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朗的話音剛了,嶺南便傳來消息,初,朝廷懲嶺南諸城無備,命修城墻,或者對損壞的城墻重新修葺,儂智高大軍前往廣州,貴州守官擔心害怕,大肆修城。本來是好事,百姓起初也紛紛響應。雖貴州以蠻人為主,幾乎沒有幾個漢人,但儂智高兵鋒所指之處,百姓多遭殺害,當然,殺害的也多是當地的蠻人,所有百姓對儂智高更加憎恨。
但貴州守臣沒有利用好百姓的心理,相反,不顧百姓生死,害怕儂智高大軍返回,日夜督工,居然導致百姓因勞苦,活活累死。朝廷以硃壽隆提點廣南西路刑獄,得知后將守臣送獄,又寫奏折稟明此事,讓朝廷下詔嚴令各州縣勿得以搶修城墻而殘害百姓。
若沒有鄭朗,這件事可大可小,儂智高還沒有平定呢,這才是主要的。
因為鄭朗長篇大論,甚至將梅摯的五瘴說背了出來,證明嶺南官員的殘暴貪婪,朝廷接詔后大怒,對相關官員進行嚴厲的懲治,又置廣南東、西路、湖南、江西轉運判官各一員,監督各州縣不法用工。
接著鄭朗與御史臺發生一起小沖突。
鮑軻帶著家人從英州出發,欲過嶺北,至南雄州,知州蕭勃留之,奏召王罕廣南東路轉運使王罕前來雄州議事,王罕困于廣州,不能來。諫官李兌彈劾王罕怯懦避賊。實際王罕初往潮州議鹽事,聞儂智高圍廣州,即領兵入城為守備,其城所以不陷,王罕頗有力。但消息隔阻,朝廷不知道內幕,于是下詔貶王罕為監信州酒,一下了降了六七級。
鄭朗力勸,上奏說現在嶺南烽火四起。消息不清不楚。或有其他誤會,等事情水落石出再判決不遲。李兌不服,復上書說鄭朗姑息養奸,此等懦弱之臣,不得包庇。
總之,到時候了。
再呆下去,鄭朗權律兩府相位快長達五年時間,言臣不能容忍,若不離開相位。以后臺臣找麻煩的會越來越多。幸好當初廣派特務營斥候,為朝廷提供了官員稟報之外第二條消息之路。朝廷才得知王罕功勞,貶旨沒有下達。
但對另外一個人不大好處理了。
蔣偕兵敗,惱羞成怒,帶領殘部入廣州城,諸官還沒有作揖拜會,蔣偕痛斥仲簡:“君留兵自守,前者不及時撤退百姓。至使百姓多因入城踐踏而死。或者亡中賊中。后賊退不襲,又縱部兵殺害平民以幸賞,可斬也。”
仲簡氣憤道:“安有團練使欲斬侍從官乎?”
你沒資格殺我。
蔣偕道:“斬諸候劍在我手中,何論侍從!”
左右多方解勸,乃止。隨后楊畋發出檄書,令各州縣焚燒儲糧,這是沒有辦法的,嶺南雖然地廣人稀。然是三熟之地,中原又得不到其力,所產的糧食皆讓各州縣截留下來。儂智高大軍所至之處,能獲得宋朝原州縣的儲糧養活兵士,于是叛軍越滾越多。一旦將所有糧食燒去,儂智高手下已有數萬人,僅是一天吃喝就得無數糧草。得不到供養,一些附從的百姓便會自動散去,以殺賊勢。蔣偕焚燒儲糧,從廣州城中再次征召一些兵士,尾隨儂智高,至賀州西側太平場,遇襲被害。
勇心可嘉,輕敵了。
這也是犧牲的最高宋朝官員。
死的人太多了,有官兵,有百姓,不在乎蔣偕一人,關健是仲簡的處執,蔣偕斥責并沒有冤枉仲簡,這是一個極不愛民的官員,但卻有守城之功。最后旨定,竄謫仲簡官職,魏瓘修防廣州有功,以魏瓘代之。這也是一條案例,可以仿照王全斌入蜀,有功,可害了百姓,不獎反罰。將百姓生死擺在戰功之上。…,
