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處廣袤戰場,恰似磨刀石,最終打磨出了北涼鐵騎甲天下。
慕容寶鼎部先鋒騎軍兵分兩路,三萬冬雷精騎長驅直入,主動尋覓左騎軍,三萬柔然鐵騎直撲右騎軍。這位身兼橘子州持節令的北莽皇親國戚,則親自坐鎮中路步軍,并未以身犯險。
寶瓶州持節令王勇和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在各自兵圍茯苓柳芽兩座軍鎮后,同樣分出兩三萬騎軍南下馳援冬雷精騎和柔然鐵騎,慕容寶鼎負責北涼邊騎野戰主力的意圖毫不掩飾,但這無疑是堂堂正正的陽謀,北莽皇帝和太平令就是要用慕容寶鼎兩部精銳精騎去牽扯北涼關外左右騎軍,既要引蛇出洞,讓兩支騎軍與那座拒北城拉開距離,又要阻止左右騎軍對懷陽關防線的支援,總而言之,北莽就是要這兩支北涼野戰主力,消耗在拒北城和懷陽關兩線之間。
雖然北莽的意圖很明顯,但拒北城議事堂在年輕藩王和諸位武將大佬商議過后,對此沒有任何退縮,從頭到尾都沒有人詢問這兩場仗到底打不打,而是在商量怎么打。
右騎軍主帥錦鷓鴣周康最后留在了議事堂,大概還有一些事情要與年輕藩王交待。左騎軍副帥陸大遠和右騎軍二把手李彥超,年齡相仿的兩人恰好并肩跨出門檻,李彥超與橫空出世的陸大遠并不熟悉,什么滿甲營歷史上最年輕的副將,什么李陌藩王靈寶的老伍長,什么當年能夠與徐璞吳起還有劉寄奴平起平坐的徐家老卒,只認軍功的李彥超都不上心。而且很有意思,作為陳芝豹擔任北涼第一任都護時期在邊軍崛起的那一代青壯將領,李彥超和那些一起轉投右騎軍的這些校尉,與老一輩興起于春秋微末的徐家將領,無論是性格還是治軍,可謂差異鮮明,涇渭分明,就像陸大遠重返邊軍后,哪怕執掌整支左騎軍的實際兵權,也從無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官場習俗,對麾下武將都和和氣氣,平時檢閱騎軍也不會板著臉,對于陳芝豹那套規矩森嚴的北涼軍律也是置若罔聞,能不計較就不計較,或是在議事堂商討軍機事務,也不像李彥超這般不茍言笑,就算是愈發積威深重的年輕藩王親自問話,陸大遠都是那副天下萬事都不是個事兒的憊懶模樣,這自然讓性情嚴謹治軍嚴苛的李彥超看不順眼,絕無結交之心。
陸大遠和李彥超并肩走向兵房,有些具體事宜還需要向楊慎杏那邊打招呼,這種大規模的用兵調度,不僅是楊慎杏這位副節度使,白煜領銜的戶房也要參合其中。
李彥超突然停下身形,主動與陸大遠說道:“能不能借一步說幾句話?”
