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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五章 披羽毛的不一定是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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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五章披羽毛的不一定是鳥人  楚靈公微微點頭。

  伯州犁沉思片刻,問:“那么,我們來這一趟是做什么的?”

  是呀,楚國在戰敗之后,興師動眾來到鄭國,是打算做什么?如果是為了結盟,那么偷襲智盈軍隊之后,小心眼的晉人會忍下這口氣,啥事沒有的繼續與楚國簽約嗎?

  答案是不可能的。

  那么,楚軍這次反擊能否徹底翻盤,是自己登上霸主的寶座,從而號令天下?

  伯州犁盤點:“智盈幼子,目中無人,驕傲自大,以為晉軍天下無敵,盡然逼營下寨。他與我們挨得這么近,也意味著他一旦遇襲,連預警的時間都沒有。我軍人多,若全軍而上的話,一次能攻擊他們全體,讓他們不暇呼應。

  但交戰之后吶?諸位不要忘記,趙武子軍中沒有戰車,這意味著他戰前需要的籌備時間極短,他無需整理戰車、排列隊形,直接把隊伍拉出來就能打。而我軍戰車行駛緩慢,夜里道路不明,奔馳不易,萬一我們陷在智盈陣中,趙武子背后襲來,我們怎么抵御?

  更況且,諸侯會盟,正期待我們以后遵守信義,尊重盟約。如今諸侯之心本來就向晉不向楚,我們萬一有個閃失,恐怕趙武子即使押解‘大王’盟誓,諸侯也不會指責晉國,只會談論我們的無信。即使我們僥幸勝利了,諸侯也會因為我們的失信,拒絕與我們結盟。”

  伯州犁是個講究信義的人,但同時他也是個“上下其手”的人。今天白天楚君受到的委屈太大,伯州犁贊成楚軍反擊,但他清醒地認識到雙方的實力差距,所以不贊成過度反擊。見到楚國君臣被他的話折服,伯州犁繼續說:“我們這次是來結盟的,萬事以結盟為大。趙武子羞辱了‘大王’,大王要表達自己的不滿,卻一定要站立的信義的角度。

  令尹說得對,我們可以預先通告趙武子,就說我們打算回國與國中傳信,但一個兩個旅的兵力尚不足讓晉人驚慌,不如我們動用一個半軍…大王不必擔心身邊的軍隊少了會有危險,我們是來結盟的,晉國要完成會盟,就必須保證我們的安全。

  所以我建議,全軍整理行裝與戰車,爭取發出最大的喧鬧,讓身邊的智盈全神戒備,而后我們再通告趙武子,但我們不說到底動用多少軍隊回國。等到智盈發覺我們出營的隊伍聲勢浩大,他要么做出阻攔——那么我們正好全力攻擊,同時向趙武子投訴智盈的攔阻,讓趙武子有苦說不出。

  如果智盈不攔阻我們的軍隊,那我們就慢慢走,一撥撥走,爭取讓出軍的喧鬧聲徹夜不停,讓智盈整夜防守,看他明天白天怎么上路——大王,見到整夜不睡的晉軍,睡眼朦朧的趕路,不知道你能否解氣?”

  楚靈公眉開眼笑:“好啊好啊,既然有這么出色的折騰法,那我們還是選擇后一種辦法,雙方不用交戰就能達到目的,何樂而不為。”

  子蕩也長長松了口氣,伯州犁見到這對君臣如此模樣,聯想到當初楚靈公草簽盟約的時候,也曾命令士兵身穿厚甲準備突襲晉人,但只要別人稍稍一勸,他立馬“從善如流”的放棄了原來的打算…伯州犁禁不住心中嘆了口氣:“終究是個色厲內荏,又十分好面子的虛偽家伙。他從不敢親身戰斗,但卻希望別人以為他勇猛無雙,唉…”

  公子圍初次參加戰斗,面對的還是鄭國的魚腩部隊——他逃跑了。他不敢與鄭軍交手,敢跟本國人打,一回身他就打劫了楚軍將領,把別人的俘虜說成自己的戰利品,因此才有伯州犁“上下其手”的誘供鄭國俘虜。