另一個人卻更難處執。鄜州大水,延州駐兵廣銳與振武二指揮皆是鄜州子民,聽聞后求副都署王興,同意他們返鄉察看親人生死。王興不準,兩營兵士相率逃歸,回到鄜州后其親人卻讓朝廷用以工代賑方式安置到其他地方興修水利。這些兵士又不敢向官府詢問家人下落,聚謀為盜,州人震恐。知州薛向派親事諭之曰:“冒法以救父母妻子,人之常情,而不讓你們歸,乃是武帥不知變故耳。聽我的話,速歸收你們親屬死尸,有家人尚在人間者,我會統計于冊轉告給你們,則貸汝等擅還之罪。不聽我的話,汝等無噍類矣。”
眾兵士徑入,拜庭下泣謝,境內自安。
朝廷聞之本來想嘉獎,但又傳來一條消息,說是鄜州大水,是薛向不能及時衛城,導致水淹壞多處軍民廬舍,諸多百姓死亡,雖事后修葺妥當,又有安撫逃兵之功,同樣也有過失。趙禎不知如何處理,問鄭朗,鄭朗也是苦笑,說道:“兩相抵免吧。”
壞消息依然在源源不斷地傳來。
儂智高并沒有立即返回邕州,而是順便繞道去了昭州。昭州城外山上有一些大型山洞,聞聽賊至,當地熟蠻不愿降賊,躲藏在里面。儂智高下令用干柴將洞口堵死,然后點火焚燒干柴,將里面的百姓全部活活烤成肉干。知州柳應辰棄城而逃,然廣西鈐轄王正倫與東頭供奉官王從政、三班供職徐守一、借職文海與賊死斗,寡不敵眾,皆被害。因為王從政是一名太監,儂智高想得到他,對其勸降,仍罵賊不絕口,被一名太監罵了,儂智高不樂意了,用滾湯往他身上澆,澆得皮開肉綻,慘不忍睹,始終不屈,活活被滾湯澆死。
整個嶺南一片慘淡,只有一個小亮點。
蘇緘被奪權后,任供備庫使,得知賊準備退,于是分兵扼其歸路,布槎木巨石四十余里,賊至,槎木巨石據高臨下而發,賊不得過,不得不多繞幾十里路,入沙頭渡江,從清遠縣道連,再從賀州西歸。道路崎嶇,蘇緘多方騷擾。摧傷甚眾。又得到許多叛賊丟棄的物資。
秋天到來。
相比于前幾年的大災大害,今年要稍微好一點,但情況仍然不理想,多處地方出現局部的小災害,特別是北方。北流分去黃河的水,從地形上也能看出來,決口乃是在澶州等地,往北比東流山區少,地勢更低洼。成了黃河入海的主流。
但河北河流與水利相比于東流的河流與水利,卻是一個小孩子,讓小孩子去負一百斤重的東西,能不出事?大量河水北下,帶來嚴重的后果。一是帶去大量泥沙,本來入海處海水頗淺,于是海岸線不斷往前延伸,這也很討人厭的。延伸得太快了。河水沒有沖開主河道,河水泄流變得緩慢。河水北下,泥沙沉淀,多處湖泊被抬了起來,漸漸消失。始至今天,鄭朗才明白楊六郎筑造的大量湖泊與綠色長城為何在金人南下時未得功。象這樣下去,河北諸多湖泊會全部消失,如何得功?
河水北下。入海速度又慢,原來沒有黃河水注入,問題不大,但黃河水注入后,真定府與定州等支脈水位被抬起來,不得泄,一到汛期。真定府與定州等州府便會發生多處水患。
今年還是如此。
鄭朗沒有作聲,如同嶺南一樣,不痛到骨子里了,讓大臣同意拿出四五千萬貫以上的財富,甚至更多錢帛,對黃河水利來一個大動作,根本就不會同意。…,
不過終不是辦法。
對于全國來說,由于人口增加速度快,最主要的還是糧食,北方脆弱的環境已經容納不下這么多百姓,不要說沒有雜糧,即便有雜糧,若象現在一樣,擠在北方,即便投資一億緡錢下去,興修黃河,黃河還得出問題。
還是南方!
