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顧懷明沒勸，而只是輕聲叫了一句。
“收了吧。”周老板淡淡說道，“術前仔細點，我聯系醫務處，交代、錄像、錄音。對了，患者上臺，很難活著下來，你們知道么？”
周老板說著，看向患者家屬。
這話說得有點重，配合上周老板滿臉的滄桑與平淡再加上滿頭銀發，仿佛一樣的話從周老板嘴里說出來要比顧懷明更有力度。
患者家屬怔了一下，還是要跪下，哀求周老板能做點什么。
他們也無能為力，能做的只有哀求。
“好好說話，孩子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狀態，你們這么鬧，耽誤的是孩子的時間。”周老板嚴肅的訓斥道。
在周老板的情緒中，仿佛沒有憐憫，只是就事論事。
患者父母怔了一下，下意識的點頭，眼圈通紅。
“有什么話現在直接說，到簽字的時候配合一點。手術成功，是命；手術失敗，也是命。是命，就要認。”
“老板。”顧懷明又叫了一聲。
“老什么板，這患者全國沒地兒敢收。”周老淡淡說道，“咱是軍隊醫院，不怕鬧，只要事先說好了，大家心里都有數，別時候指著我周醫生的鼻子說我說話不算話。”
“我們，你們，都是為了患者。但丑話說在前面，我們只有百分之一的把握。”
聽周老板這么說，患者的母親“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周老板也不聽他們哭，表情、情緒也沒任何改變，轉身背手離開。
“老板，您來找我什么事兒？”顧懷明也不愿意聽患者家屬哭，追著周老板出門。
“小螺號給我看了中央大街3d裸眼視頻。”周老板說起這事兒就不困了，興致盎然，“你看看。”
說著，周老板拿出手機，給顧懷明顯擺。
小螺號…現在顧懷明聽到這三字都腦仁疼。
羅浩簡直太能拍馬屁…太能給老板提供情緒價值了。顧懷明甚至有感覺，要是早25年，科主任的位置都不會是自己的，老板肯定會留給羅浩。
給柴老板拍了個定軍山，自家老板看著眼紅，羅浩沉默了小半年，弄出來一個千騎卷平岡。
千騎卷平岡顧懷明看過不知多少遍，哪怕不是周老板本人，顧懷明依舊覺得那片子拍的真是滿滿的情緒價值。
而現在，老板要上中央大街的3d裸眼大屏？
3d裸眼大屏不罕見，可大多都是動畫人物，老板要上，怎么上？
顧懷明心中疑惑，接過手機。
迎面就是老板的特寫，迎著朝陽的畫面讓人心中一靜。
左手是竹子，右手是大黑，大黑的半張臉經過特效修改，看起來沒那么可怕。
一只丹頂鶴飛在頭頂，隱約中能聽到丹頂鶴的叫聲。
不說能做成什么樣，光是這一幕出現在中央大街，被幾百萬游客看見，老板心里不知道要高興成什么樣。
“這也不是啊。”顧懷明看了幾眼。
“小螺號讓我自己挑素材，我覺得這個好，你說呢？”周老板故作鎮定的說道。
“這個的確不錯。”顧懷明道，“老板，患者收進來的話…”
說著，他留了一個尾音作為留白。
“正常治。”周老板道，“孩子的手術沒人敢做，說實話，我也不敢。可不敢又怎么樣？來咱們這兒還有百分之一的機會，留在家里，就是等死。
上臺吧，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一把年紀，還能怕他們鬧不成。”
顧懷明點了點頭。
老板不怕醫鬧，也不怕自媒體。
912和其他醫院還是有區別，自有底氣在。
院長都有配槍的警衛員，老板論級別也能有，但老板說不需要。
顧懷明心里清楚，老板這是發了善心。要不然這孩子肯定沒醫院肯收，必然要死在家里。
搏一下百分之一的幾率，僅此而已。
不過道理歸道理，一想起來真是頭疼啊，將近60cm的大瘤子在縱膈里，顧懷明感覺小患者已經被抽成了人干，心臟和肺臟都被壓扁。
