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肅考慮到眼下天氣酷熱,所以竟然調整了行軍的時間,在黃昏出發,趁著涼爽的夜晚趕路,在破曉之前抵達了玉門關。
這時天色尚黑,若無燈火真是伸手不見五指,但安西軍的聽地者卻在這個時候發揮了作用及時示警,當值的邱子騫趕忙下令備防,由于楊易已經預料到閻肅可能會來攻擊,所以這天夜里各部將兵都在自己的崗位上枕戈待旦,敵人夜襲的消息傳來時個個一躍而起,非但不慌亂,一些人如石拔、郭漳反而感到興奮!
“楊將軍料敵如神,不義軍果然來了!”
閻肅乃是積年累月中磨練出來的老將,擅長從各種微妙的細節來判斷軍情,他人一靠近玉門關,便從關城上燈火的明滅中判斷出:“他們發現了,不愧是張邁。”
他原本是做了兩套安排,第一套是安西軍如果措不及防那就來個夜襲,但既然已被發現,夜襲就不可能,便轉入第二套作戰計劃——“點火!”
這次閻肅帶來的大軍達到一萬五千人,連同龍柏部則超過兩萬。兩萬多人馬人手一支火把,玉門關外登時出現了一條長達數里、不斷移動的火龍。
關內農兵、牧騎望見,心下便都怯了!
石拔請戰,道:“農兵初經戰場,牧騎的訓練也不足,眼見敵人眾多都膽怯了,必須出城沖殺一陣才能扭轉劣勢。”
楊易卻不肯放行,道:“不行,城外一定有陷阱!”
石拔道:“有陷阱又怎么樣,咱們總不能因為怕了他們就不出戰!守城必須以攻,這可是你教我的。現在那些農兵、牧騎心里都不穩,我怕若不給他們一點激勵,他們會不戰而敗。”
“守城是要以攻,”楊易道:“不過攻也要看時機。激勵是要的,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卻見城外兩萬支火把來回奔馳,在射程范圍之外將關城給圍住了,就在城內守兵戰戰兢兢時,兩萬支火把忽然熄滅,城外忽然重新陷入徹底的黑暗之中,農兵、牧騎心頭都為之一震,先前忽然發現有這么多敵人他們固然慌張,這時候火把一滅,就如同敵人忽然玩起了隱身法,在黑暗之中讓人覺得防不勝防了。
“哼哼,跟我玩這個!”楊易冷笑著,傳下命令:“左箭營準備、右箭營準備!”
這次安西唐軍據守玉門關有個極大的弱勢,那就是守城器械十分欠缺,張邁三千飛騎是輕身前來,自然不可能帶上投石車之類的攻守器械,由于沒有步兵,所以連弩都很少,左箭營和右箭營乃是安西唐軍中的神射手,在這個時候便承擔起了遠程打擊的重任。
可是天色如此之黑,就算是衛飛和郭漳也不具備夜能視物的超能力啊。
不知道楊易要怎么處理的薛云山有些著急,但楊易卻心有成竹似的,他扣著指頭,算著時間,扣到第三輪小指時才傳令:“亮貓眼!”
所謂的貓眼那也是薩迪根據張邁的指示做出來的發明,其實就是聚焦燈,此物用處十分廣泛,不止可用于攻城,也可用于野戰。所以楊易來之前帶了不少。
薩迪做的這種“貓眼燈”是用玻璃反光聚焦,從一個小孔射出光芒,可以照到數十步之外,當然光線不可能非常強烈。尤具匠心的是,薩迪將這些貓眼燈做成可折疊式,張開來是一個燈籠模樣的貓眼燈,折疊起來時就只是幾層鑲著玻璃的布,往馬囊里一塞就可,攜帶十分方便,只如多帶了一件衣服。
楊易沒讓軍隊大肆舉火將關城上下照得猶如白晝,因為那樣太浪費燃料,他們耗不起,但這時貓眼燈忽然亮起,往關城下一陣掃照,果然發現城下層層推進猶如暗潮,正是敵人摸黑前進。閻肅對玉門關的防御狀況也是了如指掌,雖在黑夜之中,派出去的人卻正正涌向玉門關的防御死角。
楊易下拉的時候,趁黑竄向玉門關的歸義軍士兵已經走得很近了,如果是舉起火把來照,也未必能將他們照得清楚,然而貓眼燈一掃,登時將在黑暗中移動的敵兵給盯住了!