南方的還遙遠,北方不能不關心。
鄭朗再次來到效外,看了看效外的莊稼。
主要是淤田區。
先看了看棉花,民以衣食為天。穿的同樣重要,原來北方百姓冬天穿衣很可憐的,條件好的問題不大,有木棉,有裘袍,有氈,但木棉產量少,太金貴了,貧困人家用不起,多用蠶絲的碎頭往葛衣或者麻衣里面塞。蠶絲也許很光滑,但遠不及棉花保暖。于是一到大寒來臨,便有許多百姓活活凍死。棉花普及后,在自己帶動下,速度推廣得快,但用量太大了,棉花仍然很貴,普通百姓人家舍不得穿用,往往一家人共用一件棉衣,棉被。
這才是鄭朗在北方試種棉花的原因。
棉花種植的方法是正確的,并且是最先進的單株營養缽移載方法,不過相比于他后世的印象,棉桃又少又小,十分不理想。而且多次問過相關的農民,若不夾雜蠶絲,根本織不出精美的布匹。縱然織出來,因為纖維短,一扯布匹就扯開了。但老百姓對它的柔軟與保溫性能一個個贊不絕口。
鄭朗心中卻有一些迷茫。
在他記憶里,朱元璋在全國強行推廣棉花,松江因織藝與種植棉花而富甲天下。難道也雜纏了蠶絲?或者是因為幾百年的推廣,棉花種籽得到改良?若這個問題不解決,鄭朗會耿耿于懷,無他,價格!一匹生絲在產地價值八九百文,好的能達上一緡多,做一件袍子最少需原始材料上百文錢,再加上手工費用,會接近兩百文。對于普通的百姓來說,依然是沉重的負擔。想要百姓不愁衣服的費用,最少要將它的價值下降到四分之一以下,那么新年到來,家家戶戶舍得穿衣服了。從蠶絲無法著手解決的,產量低,注定了成本必然昂貴。麻與葛太次,只能從棉花著手。
坐在田埂上,看著棉花,鄭朗發呆。
一個老農走過來,壯著膽子問:“鄭相公,你要去南方?”
“也許會去,”鄭朗隨口答道。
“鄭相公,南方苦,留下來,我們舍不得鄭相公走啊,”老農說道。
以鄭朗的眼光來看待現在的農民,顯然十分地不滿意。但對于這些農民,這幾年過的日子就象夢幻一樣。
“老翁翁,前幾年苦,是西北戰役打得苦,不打了,皇上仁慈,國家辰光就變好了,”鄭朗說道。農民有農民樸素的思想,況且是京城的百姓。但不能將這幾年的大治歸功于自己。趙禎多次表白了心意。但這個國家是趙禎說得清?錯也,是士大夫。一旦百姓將功績歸到自己身上,國家養了這么多士大夫是干嘛的?這樣一想,問題大條了,士大夫必對自己群起而攻。趙禎能袒護得了?
想到這里,鄭朗哭笑不得。
與老農有一句沒一句搭著話,問其家人,其收成,用手又摳了摳淤泥。不是很理想,雖用沖堤法造就了大片淤田,但僅改造一年,淤泥深度不足,深處只有十幾公分,淺處只有幾公分,幾年耕作,必然原還原。可是看到了地有利。再加上泄洪時帶來些許的損失。于是護田護得緊。老百姓全部護田,誰敢強行掘堤。…,
又看著遠處,遠處是大片的高梁地,到了高梁成熟的時候。
不過百姓仍然采取原來粗獷式的耕種,自己數年對牲畜的重視,全國各地大牲畜數量多起來。但還是缺少,特別是北方,高梁價踐。百姓舍不得投資。
到處轉了轉,看到一些好的,也看到一些壞的。
再次來到中書,察看各地奏報。應當比史上好得多,因為多從江南西路征兵,給百姓帶來極大的負擔,史上多次下詔。對江南西路百姓進行撫恤免稅等策略。
鄭朗提前將糧食控制在江南西路不發,至少在糧食這一塊上,江南西路今年不愁供養。
繼續處理各地奏折,實際在為離開而準備。
南方繼續糜爛,楊畋去廣南時,奏請刪康定行軍約束與賞罰格,趙禎刻意下詔,儂智高乘飆銳竊發,二廣之民盼望官軍至,故委派卿節制,以剿殄賊。臨機趨變,不用中覆。今甲兵大集,不能度形勢一度撲滅,乃奏請頒格令,置檢法官,豈是速計?若賊順風下海,掠瓊管及海壖諸,戍卒不足,無備則寇乘之。如能斷海道,則不以日月淹速計也。
你去就是剿匪的,不能磨蹭。
實際趙禎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必須盡快將嶺南安定,否則西邊大理,南邊安南若看到宋朝在兩廣糜爛的樣子,乘機與儂智高相互聯手,那么嶺南局勢會更加惡劣。
楊畋沒有再羅嗦,可行動更羅嗦。他來到韶州時,正好遇到儂智高向邕州撤退,擊敗張忠。楊畋收集兩廣軍隊,一路尾隨,同時焚燒各地糧草,做得對,也不對,這一燒固然使儂智高缺少供給,但一把火燒后,國家損失不計其數。
隨后交戰,這一戰結果可想而知。儂智高也沒有多大能力,楊畋能力更弱。雜牌軍對雜牌軍,宋軍數量不及對方,更沒有對方熟悉當地氣候,特別是從江南西路過來的各種雜牌軍在嶺南與當地土著民作戰,如何能戰勝?