手術怎么做？
但老板說話了，顧懷明只能硬著頭皮去收患者，準備手術。
一天后，患者“活著”來到醫院。
但也僅僅是活著，看起來更像是隨時都要死似的。
因胸腔內腫瘤壓迫呼吸道，顧懷明看見患者的時候，他已經出現了持續的呼吸困難。
幾個月來，患者每天只能采取70～80度坐立位加左俯臥位睡覺。
顧懷明建議立即手術，但難題也隨之而來：治療團隊沒有完全切除腫瘤的把握到還在其次，患者躺都躺不下，要怎么麻醉？
坐著麻醉么？
沒見過。
巨大的腫瘤位于胸部縱隔正中央，而且已經廣泛侵犯和壓迫了心臟大血管、氣管、雙側肺、左右主支氣管和雙側肺等重要生命器官。
并且患者還躺不下。
顧懷明試了試，只要患者躺下，血氧飽和度刷刷往下掉，甚至出現過猝死的前兆。
“老板，您看怎么辦。”顧懷明找周老板來查房，看了一眼患者，把問題說出來。
“怎么辦？當然是手術。當年我們做全麻手術的時候連呼吸機都沒有，不一樣做了。”周老板很強硬的斥道。
“…”顧懷明沉默，老板好多年沒這么訓斥過自己了，看樣子老板這回是真的心軟，想給孩子留點機會。
“十年前，你給我搭把手，手術還是能做的。”周老板也清楚問題所在，輕聲說道，“可惜，我老嘍。”
“找赫院士他們看看？會診？”顧懷明建議。
“找誰來都一樣，問題你我都知道。”周老板想了想，“上吧，我試試。但我大概能做一個小時的手術，再多就沒辦法保證質量了。”
“老板，算了，您歇著，我來吧。”
顧懷明咽了口口水，苦澀。
準備手術。
患者病情危重，如果不馬上做手術的話，應該只有半個月到一個月的壽命。
顧懷明讓最得力的手下帶組教授和患者家屬溝通，把前置程序做好。
只3天時間，一早就把患者帶去手術室。
這是一次艱難的手術，顧懷明前所未見的那種難。
百分之一的把握？顧懷明從前是這么想，但現在他覺得百分之一的把握都沒有，患者不出意外的話會死在手術臺上。
算了，死了不遭罪。
顧懷明想起患者幾個月的時間都沒法平臥，現在哪怕是坐著，沒一口氣都要用盡全身力氣呼吸。
就像是有一只…一雙大手扼住他的咽喉，讓他一口氣都喘不上來。
死了好，不遭罪。
但這份風險，就得自己擔著了。
換衣服的時候，顧懷明再次勸道，“老板，您多歇歇，您能不上就不上。”
“說的什么話。”周老板仿佛帶著左牽黃、右擎蒼的勁兒，整個人都年輕了10歲，“我上臺，能讓手術提前3個小時結束。早點結束，總歸是好的。”
“而且這么大的縱隔腫瘤，我沒見過，做做試試。”
周老板換了衣服，卻沒起身，坐在那愣神，仿佛若有所思。
顧懷明清楚自家老板是在模擬手術。
每次重大手術前，老板在家里都會看一遍手術學。
哪怕手術學是他編纂的，老板也要看。
這是一種靜心的方式，自家老板通過這種方式讓自己的情緒平穩，等上手術的時候能發揮出120的實力。
正想著，忽然走廊里傳來一股子看不見，但卻讓顧懷明心跳的氣息。
有人在奔跑。
“顧主任！患者心跳停了！！”
顧懷明罵了句，果然出事了，還是自己的。
周老板驀然睜開眼睛，霍的站起來。
“老板，你歇著，我去看看。”顧懷明一溜小跑出去。
“怎么回事？”
“顧主任，剛要麻醉，患者心跳就停了！”巡回護士哭喪著臉說道。
“坐位？”
“對！沒敢讓患者躺下去。”
顧懷明嘆了口氣，還沒等開刀，患者就到壽了，這事兒鬧的。
連嘗試一下都不行，這就是命。
急匆匆趕奔手術室，麻醉醫生超強，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里已經把患者心跳給按了回來并且上了呼吸機，開始輔助呼吸降低心肺負荷。
顧懷明吁了口氣，懸著的心放了一半下去。
幸好是在912，要是換哪怕一家省級三甲醫院，麻醉醫生的素質不夠，患者都未必能按回來。
要知道患者縱膈里可是有60cm的大瘤子，心臟的位置早都被壓到不知道哪去了。