“見到了!”衛飛大喜,叫道:“射!”
黑暗之中忽然出現了幾十個兩點,那是比靶子還要好找的目標!貓眼燈手持等搜尋城下的敵軍,左箭營和右箭營的神箭手在一旁準備好了弓箭,一發現目標馬上張弓,“給我射他奶奶的!”衛飛大叫,他自己倏倏倏三聲,三件連環,第一件貫穿了一個腦袋,第二箭釘住了一條小腿,第三箭洞穿了一個胸膛!
關城之上六百神射手如同天神行罰,關城之下不斷響起慘呼聲,閻肅老眼昏花,看不清楚遠處的局勢,得靠著閻一山給他解說,聽說玉門關上有光線不停掃射之后暗暗吃驚,道:“據說安西那邊有一些打仗用的厲害玩意兒,這個想必也是其中之一了。”只從不斷傳出的慘叫聲,他就知道這一輪歸義軍落下風了。
貓眼燈畢竟聚焦距離有限,雖然不斷掃照卻還是有不少漏網之魚,楊易這時右手的手指已經屈到了第五輪,忽又傳令:“點火!”
這一次,點燃的卻就是大火堆了!閻肅清楚玉門關的死角所在,楊易在關城內外踏看了不知多少遍又豈能不知?因此他從敵軍之前的行動中料到敵軍必然清楚玉門關的形勢,進而算準了敵軍很可能會攻擊的方向,早就在那里安排了士兵!
城墻之上忽然燒起了大火堆,火光所及將城墻下涌動的敵軍照得個一清二楚,楊易驚奇地發現:這支部隊居然還帶著云梯!此刻正推動云梯企圖登城呢。
“哼哼!”
數百把橫刀推了上去,那些農兵望見敵人沖到附近都有些慌亂,恨不得在他們登墻之前就將之攔住,但安西的老將士卻好毒,這些人就算還不算安西唐軍內部第一流的守城部隊,但經歷過不知多少次生死之戰的他們此刻卻顯得不慌不忙,從從容容地等到敵人爬到附近才讓農兵用撞木將云梯猛地推倒,也不需再加一刀一箭,被推倒的歸義軍士兵便已經摔得半死!
更有火長看清了登城者后援不足故意讓其登城,將守城隊伍后縮,登城者爬上之后火長才猛發一聲喝,橫刀齊上將登城者當眾剁成肉泥!
城頭發生這樣的事情時,老練的將士都會將火光聚向那里,讓城下的歸義軍將這個場景看得清清楚楚,許多人瞧見了這等慘狀之后無不膽寒。
閻肅在后方不斷聽閻一山的回報,暗中嘆道:“安西軍能打出‘唐人善守’之威名,名下果然不虛。”
他連夜前來,結果未到城下就被察覺,想要利用黑暗攻城,結果卻反而大大吃虧,至此乃知安西軍非止善沖善戰而已。
閻一山道:“叔叔,現在怎么辦?”
閻肅給龍柏的調兵令中雖說是要“戮力克定玉門”!但閻一山卻知道乃叔這次的戰略目標只是要試探一下玉門關的虛實,所以有此一問。
閻肅道:“看來張邁果然在城中,百帳軍也好,那些歸附的農夫也罷,都不可能有這樣的手段。不過既然來到也不能就這么退了,再說安西軍到底有多強,我也真想看一看!下令全軍,攻城!”
命令傳下后,一場堂堂正正的攻城戰開始了。
歸義軍的準備雖然充足,但遠行而來也帶不了太笨重的東西,主要的攻城手段是用強弩壓制城上的弓箭手,然后云梯繼進!
兩列強弩手背負重弩爬近,旁邊又有盾牌手掩護他們。到了將領算準的距離上一起坐倒,用腰力開弩!
歸義軍承繼大唐河西軍隊的部分軍事傳統與技術手段,步兵強弩的射程與精準遠在安西軍之上,這時在城下仰面攻擊,但勁力之強卻絲毫不屬于居高臨下的安西神箭手!而且兩列弩手人數達二千人之多,就數量來講也壓過了城上的神射手。
“箭雨——發!”
尖銳的破空聲中,城頭有好幾個士兵同時中箭,連郭漳一不小心都差點被射中。
邱子騫趕緊下令,讓玉門關上燈火明明滅滅,叫城下歸義軍的強弩隊難以找得到目標?
