲大作。二當家有心要問其他三百騎的去向,只是眾目睽睽之下不好開口。

  耶律阮的親兵傳下命令后,拔野不敢怠慢,只好領兵出谷,后面敵烈孤鶩部、阻卜鹿角部跟在左后方、右后方,就像鉗子的兩牙,鉗制得雙牙刀狼營有進無退,更何況雙牙刀狼營后面又跟著皮室軍督戰隊!拔野這時就算要說明什么,也沒有功夫當著千余人的面說,就連要和幾個心腹道明也不能夠。因此鉗制住拔野的不止皮室督戰隊與漠北二部,就連身后的一千五百人,不知不覺間也變成了耶律阮控制拔野的工具。

  至此拔野不由得暗暗叫苦,這些年他能縱橫于天策、契丹之間的兩不管地帶,自然擁有過人之能,可野路子出身的人,一旦遇上了真正大勢力的正規軍,辦起事情來便都縛手縛腳,非智謀不足,乃勢不所及,耶律阮雖然還沒完全看破他的心思,卻一下子就將他推入兩難的境地。

  這時拔野心中糾結無比,尋思:“我若奮勇作戰,那是陣前自絕于天策唐軍,唐軍中的三百兄弟只怕都難幸免。但我若不奮勇作戰,不用等別的,背后督戰隊就會沖過來宰了我。身邊這一千五百個弟兄如果能與我同心,那我還有運作的空間,但現在兄弟們卻都還不明白我的心意。如果我臨陣倒戈,戰場之上一千多人能有幾個能聽明白我的話?二當家等幾個人也許能較快反應過來,但其他人卻勢必混亂。且唐軍的布局都還沒起作用,我若現在倒戈也立不成什么功勞。沒有功勞,我在那鐵獸石拔面前便說不上話,他也不見得能多優容我!”

  短短的一段路程,拔野卻是心念數轉,轉來轉去,都覺得此刻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出了河谷之后不久,便望見天策唐軍的兩府騎兵在迤邐逼近,這邊二當家  拔野心道:“天策軍的少年都尉們,其實都看我不起,現在兩陣對壘,遇上了我,他們未必會手下留情。若是‘形勢需要’,他們多半要對我格殺勿論!我為了石拔一個尚未推心置腹的承諾,就將自己的性命也賭進去?若說假意廝殺,戰場之上又不是演戲,乃是拼命,萬一對面唐騎是真打,那我一個手軟就先死在這里了。”

  他心中反復琢磨,看看戰事已經不可罷免,一下狠心:“罷了!那三百兄弟的性命,就交給柴榮吧!我只為我自己而戰!且顧眼前,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說!”

  契丹與唐軍發現彼此之后,略一整頓馬匹,就要交戰,契丹督戰隊已命二當家等打出雙牙刀狼部的旗號。十府都尉都知道拔野之事,第一府都尉猛地發現雙牙刀狼營,對第二府都尉使了個眼色,道:“看!”第二府都尉也頗為詫異,對第一府都尉道:“這人怎么出現在這里,待會會有變數也未可知。”

  第一府都尉道:“且隨即應變吧,總之別忘了我們的命令。”

  第二府都尉道:“他可是還有三百弟兄在我們處,難道還敢背叛我們不成?我們這次是來詐敗,但若他陣前倒戈,局勢對我們大利時,咱們要先勝一場么?”

  第一府都尉想了想道:“小勝無妨,但恐誤了大布局。”

  本來兩府都尉這次就是領命前來引誘敵軍進入包圍圈的,對面來的若是皮室勁旅,他們都還不會這樣糾結,只因來的是拔野這個唐軍派出去的間諜,忽然出現在陣前,兩府都尉反而遲疑起來。這也暴露了孤兒軍的弱點所在,他們若是被投入到一個特定的戰場上,由一員猛將率領,憑著一股少年銳氣,其所爆發出來的戰斗力或許還可以逼追龍驤、鷹揚軍,但遇到形勢復雜的戰場,經驗不足、判斷不快的缺點便展露無遺。

  雙方停馬片刻,跟著號角吹起,拔野心道:“逼到此處,唯有向前!”拔刀喝道:“沖啊!”一千五百騎便進入加速狀態,后面兩部也跟著奔馳。

  唐軍兩府都尉也下令迎戰!