  如今這位公子成了楚國國君,他一如既往的外強中干。

  “兵法云:取乎其上,得乎其中。目標定的不高,楚軍就根本沒有戰斗,今晚這場‘戰斗’就是場鬧劇,可惜了我的好計策”,伯州犁暗自嘆息。

  果然是場鬧劇,楚靈公樂呵呵坐在營帳中,等待觀賞一場好戲。剛開始,士兵回報:“驚動晉軍了,他們營寨中狗聲響成一片。”

  稍停,士兵又報:“狗叫聲停了,晉軍營寨邊上點燃了火把——他們開始戒備了。”

  楚靈公覺得好戲就要開鑼,一疊聲命令:“快去通知趙武子,快點。”

  不一會兒,士兵又來回報:“晉軍出營了,小部隊晉軍正在野地里插火把。”

  伯州犁嘆了口氣,知道沒戲了。

  不久,新消息傳來,晉軍的火把插得非常整齊,兩排火把形成一條通道,與此同時,晉軍開始試射床弩,巨大的弩箭正插在火把組成的通道邊…

  楚軍出營了,當先的楚軍沮喪的報告:晉人營寨外有三道壕溝,壕溝中密插鋒利的木樁。此外,火把通道外時不時落下晉人的弩箭,士卒恐懼而亂擠,隊形散了,黑夜里軍官無法辨別,號令無法傳達,指揮失靈…

  接下來,陷于混亂之中的楚軍,當然只能沿著那條火把通道前進,那是唯一通暢的道路,他們亂糟糟你的擠出晉人留下的活路,而后頭也不回向南方而去——甚至忘了回報楚君。

  因為大家的隊伍都亂了,所以大家都以為別人回報了楚君。

  可憐楚君等了整整一夜,剛開始還抱著看笑話的心情等待楚軍的消息,后來是忐忑了——沒一個人回來報信,發生了什么事?難道晉軍無聲無息吃掉了我們一個軍?

  天亮時分,智盈來拜會楚君,楚君這才發覺,頂著兩個熊貓眼的不是智盈,是自己。對面這廝神清氣足,一邊剔著牙齒一邊打著飽嗝,說:“君上,外臣已經收拾好的行裝,不知君上打算什么時間動身?”

  我什么時間動身關你什么事…哦,原來你真拿自己當作押送我的啊?!

  嬸可忍,叔不可忍。

  再想法子折騰…

  就這樣,楚君一路上都在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中,反復實踐。

  這位楚國君主,總有辦法把最完美的計劃演化成一個鬧劇,這讓諸侯們一路上樂不可支。而伯州犁與子蕩則苦不堪言。

  數日后,聯軍抵達宋國邊境外的盟誓臺,宋國君臣立刻用隆重的禮節招待參加盟會的諸侯。

  這座盟誓臺位于宋國新占領土蔡國邊境,其實已進入楚國境內,但由于盟誓慣例在中立地區舉行,加上春秋時各國疆界意識并不濃厚,故此這盟誓臺依舊被認為是宋國的領土,這次盟會也因此被稱為“宋之盟”。

  這是天下諸侯的大聚會,北方集團各位諸侯幾乎都到全了,而南方集團稍稍遜色,由于楚君一直處于被包圍姿態,子蕩從新田城會談出來的結果并沒有到的反映——越國代表人沒有出現,現在通知也來不及了。陳國蔡國已經被滅,但他們兩國的流亡公子卻到場了。

  其實,陳蔡兩國到場不到場無所謂,真實的歷史上,在宋之盟,陳蔡兩國努力巴結楚國,處處維護楚國的利益,以至于楚靈公感激不盡。會盟結束后,喜歡炫耀的楚靈公為了“報答”陳、蔡,回家的路上順路把這兩國都滅了,以此增加自己的武功…

