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元年(公元1560年)四月十八日,黎明。依照時節,四月就已經可以算得上是夏季了,不過由于瀨戶內海的影響,使得四國的南部和本州島山陽道溫差不大,算是舒爽適宜的季節。
淡路島相距阿波實在是太近,其實原本清水宗治也是如此認為,如此近的距離,好似一個跨步就能夠越過去的距離,不曾想到鳴門之外大自然的偉力產生的景觀大漩渦。
在攻破了泊城之后,清水宗治休息了一夜方才從噩夢中清醒過來,身體還是軟綿綿的,不過已經沒有時間讓他徹底恢復過來了,稍稍清醒之后他就帶上折損了近五分之一的軍隊出發,前往勝瑞城。
是的,大自然的偉力造成了近五分之一的折損,清水宗治職責所在,他知道如果連他都倒下了,這支佯攻勝瑞城的偏師將會徹底垮掉,心有余悸之下騎在馬上慢悠悠的前進。
暈船過后再騎馬,滋味實在是不好受。天氣舒爽,涼風徐徐,清水宗治的額頭滲出汗珠,他知道是暈船的后遺癥在發作。他心中知曉還是太過于心急了,心浮氣躁之下沒有做好水戰的準備便出征四國島。
如果等到三好義賢回歸勝瑞城,看似猛虎歸籠,實則讓三好義賢這只猛虎看出虛實,旦夕間就會猛撲一口,清水宗治知曉他這支數量不足五千的偏師在他鄉是無法抵擋的,唯有趁著三好義賢未來之前,打怕了勝瑞城守軍。當然,清水宗治也希望能夠打出他的威風,讓他的赫赫威名傳播開來,在這場合戰中獲得戰功,鋪平城主之路。
好在,清水宗治所率的士卒多生活在瀨戶內海沿岸,除卻一部分暈船造成的戰斗力損失,部隊下船之后很快就形成了戰斗力,打破了泊城,幾乎沒有人員傷亡就擁有了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小憩了一夜之后,清水宗治留下了近五分之一的暈乎乎的士卒守衛泊城之外,率領四千人向著勝瑞城趕去。在他的隊伍中除了常見的竹雀紋外,還有一支掛著三足烏家徽的軍容整齊不下于友軍的軍勢,數量在千人上下。
清水宗治強作精神,對著身側跨馬而行的鈴木義兼,道:“孫市,你看勝瑞城會出城迎戰嗎?”鈴木義兼自從受到野山益朝款待,儼然成了雜賀眾的救世主,他的父親鈴木重意信守承諾讓位給他,獲得了雜賀眾鈴木氏的通稱孫市。
鈴木義兼微微搖頭,回道:“那三好義賢還沒有回來呢?”他的眼中三好家僅剩下三好義賢算是一方豪杰,其余人等不過是一群土雞瓦狗,哪里有什么膽量出城迎戰。
清水宗治抹了一把汗漬,眼神炯炯遙望勝瑞城的方向道:“小心為上。三好義賢未歸,勝瑞城內人言繁雜,守將筱原實長不過是筱原長房的兄弟,如何鎮得住上萬人馬?”