  兩府都尉齊聲喝道:“大唐!”兩府騎兵便應:“威武!”

  兩府都尉再齊聲喝道:“大唐!”兩府騎兵便再應:“無敵!”

  無敵字落,兩千騎兵也放馬奔馳起來!

  契丹軍有四千五百人,人數超過唐軍一倍有余,唐軍的裝備卻遠勝雙牙刀狼、敵烈孤鶩、阻卜鹿角三部,因此唐軍的氣勢并不稍遜。

  雙方互相沖蕩,拔野一馬當先,徑向第二府都尉沖來,孤兒軍的戰將也全都是少年,全都以武勇著稱,別的軍隊也許還有主將坐鎮后方的,孤兒軍的全軍卻都是隊正必定沖在一隊最前!校尉必定沖在一營最前!都尉必定沖在一府最前!

  第二府都尉眼看拔野向自己沖來,心道:“他沖在最前頭,向我沖來,莫非要和我有話說?”手中暗中留力,也向拔野沖來。

  拔野見第二府都尉盯緊了自己,心道:“既然上陣,便無父子,殺吧!”一個咬牙,眼睛紅了!

  雙馬交錯,第二府都尉將刀一迎,將馬微勒,就要問話,卻覺得刀鋒砭體,心中一驚:“這家伙背叛了!”

  血光閃現中,拔野肩頭中刀,第二府都尉卻是脖子見紅!第二府都尉萬料不到拔野第一刀就如此狠辣!

  數百人驚嘆之中,唐騎都尉已經落馬。拔野一愕之下,萬不料這首功來的如此輕易,背后的舊部卻都被他突如其來的勝利鼓舞了起來,如瘋狂了一般沖入唐騎陣中。

  第二府的少年將士們眼看主將落馬,士氣大受打擊,少年們又有不少一恨之下要為都尉報仇,亂了之前的騎兵陣法度,陣勢微見混亂,幸好有一個老于行伍的副都尉力挽狂瀾,迅速接替都尉的位置,第一府又趕緊來援,局面才算穩住。

  但后面敵烈、阻卜兩部跟著逼來,唐軍已經陷入明顯的劣勢!

  第一府副都尉提醒道:“都尉,這一仗贏不了了,趁勢退吧!”

  第一府都尉怒吼道:“雖然是原本的安排,但…”他還想著報仇,副都尉卻是個四十多歲的宿將了,叫道:“大局為重!”

  第一府都尉這才忍痛叫道:“第二府撤退!我軍斷后!”

  那邊第二府還有上百個少年同時高叫:“不退,不退!我們要為都尉報仇!”

  第一府都尉再次高叫:“第二府聽令,撤退!第一府,斷后!”

  第二府臨時代領兵馬的副都尉也發出嚴令,第二府騎兵這才且戰且退,唐騎陣勢更亂,四周敵烈孤鶩、阻卜鹿角同時圍上,第一府騎兵浴血抵抗,掩護著第二府重整行列。

  遠方耶律安摶望見,指揮埋伏的兩支騎兵跟著殺來,卻對耶律阮笑道:“這個拔野倒也心狠手辣,可以栽培。”

  耶律阮哈哈笑道:“他有了這顆陣前人頭作保,以后可堪任用了。”

  六七千契丹騎兵驅趕著敗退的兩府唐騎,且戰且向西南。

  柴榮埋伏于山與山之間,只等著后方的狼煙。

  孤兒軍的這些少年軍官,在天策唐軍中有著比較特殊的位置。張邁是自覺地在將他們之一作為接班人來培養,教育與訓練方式都用上了一些新的手段,希望這些少年在數年之內能誕生出獨當一面的優秀將領,以消解一些老部隊正隱隱呈現的暮氣。

  雖然如此,少年家畢竟是少年家,武力可以天生,武藝可以訓練,戰術可以教育,但陣前反應卻非實戰經驗積累不可得,至于戰略眼光,則不止需要經驗,更需要天賦。

  柴榮是少年軍官中少數能用戰略眼光來進行思考的少年將領之一,而且也有一種天生的直覺,這場仗的布局他是推動者之一,但隨著局面的演化他漸漸覺得事情的發展似乎與自己的推演背離得越來越遠。

  “究竟出了什么問題呢?”