陸大遠自然沒有拒絕,兩人沒有急于步入兵房,而是走下臺階,議事堂與東西兩廂六科房正對面有一座木制牌坊,正反兩面皆有字,面南書有“西北”四個紅底金字,是年輕藩王親筆。北邊是李義山書寫的一條北涼官場箴規,“天地可欺,不欺百姓”。藩邸成員處理軍政事務,抬頭便能見到此箴。
陸大遠領著李彥超來到木牌坊下,微笑著開門見山:“我知道,我這個位置本該是你李彥超的,如果你要是為此有什么想法,我就算想攔,也攔不住。”
李彥超皺緊眉頭,沒有說話。
披掛甲胄的陸大遠抬臂使勁搓了搓手,甲片牽引,一陣嘩啦啦作響,這位一步登天的新任左騎軍副帥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關外左右騎軍一向關系不錯,要不然也沒本事能夠處處與大雪龍騎軍掰手腕,連纖離牧場和天井牧場也成了咱們的后院,據說早年龍象軍還沒挪窩去流州的時候,為了兩百匹甲等戰馬的事情,跟左騎軍起了沖突,當時李陌藩王靈寶兩位龍象軍副將鬧得很兇,原騎軍統帥鐘洪武都壓不住,上任都護陳芝豹則是不樂意管,鬧到最后,還是右騎軍出動了兩千頭等精騎,連夜一路趕到左騎軍大營,明擺著要為已經打算息事寧人退讓一步的何老帥撐腰,這才搶回了那兩匹好馬。這么多年,左右騎軍很抱團,所以跟龍象軍、白羽輕騎還有鐵浮屠,或多或少都有矛盾,我聽過一個說法,在左右騎軍管輜重雜務的小都尉,都比北涼境內的實權校尉說話更管用,以至于關外柳芽茯苓重冢清源這四大軍鎮的頭頭,都很怵左右騎軍。”
李彥超語氣淡漠道:“陸大遠,別忘了你如今便是左騎軍副帥。這番掏心窩子的話,你與王爺去說,可能有用,和我李彥超說,就沒意思了。”
陸大遠撇了撇嘴,回頭望向那座議事堂和六科廂房,盡是腳步匆匆的忙碌身影,隨手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沉重甲胄,笑道:“我認識的徐家,以前不是這樣的,全他娘的一群大老粗,人人佩刀負弓披掛鐵甲,就連大將軍身邊僅有的兩位讀書人,李先生和趙先生當年也一樣懸佩徐刀參與議事,今兒這棟大將軍府邸里頭,李功德白煜這些人穿文官公服,那些軍機參贊郎穿儒衫,放眼望去,讀書人真多,像咱們這樣掛個烏龜殼的,真少。”
手頭還有大量事務需要親自處理的李彥超沉聲道:“大戰在即,軍務繁重,陸大遠你有話直說,別跟我繞彎子兜圈子,我不奉陪!”
陸大遠點了點頭,并未因為李彥超的倨傲姿態而生氣,笑瞇瞇道:“我陸大遠是驢子是騾子,已經將近二十年沒拉出來遛遛了,既然王爺信得過我,讓我坐上左騎軍實際上的第一把交椅,那我總不能讓王爺失望,話說回來,我陸大遠大大小小打了六十幾場仗,還真沒輸過,這次更不會開這個葷。今兒拉你出來聊天,就是跟你透個底,左騎軍交到我手上,王爺放心,何老帥放心,也請你李彥超放心,總歸要讓關內關外都曉得一個道理,左右騎軍,一貫驕橫跋扈,可咱們有跋扈的資格,不信,就讓所有人瞪大眼睛瞧著,什么大楚雙璧寇江淮謝西陲,什么曹奔雷郁得意,在咱們這些徐家鐵騎的前輩跟前,以后等到論功行賞的那天,只要在路上遇上了,就老老實實讓一讓!”
陸大遠轉頭直視李彥超,“老李,咋樣?”
李彥超冷笑道:“話,還算中聽,人有沒有真本事,我拭目以待。接下來左騎軍斬首殺敵,能有我右騎軍一半,回頭我就請你在拒北城喝酒,沒有,到時候遇上我,就滾一邊涼快去。”
陸大遠伸手一拍李彥超腦袋,“你這崽子,脾氣比大將軍當年還臭!”
這輩子幾乎都沒給人拍過腦袋的李彥超有些懵,等到回神的時候,陸大遠已經屁顛屁顛跑路了。
議事堂大門口,看到這驚世駭俗一幕的錦鷓鴣周康也是瞪大眼睛,無奈道:“這陸大遠,夠可以的,連李太歲的腦袋也敢碰。”
徐鳳年一笑置之,輕聲道:“如此一來,左右騎軍的擔子有些重了。”
周康冷哼一聲,“既然王爺相信寇江淮那撥年輕人能在流州打開局面,清源軍鎮那筆糊涂賬,我也懶得多說什么,但是即便沒有石符寧峨眉袁南亭三人支援,老何的左騎軍和我的右騎軍,對上慕容寶鼎和后邊的王勇赫連武威,王爺你大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三萬冬雷精騎和三萬柔然鐵騎,可以算是北莽南朝第一等精銳的大規模野戰主力,北莽舍得用這么大的誘餌,你們切莫掉以輕心。”
周康嗯了一聲。
徐鳳年突然朝這位曾經為自己送行入京城的老帥抱拳道:“走好。”
錦鷓鴣周康還以抱拳,沉聲道:“唯死…死戰而已!”
兩人心知肚明。
事實上。
唯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