雙方各有所長,箭來箭往,一時間斗得難分難解。
歸義軍攻城步兵趁著城頭神箭手壓制力稍稍減弱,搬著云梯四處登城!龍柏率領二千甲士列陣上前,直闖關門!
若玉門關還是當年的玉門關,若敵人是從西北進犯,那么以楊易之才統帥今日的守城人馬,要守住玉門關絕對是綽綽有余。
但玉門關已經不是當年的玉門關,許多防御工事都荒廢了,兼且長城已經或斷或廢,只剩下斷斷續續的幾段與玉門關不相關聯,讓這座關城孤零零地矗立在瓜州大澤旁邊,而敵人又是從東南進攻,關城當初的許多設計都是面向西北的,西北面的城墻夯得較為平滑,東南面卻凹凸不平,很不規整,大大有利于攻城!
尤其麻煩的,還是那些守城的農兵,楊易畢竟不是神仙,在過去的一個月里只是訓練得他們知道進退與命令,部伍初成而已,至于守城的技巧則略近于無,必須得在老兵的指點下才知道該如何行動。
守城技巧缺如也就罷了,更難當的是士氣未振,這些人雖然歸附了張邁,但畢竟未曾與安西軍共過患難,沒有一起經歷過生死之戰,陡然間望見敵人勢大,一些膽小的已經嚇得屁滾尿流,更有一些暗中尋找退路,若不是安西軍軍律嚴明,編伍嚴密的話,只怕這會已經開始出現逃兵了。
再則,楊易本身也不以守城見長,相關的能力他雖然曉得,卻干得并不順手,若是此刻郭師道親臨,見到了城內的組織與行動定然要給楊易打個不及格的分數。當然,這些缺點乃是從高標準的角度來評價,歸義軍方面一時還未看破楊易的虛實。
張邁心道:“若是庸叔或者守敬叔麾下有一支步兵在此,那我們要守住這玉門關就容易多了。”
他心目中的郭師庸或安守敬麾下的步兵,乃是安西唐軍內部專業的守城部隊,這些人不僅本身就具備優秀的守戰素養,而且頗有組織能力,一千人的守城部隊能夠帶動五千個粗經訓練的農夫進行有條不紊的防御,有這樣一支隊伍在的話,那就真如郭師庸所說,只要軍糧得繼、士氣飽滿,那就可以無限期地守下去。
而張邁帶來的這三千精騎,說到防守的學問比起他們步兵的同袍來可就差的遠了。石拔看看情況不對,又來請戰,道:“大都護,楊將軍,讓我出城沖殺一陣吧!這樣下去不行的!”
楊易卻還不肯,道:“時候還沒到。”
“沒到?那還要到什么時候?”楊易沉吟不語,石拔叫道:“這次戰斗打響以來,你一直將我們閑置在這里,兄弟們已經憋著一肚子氣了。你讓我們下馬幫忙守城我們不擅長,但如果讓我們出城沖殺,我保證一定能去能回!”
田浩也道:“不錯,現在城下的局面已經漸漸明朗,石拔出城的話,應該不會遇到陷阱的。”
薛云山也道:“以當前的局勢看我軍雖然還守得住,但對關外敵軍的打擊并沒有優勢,誠如楊將軍所料,這次閻肅也許是要來試探我們,可要是我們表現太弱,只怕他來個弄假成真,真將玉門關圍起來,困著我們直到狄銀從背后繞到的話,只怕我們的局勢會大大不妙。”
楊易道:“我知道你們的意思,可我要的可不止是守住玉門關而已!我要的,是打出一場漂亮仗,將閻肅打痛,甚至打傷,讓閻肅從此不敢輕易打進犯玉門的主意!那樣我才有可能從這里暫時抽身。”轉向張邁:“大都護,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張邁點了點頭,道:“我明白。石拔,你就再按耐一下。我先上!”
石拔薛云山都叫到:“那怎么行!哪有大都護搶在我們跟前打頭陣的道理?”
張邁嘿的一聲,楊易卻道:“好,拜托了,邁哥!”
這一刻兩人似乎不再是上下級的關系,而變成了像新碎葉城和燈下谷時期一樣,只是純粹地為了取得沙場勝利而并肩作戰的親密戰友!男兒的血液,越是在這等危急的情況下就越容易滾沸起來!
張邁招了一下馬小春,讓他豎起赤緞血矛:“走!該咱們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