  石章魚打斷了柴榮的思考:“谷口開始戰斗了!”

  “嗯。”柴榮點了點頭。

  石章魚道:“都尉,第四府已經開始整備了,我們也下令整備吧。”

  這次柴榮本來被安排去包抄契丹的后路,但后來石拔作出了調整,讓第三、第四府合并,取消了之前柴榮的包抄路線,柴榮一軍的所在反而成了第四府的后續。也正是這一次調整,讓一直順心的柴榮第一次感到不安。

  柴榮卻道:“不用那么著急。我們的人比契丹強些。第一府、第二府的戰力更是諸府之冠,他們便是在千軍萬馬之中要敗也不容易,就算要詐敗,也得有個過程,多半是先勝一場,假裝力戰而竭,然后敗退,這樣才能引動契丹大軍。”

  埋伏的部隊再次進入靜謐,第三府將士經歷過埋伏的嚴格訓練,這時倒也還沉得住氣,那邊雙牙刀狼部三百精銳卻有些躁動起來,柴榮感應到了之后特地走過去加以安撫,三當家有些擔心地道:“不知道大當家現在怎么樣了。”

  柴榮道:“大家不用擔心,拔野為人機警,就算有什么變故他也能照料自己。”他又看出三百精銳的氣氛浮動不完全是因為拔野的緣故,也是因為雙牙刀狼營在唐軍中尚無名正言順的地位,作為與柴榮關系最密切的拔野的離開,更讓他們自覺在唐軍之中地位尷尬。

  想破這一點后,柴榮又道:“你們安心隨我作戰,拔野不在,我就是你們的老大。你們中有不少人在少年俘虜營時也是跟過我的,難道我還會刻薄自己的老弟兄不成?”

  三當家等這才笑了起來,道:“那當然,跟著柴老大,大家還擔心什么!”

  柴榮計算著時辰,覺得第一府、第二府應該是時候詐敗了,當即下令整備,命令才傳下,庚新已經指著西南方向道:“狼煙,狼煙!”

  第四府那邊見到狼煙甚是興奮,都尉馬上下令進兵。

  柴榮卻驚道:“這么會這么快!出什么事情了!”

  一個中年走了過來,正是第三府副都尉——孤兒軍九府都有兩個副都尉,九個都尉都是少年,又有九個年輕的副都尉,但同時卻都設置了九個久于戰陣的副都尉,這時副都尉過來問道:“都尉,怎么了?”

  柴榮道:“這狼煙來得太快了,后方只怕有什么變動!”

  副都尉道:“那怎么辦?取消入谷么?”

  這時前方陳風笑傳來消息:“第四府開始行動了!”

  柴榮心念九轉,右拳一擊左掌,道:“準備入谷!”

  庚新道:“但都尉剛才不是說,后方怕有什么變故嗎?”

  柴榮道:“雖然如此,但我們不能讓第四府變成孤軍。這不就是石都督讓我們兩府并作一路的原因嗎?再說后方縱然有什么變故,我相信石都督也一定能夠扭轉劣勢!鐵獸石拔,難道不值得大家相信嗎?”

  幾個少年校尉同時叫道:“那當然!普天之下,誰擋得住石都督的獠牙棒!”

  柴榮揮手道:“走,出發!”

  四府府兵分成兩路,插入翰達拉河谷,這一下就顯現出了孤兒軍的素質,他們以極快的速度跨過碎石缺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入谷中。

  馬蹄踐踏著清涼的河水,第五、第六府順流而下,第三、第四府逆流而上,進入河谷之后才猛然大噪,沖入契丹營中。

  契丹兵將大駭,待要守營已經不及,再說翰達拉河谷地勢低洼,無險可守,契丹又未布置強大的營寨防御,因此四府兵力一夾,契丹在翰達拉河谷的營寨便被攻破。

  鎮州。

  西北招討使府邸。

  這里,是契丹在漠北的龍庭所在。漠北無真正意義上的經濟中心,就是政治中心也可以是移動的。契丹西北招討使所在,便是漠北的核心——至少是契丹在漠北的核心。

  鎮州并不能算是一座特別繁華的城市,甚至不能算是一座城,在中原,這里最多也只是一座鎮,就規模而言,怕還比不上碎葉,有土墻將周圍圍起來,但城內并沒有太多的設施,就連西北招討使府邸,也并不是真正的府邸,而只是數座大帳聯起來的聯帳。