鈴木義兼愣住了,旋即陷入沉思,眼中疑色越來越濃。確如清水宗治所說,三好義賢乃是三好四兄弟中碩果僅存的一人,屬于三好義賢的一代三好家將領,大部分已經喪生,他們的下一代還沒有成長起來。現在的三好家可以說是三好義賢一個人支撐著,一旦三好義賢倒下,三好家立即就會大亂,這也是四團最終作出老虎歸籠決策的緣故。
三好義賢不歸來坐鎮勝瑞城,誰能夠做得主意,僅僅依靠筱原實長,要知道筱原長房雖說是三好義賢的佑筆家老,可在許多軍方老將的眼中不過是一寵臣,打心底里鄙視他。
這些曾經跟隨著三好義賢出生入死的老將連筱原長房都看不上眼,更何況聽他的弟弟筱原實長的話,聽命于筱原實長。如果平常的話,筱原實長擁有三好義賢的命令,再加上這幫子老將互存仇隙,也能夠相安無事。
戰事吃緊,特別是伊達家四團登陸四國島這等大事。迎戰?堅守?這等大事,就算是三好義賢在也要商議一番才能做出決斷,然后憑借著他強大的聲望壓制住反對者堅決實行。現在三好義賢不在,筱原實長難以做主,意見無法統一,遲遲無法做出決定。難保不會有人趁亂實現個人野心,私自出城迎戰。如果他們疏忽大意之下,打個措手不及,落敗而退。
清水宗治抿嘴,深吸了一口涼氣,雖然還是有點不適,不過比起昨日要好了許多,腳踏實地的感覺真不錯,他說道:“如果出城迎戰的話,只有橫渡吉野川和鲇喰川的時候,三好軍才能夠半渡而擊之,大意之下是要吃虧的。”
鈴木義兼微微頷首,清水宗治所言不假,勝瑞城倚水而建,大部分建造在吉野川一側,形成了城堡,想要攻打勝瑞城便要橫渡吉野川,從另外一側攻打。三好義賢明知水軍不如伊達軍,他將吉野川用木樁、鎖鏈等封鎖住,在不清楚水道的情況下難以通行。
清水宗治從懷中拿出了一份簡陋地圖,放緩了腳步,和鈴木義兼稍稍靠攏,讓后者看到地圖,手指著一地說道:“我等將在此地布下主陣。”
鈴木義兼目光一凝,抬頭說道:“此地是否有點遠了?”
清水宗治笑道:“遠嗎?這兒乃是形勝之地,只要在這里布下主陣,我等便可反將一軍,北可直攻勝瑞城,南可取平島,將阿波國攪得天翻地覆,同時還能夠保全自己。”
鈴木義兼仿若豁然省悟,高明,果然不愧是伊達家年輕一代獨當一面的將才,吉野川原本是障礙,是阻擋四團攻打勝瑞城的阻礙,可是為何要急于強攻勝瑞城呢?
是啊,為何要強攻勝瑞城?就憑借著他們四五千人,就自信到了能夠攻克占人數優勢的勝瑞城,就算是能夠奪取勝瑞城也將付出慘重的代價,元氣大傷,這些可都是雜賀眾鈴木氏的子弟兵,是他站穩腳跟的籌碼。
更何況,他們的任務是佯攻勝瑞城,佯攻勝瑞城引誘三好義賢回歸,這才是他的目的,如果想要獲得戰功輕率的進攻,損失慘重的話,不僅損失慘重,還打亂了戰略部署,實在是得不償失。
鈴木義兼心存疑惑,如果要在那兒立足為何要在鳴門登陸,如果走小松山不是更方便,繞一圈過去實在是有些讓人疑慮重重,問道:“大人,那為何要在鳴門登岸,繞大圈前去。”
清水宗治沉聲說道:“我要在勝瑞城外打一仗,打掉勝瑞城的僥幸心理,還要給三好義賢一個主觀臆斷,我等的目的地是勝瑞城,戰略目的就是以攻克勝瑞城為中心。”
除了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外,清水宗治還想要打勝四團第一仗的念頭,攻克鳴門泊城依靠的是淡路島的水軍,不算數。年歲同樣不大的鈴木義兼從清水宗治的眼神中同樣看到了立威的想法,他同樣想要正名,為雜賀眾正名。
果然如清水宗治預料的那般,勝瑞城內吵成了一團,誰也說服不了誰。有說出城迎戰的,理由很堂皇,他們占有人數優勢。登陸的四團的陸師的數量已經被探查到了,五六千人,勝瑞城收攏附近百姓,新老士卒加起來擁有一萬三千多。有說出城迎戰的,那么自然有人說籠城的,理由同樣冠冕,勝瑞城人數占優,可是四團是精銳,勝瑞城大部分是新兵,訓練和武器都不足,守城還行,出城迎戰恐怕不是對手。