  而現在的歷史上,陳蔡兩國流亡公子雖然在場,但極度衰弱的兩國也知道自己地分量,他們是以楚君隨從的身份參加會議的,楚國在壓根沒提這兩國復國的事情。

  宋國郊迎之后,聯軍們各自扎下營盤。當晚沒來得及舉行宴會。歡迎宴在第二天一早舉行,這場歡迎會是更加盛大的服裝發布會。

  宋國是商代貴族,貴族風尚已存在上千年了,春秋時代人們公認:禮在宋魯。宋國拿出來的當然是他們最享譽盛名的樂舞——桑林。

  嘉賓們開始入場,楚君遲遲不至。樂王鮒喜歡幸災樂禍,他笑著向趙武說:“啊哈,楚君肯定還在郁悶吶,一路上我軍包裹著他們行動,好不容易抵達盟臺,楚君或許想著能單獨扎營,總算擺脫了被包圍的感覺,可仔細一看,副帥韓起提前修建的臨時軍營,居然還把楚軍安置在當中。”

  宋國左師向戎把趙武拉到一邊,悄悄表功:“楚人無信,所以我宋國協助修建盟誓臺的時候,特地把楚人的軍營設立在當中,并用厚壘高墻隔離開…元帥,這么做沒什么錯吧。”

  趙武微笑:“怎能算錯了,宋國做的正符合我心意。”

  向戎得意的笑了。

  大會預定的“執牛耳者(主持人、司儀)”魯國君主魯襄公領著自己的執政叔孫豹走過來,憂慮地詢問:“元帥,諸侯等到齊了,唯獨剩下楚國君主。如今諸侯們都在站著等待入場,不如在催促一下楚君。”

  正說著,牛角號聲響起,楚君登場了。在華麗的依仗簇擁下,楚君閃亮登場…哦,他今天換了一身衣裳,身穿“腹陶錦(一種胸腹處鑲嵌閃光蜀錦做裝飾的絲綢衣物)”,外面披著“翠羽披(一種用綠色羽毛編織成的羽衣)”,頭戴“金絲冠(金絲編成的帽子。金縷玉衣與金絲帽的存在,使得學者認定,當時中國已存在金屬拉絲工藝)”,足踏豹皮裝飾的錦靴,一路顧盼自雄的走來。

  果然一出場就是滿堂喝彩。

  楚君志得意滿,站在堂上,他傲然吟誦《詩經.大明》的第一章:

  明明在下,(皇天明明俯察人間)

  赫赫在上。(赫赫在上萬民仰觀)

  天難忱斯,(天命無常難測難信)

  不易維王。(身為君王實屬艱難)

  天位殷適,(上天擁立殷紂為王)

  使不挾四方。(終又使其喪失四方)

  一位君主,站在首席座位前,哀嘆“當一位‘王’真難”,趙武禁不住撲哧樂了,這位楚君,從不忘了隨時表現自己啊。他低聲嘟囔:“乘白馬的不一定是王子,可能是楚君(暗指楚君因乘坐白馬拉乘的戰車,被迫向周王納貢);披羽毛的不一定是鳥人,很可能是楚君…哈哈。”

  樂王鮒是個馬屁精,聽到趙武低聲嘟囔,他總有辦法湊趣,問:“鳥人與楚君,有區別嗎?”

  趙武大笑。

  在這樣正式的盟會上,楚君開口吟誦詩詞,那是一種禮儀。面對意氣風發,儼然以“君王”自居的對手,趙武上前輕聲細語賦了《小宛》的第二章:

  人之齊圣,(聰明睿智之人)

  飲酒溫克。(酒后仍能溫遜)

  彼昏不知,(昏聵狂妄之徒)

  壹醉日富。(酒醉必然發昏)

  各敬爾儀,(各自慎重舉止)

  天命不又。(天福不可再尋)

  一直處于被包圍態勢的楚君一出場便表現的奢華淺薄,而趙武顯得的沉穩務實,這兩種風格形成鮮明的反差。執牛耳者魯襄公微微點頭,春秋小報編輯、魯國執政叔孫豹脫口而出:“禮也。”

  叔孫豹說的是趙武,這句話也奠定了楚國國君的地位——無論在真實的歷史上,還是現在的歷史,魯國人記述宋之盟的時候,都輕蔑的稱呼楚君為“楚子”。“子”在春秋雖有尊稱的意思,但魯國人在這里對楚君如此稱呼,意思是:楚國那小子。

  其實趙武這是在罵人“彼昏不知,壹醉日富”——他不知道自己蠢,諸位就當是他喝醉了。

  楚靈公對中原文化那種婉轉陳詞的技巧,畢竟不如炎黃集團清楚,他剛才的詩句是伯州犁早已教好的,就為了顯示他這個流氓有文化。趙武罵完人后,諸侯都低著頭傻樂,伯州犁有意提醒,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要掃楚君的面子,他不知道更好。

  于是,伯州犁默不作聲。

  罵人藝術至高者無過于此:當面把你罵了,對方還指稱贊罵的高雅!