一戰而敗,楊畋怯弱。
朝廷等不得楊畋編造種種理由,再改任人選。
鄭朗請求與狄青前去,趙禎仍然不舍,也不合體統,一個土著人叛亂,居然調動國家兩名宰相,其中還有一名首相,太丟臉了。諸臣也勸阻,鄭朗,你去不大好。御史臺則不吭聲,彈劾宰相是言臣的職責,但不能將鄭朗弄到嶺南去,說不過去。而且鄭朗數年首相,附庸的大臣會有多少?雖鄭朗請命前去嶺南,若讓這些大臣認為是御史臺之責,即便自己是言臣,也有的是麻煩。
于是趙禎選了其他兩個人選,看似不錯的人選。
一個副手,太監石全彬,曾代趙禎致香幣于南海,奉密詔察所過州縣吏治民俗,入對,趙禎以為忠言,于西北時又有所建樹。事實真的很勇敢,在嶺南親自率軍力戰。不過指揮能力嘛…
還有一個是孫沔。
孫沔入對,趙禎問秦州事,孫沔說道:“臣雖老,然而秦州不足煩圣慮也。國家之憂當以嶺南為憂,臣睹賊勢方張,官軍當朝夕在敗奏。”
話音剛了,張忠與蔣偕戰死的消息便傳到京城。
能有這個先見之明的,朝中僅有兩臣,一為鄭朗,但是首相,不便前去。二為梁沔。
趙禎將兩府宰相召集,說道:“南事誠如沔料。”
問龐籍能不能讓孫沔南行?
可能龐籍最希望鄭朗南下,那么龐籍最有機會頂替鄭朗首相地位,但不能說,太明顯了,龐籍壓制住心中的欲望,答道:“可。”…,
召孫沔入對,并且許孫沔便宜行事。
這是趙禎朝的一大進步,再也不象宋真宗那樣擺陣了。
退步同樣很明顯,宋真宗雖喜擺陣,但多用武將為帥。到了趙禎朝,文人越發無法無天,將武將權利剝奪,形成文臣率軍的慣例。實際能有幾個文臣打好仗?范仲淹與韓琦算是好的,可認真分析他們的軍事能力,也就是那么回事。
孫沔頭腦還是很冷靜的,說了一句:“陛下,南方兵連為賊破,士兵為其震懾,不可再用。請朝廷發北騎兵,再增選裨將二十人,武庫精甲五千,臣自可替陛下將南方平定,否則臣前去依然堪憂。”
梁適說道:“不要張皇。”
不就是一個小蠻部動亂嘛,至于要動用五千朝廷北方精騎?
不是梁適在使壞,而是朝堂中諸多大臣仍然不清醒,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孫沔辨道:“前日無備,故至此,今指期滅賊,非可以僥幸,不能馬虎。”
但在朝廷輕視之下,倉仲讓其出行,才與兵七百人。(忽然想到某些人說宋朝用五十萬大軍鎮壓儂智高,大笑,其實狄青最后一戰,兵力包括雜牌軍在內合計也不過三四萬人。五十萬大軍去南方,天塌了)
孫沔憂慮賊度嶺北,乃檄湖南江西說,大兵且至,各州縣繕治營壘,多準備燕犒。
于是朝廷有人論其策使賊疑心,不敢北侵。
鄭朗感到好笑,文臣如何管軍事,皆不懂!自己對軍事未必有多善長,也比這些文臣好得多。儂智高有這個能力與戰略眼光嗎?若有,何必入侵嶺北。不去攻打嶺南城防最強的廣州與桂州,在前期勢如破竹之際,將嶺南其他州縣一道拿下,孤立廣州與桂州,驅殺漢官,任用蠻官,善待蠻人,而非是象儂智高所做的那樣,一路燒殺搶掠,使許多蠻人遭到殺害。便可以得到許多蠻族的心與支持,再征召軍隊。那么儂智高就無限的接近了他的夢想。總之,僅是一個強盜罷了,頂多與其他強盜相比野心大了一點,難怪數敗于交趾。
實際孫沔此舉根本就沒有起任何作用,相反,讓湖南江西各州縣繕治營壘,多具燕犒,給百姓帶來嚴重的騷擾。
徐徐將原因對趙禎說了,又說道:“陛下,孫沔此舉,注定了他的軍事能力,此行還會不得功。”
還得讓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