  而此刻,一隊人馬開近鎮州時,代表契丹統治漠北的國舅爺蕭翰竟然親自出城迎接,而且還對來者行禮。

  但馬上之人卻冷冷地看著蕭翰,就像高貴的囚犯看著低賤的獄卒。

  “副元帥,一路辛苦了。”西北招討使蕭翰是耶律德光的大舅子,而馬上貴者則竟然是耶律德光的弟弟——耶律李胡。

  算將起來,蕭翰和耶律李胡也是親戚,但在帝王家,他們的關系卻比陌生人更加險惡,因耶律李胡是有資格問鼎契丹帝位的人,而蕭翰又是耶律德光的擁護者。這次耶律李胡戰敗,耶律德光趁機將他貶到鎮州來,表面上是要他作為掌管契丹上京道的身份來這里歷練,實際上卻形同流放,將耶律李胡遠遠地貶到這漠北來,交給蕭翰看管。

  雖然如此,但耶律李胡對著蕭翰仍然只是冷笑,一言不發,揚鞭入城。

  看著這個跋扈的背影,蕭翰心中也是冷笑。

  但很快,他就收到了來自西南的戰報。

  “耶律阮,遇上唐軍了?”

  耶律阮,是耶律倍的兒子,他本身是一個僅次于耶律李胡的威脅——如果是耶律倍本人的話,那將是更甚于耶律李胡的威脅。

  耶律李胡靠著地皇后述律平的支持,至今也未能動搖耶律德光的支持,而耶律倍喪國出走,述律平又討厭他,但至今他仍然被耶律德光視為心腹大患。畢竟,那是一個能與天皇帝阿保機、地皇后述律平并列的人皇王啊!

  “都不是省心的!”蕭翰心道,但是從現在的形勢看,應該還沒有脫出掌控之外。

  然而蕭翰會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他只看到整個戰局的冰山一角。

  至今還隱藏身份的石拔,只是唐軍整個戰略布局的一層泡沫,而正活躍于翰達拉河谷附近的柴榮,更只是唐軍整個戰略泡沫上的一層浮光!

  在遙遠到不知何處的地方,一個草草安置下的營帳里頭,楊易咳嗽著,那次北庭大戰之后,他的一場病雖得張邁悉心照料而壓了下去,然而身體卻從此虛了。

  這時在一個偏僻的河谷內,卻沒有細心的人照料,所有的,只是隨軍的將領——個個都是最能忍受惡劣環境的粗魯漢子。

  “大都督!”丁寒山道:“要不,我們在這里休息兩天?”

  楊易鷹眼一瞪,丁寒山便不敢再提此事,這位鷹揚將軍待得臉上紅潮稍退,才道:“離鎮州,還有多遠?”

  丁寒山取出一副地圖來,比劃著,一邊計算行軍時日,回稟之后,楊易又問:“活佛現在的車駕,應該過小金山了吧?”

  丁寒山道:“算算日子,沒有意外的話,應該到小金山附近了。”

  楊易道:“但愿南線一切順利,至少不要出亂子才好。”

  旁邊丁寒山道:“其實,刀馬取勝才是正道,元帥為什么卻一定要安排那個活佛,如果慈悲佛法,真能化解胡漢恩仇,那漠北就不會混亂幾千年了…”

  “住口!”楊易咳嗽了幾聲,才又喝道:“元帥雄才大略,他的想法,豈是你能質疑的!”

  丁寒山趕緊住口。

  楊易又道:“你的眼光,能看到的只是眼前,我的眼光,或能看到數十年,但元帥卻能看到百年千年!元帥的思慮,不是你等能理解的!”

  丁寒山趕緊頓首,道:“雖然如此,可是大都督,這一路太過辛苦了,本來,您不需要親自走這一趟的。就是我們也走得無比難受,大都督你的身體…”

  “這等大陣仗,我不來時,又讓誰來才合適?”楊易道:“我只希望,我能撐到大漠橫掃之后,那時候便死而無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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