  宋國國君(宋平公)憋住笑上前,邀請趙武就座。楚靈公頓時不滿意了:“晉國楚國是彼此相襯的國家,我為君,武子為臣,憑什么讓武子坐在首席?”

  憑什么?憑我把你的軍隊包圍在當中!

  不過,現在不是爭吵的好時機,再說,楚君說的話也有道理。趙武想了想,決定不能讓楚君得意。他扭臉問宋國君臣:“聽說開場樂是桑林?”

  宋國執政子罕回答:“正是。”

  “桑林樂舞中要出現‘旌夏’,我等臣子遇到王旗,是要回避的,昔日寡君悼公聽到桑林,看到‘旌夏’出現,避入內室以全禮節,今日嘛…對了,楚君曾在路上貢獻‘王車’一輛,駟馬四匹。劉定公尚在,不如讓劉定公作為御戎,駕王車坐于首席,讓王車座位空著,表示我們對王的尊重,如何?”

  叔孫豹挺身而出,大呼:“禮也!”

  諸侯皆無異議。

  于是,楚靈公曾經乘坐的戰車做到了首席的位置,劉定公駕駛戰車得意洋洋。楚靈公反而必須坐在下手,對他乘坐的戰車恭恭敬敬…首席的位置確定之后,第二第三沒那么講究,趙武樂呵呵坐在楚靈公肩下,神態輕松地舉著拍子。

  這是他第二次欣賞《桑林》了,第一次只看了個開頭,旌夏一出,晉悼公急忙帶領臣下回避。后面的節目都沒看成。現在有王室空馬車位于首席,他可以心安理得的欣賞《桑林》全舞。

  昔日商王室的王室樂舞場面浩大,比鄭國人的歡迎場面更多了一層神圣意味——這曲穿越千年的舞蹈,它的存在至今已有千年歷史。坐在座位上,欣賞千年之前先民創造的慶典樂舞,恍惚之間,穿透了整個民族史。

  宋平公在樂聲中舉杯向趙武走來,趙武急忙起身,示意先進獻王室…宋平公領會了示意,身子一拐,將一杯酒放到空置的王室車馬上。而后從執政子罕手中接過一個杯子,重新敬獻給趙武,并唱頌《詩經.大雅.既醉》:“

  既醉以酒,既飽以德。君子萬年,介爾景福。

  既醉以酒,爾殽既將。君子萬年,介爾昭明。

  昭明有融,高朗令終。令終有俶,公尸嘉告。

  其告維何?籩豆靜嘉。朋友攸攝,攝以威儀…”

  詩詞大意是:你的美酒讓我沉醉,你的恩惠讓我飽受。君子長壽萬萬年,祝你大福永不休。

  你的美酒讓我沉醉,你的佳肴讓我細品。君子長壽萬萬年,天賜成功大光明。

  幸福光明其樂融融,德高望重必得善終。善終自然當善始,神的良言愿贈送。

  神主的良言什么樣?祭品豐美放在盤中。賓朋紛紛來助祭,增光添彩重禮儀。

  隆重禮儀對待神靈,君子盡孝必得孝子。子孫盡孝永不少,上天賜你好后嗣。

  神賜你后嗣什么樣?善理家業財源滾滾。君子長壽萬萬年,天降福分后代享。

  福傳后代是什么樣?上天不斷添你厚祿。君子長壽萬萬年,自有天命多奴仆。

  奴仆眾多又怎么樣?天賜子女承繼厚業。天賜男女永傳繼,子孫不絕代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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