籠城的,迎戰的人說是懦弱無能。迎戰的,籠城的說是不識大體私心作祟。雙方互相爭吵,可不管是迎戰的還是籠城的沒有說要分兵抗敵,不管是迎戰的還是籠城的,自認為一對一的話不是伊達軍的對手,唯有全部堆上去才能夠憑借人數優勢獲勝。這才是互相說服不了對方的緣故,如果全部堆上去的話,還是有獲勝的可能的,可是讓誰沖在第一波,誰都知道伊達軍精銳,第一波沖上去的必然損失慘重,誰也不肯做那出頭鳥,籠城的一派說私心作祟也不是沒有道理。
名義守備筱原實長和阿波老賊岡本清宗一直都以沉默應對。
會議還在爭吵中無休無止開著,岡本清宗年歲大了,早早的退了下去,遣了一名小廝向筱原實長傳遞了一份小紙條,筱原實長看后目光一凝,眼中露出疑色,也告退下去。
岡本清宗資格太老了。細川持隆娶了他的女兒,號稱四國第一美女之稱的小少將局,生下了細川真之;三好義賢干掉了舊主還沒過頭七就迎娶了遺孀小少將局,生下了千鶴丸和過繼給十河家的十河存保。歷史上,等到三好義賢掛掉之后,他的佑筆家老筱原長房再度娶了她。等到長宗我部元親攻入阿波之時,同樣娶了這位比自己大十七八歲的遺孀為側室,當了一回高齡產婦,給他生了第五個兒子。
憑借著女兒的嫁娶,岡本清宗不管是在細川家還是三好家都混得風生水起,不管是誰暗地里如何恥笑他借助女兒的“尻之光”一般,明面上全都要尊稱他一聲老大人。
筱原實長捏著手中的小紙條,低聲喃喃道:“岡本清宗嗎?”他一笑,笑容中透著深沉,讓人看不出心中所想,很快他想到了小少將局的美貌,不由得了一下舌頭。
半晌,筱原實長在小廝的帶領下來到了一座小院,他沒有想到在嘈雜的勝瑞城內竟然還有如此一座清幽的小院,不過他實在是沒有心情去觀賞美景,見得岡本清宗早已等候,上前問道:“老大人,有何要事?”
岡本清宗回頭看著筱原實長,問道:“肥前守,聽聞右京近并非大和守嫡子,是也不是?”筱原實長通稱肥前守,筱原長房通稱右京近,他們的父親筱原長政通稱大和守。
筱原實長豁然站起,怒視著岡本清宗,喝道:“老大人,你何出此言,離間我們兄弟感情,若是再言,以后便不再來往。”
岡本清宗笑容不減,淡然地說道:“老夫今日得知右京近已經在路上了,他奉了物外軒的命令坐鎮勝瑞城,再不做點什么,權力就過期不候了。”物外軒是三好義賢的別名。
筱原實長目光一凝,沉聲說道:“老大人,在下告辭。”說這不等岡本清宗說完,徑直離開。
岡本清宗看著筱原實長的背影,冷冷地笑著。
小院再度歸于平靜。
臥室,筱原實長瞪大著眼珠子看著天花板,他握緊了拳頭,咬牙切齒著,今日岡本清宗的話揭開了他埋藏多年的傷疤。筱原長房是庶子,而他才是嫡子,不過筱原長房早早的出仕三好義賢,在三好義賢麾下出人頭地,然后返回木津城,越過他這個嫡子成為了筱原一族的大家長。現在他守備勝瑞城,筱原長房歸來之后他就得靠邊站。
筱原實長站了起來,拿起刀劍,心忖道:“的確,現在不用,過期不候。只要立下戰功,就算他歸來之后,我憑借著此功也能夠分庭抗禮。就算失敗了,也不會比現在壞。”
筱原實長自認才能不比筱原長房差,嫡庶之分上他占優,卻只能夠屈居其下,實在是一件憋屈的事情,不過他有點兒弄不清楚岡本清宗為何要對他說這番話,不免揣測。
思考良久,最終筱原實長做出決定,出城迎戰。顯然他的威信不足以讓他的話成為行動的準繩,不知道出于何種原因,幾個原本決定籠城的將領紛紛倒戈支持迎戰。如此一來,迎戰派以微弱優勢占了優勢。應戰派以微弱優勢取勝,他們奉筱原實長為主將,從勝瑞城帶領六千人出城迎戰,其余六七千人守城。
筱原實長提出了半渡而擊的計策,立即受到了迎戰派的贊同,紛紛稱頌他智謀無雙。
等到筱原實長率軍出城的時候,城頭上,岡本清宗望著出城的隊列,陰郁的面孔有點兒猙獰,低聲道:“等到筱原實長敗北,這勝瑞城就得換一個新守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