麻醉醫生的助手扶著患者，眼巴巴的看著顧懷明。
他根本不敢把患者放平，只要平臥，心臟必停。
“顧主任，您看。”麻醉醫生也很無奈，客客氣氣的問道。
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可沒等顧懷明說話，身后走廊里傳來更亂的聲音。
“周老，周老！”
我艸！
顧懷明的心瞬間停止跳動，手腳冰涼。
老板怎么了？！
膝蓋不打彎的走出手術室，顧懷明赫然看見周老板躺在地上，周圍有戴著花帽子的麻醉醫生正在用聽診器聽診。
老板一著急，梗了…顧懷明眼前一片空白，金星閃爍。
按說不應該啊。
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顧懷明快步走向自家老板。
這時候已經有人拎著心電監護跑過來，給周老板安上。
St段抬高，但總體來講還好，顧懷明剛看清楚，有人就給周老把針扎上，上了藥。
這是912的手術室，技術強到令人發指，沒事沒事，顧懷明心里安慰著自己。
“咋就梗了呢，這人吶，真得服老。”周老板眼睛半閉半睜，喃喃說道。
“老板，別說話，保持安靜，沒事沒事。”顧懷明跪在周老板身邊安撫道。
“患者怎么樣了？”
“…”顧懷明無語。
老板這輩子就這點讓人腹誹，都什么時候了。
要不是他，那患者放哪家醫院都沒人敢收。這下可好，自己也躺了。
“患者已經按回來了，上了呼吸機，看看一會直接送icu，我去跟患者家屬交代一下。”
“等一會。”
顧懷明看著自家老板，心頭浮現出無數的疑問。
老板肯定上不了，自己倒是能做，但怎么做真是一點數都沒有。患者一直是坐姿，坐著做胸外科的手術？
“這手術…費腰，找赫院士也不行。”周老板喃喃說道，“手機給我。”
顧懷明雖然心里無數疑問，但還是乖乖的把老板的手機遞過去。
周老用了全身的力氣睜開眼睛，手指抖的都看見殘影了。
“老板，您歇歇，我一會給家里打電話。”
周老的確連打電話的力氣都沒有，而且好像還忍耐著劇烈的疼痛，額頭鬢角白發間汗水已經濕透。
“給小螺號打電話，讓他來跟你一起做。他年輕，腰好。”
“！！！”顧懷明愣住。
自己都沒做過，羅浩做過？！
顧懷明愣了幾秒鐘，周老板的眼睛睜開，默默的看著他。
“老板，您去點滴，做檢查，我給小羅打電話。”顧懷明只好同意，“有什么事兒，我馬上跟您匯報。”
羅浩今兒沒手術，正在接收人形機器人。
66號技師看著機器人直流口水，幻想照進現實的那種感覺縈繞全身，仿佛已經看見了機器人新娘。
“老六，你這是干嘛呢。”陳勇沒去幫忙，他動手能力要比羅浩弱，所以也不嫌丑。
“小陳你說馬斯克的女友機器人是不是跟這個差不多？”
“差多了，女友機器人要跑的程序少很多，能給點反應就行。這個，初代版，可以給按壓，而且冗余很多，隨時隨地能升級。”
“升級？”66號技師問道。
“對啊，要適應手術室里的各種情況，以后還要當器械護士。到這一步就差不多了，羅浩說能做手術，當助手，我覺得3年之內都夠嗆。”
機器人做手術？！
這么高大上的概念66號技師一點都沒感受到，他看見的是一個活動自如的機器人，腦海里已經很自然的給機器人披上外衣，變成深田詠美。
陳勇當然知道66號技師心里的齷齪念頭，但沒必要斥責，人之常情。
如果機器人防水，以后66號技師可以留在科里讓機器人給洗腳。
不用花錢，對66號技師來講約等于進醫保，就消耗點電費而已。
“羅教授一看就是童子功的功底，手可真巧。”66號技師心情大佳，贊嘆道。
“這倆事兒沒什么聯系吧。”陳勇瞇著眼睛看羅浩和工程師把機器人一點一點裝起來。
“哈哈哈，開個玩笑。這東西看著可真好，是不是要搶老孟的活兒了？我記得老孟搶著給羅教授收拾鉛衣，后來只能站外面壓迫止血。”
“難怪當年英國那面工人砸機器，這活兒不都讓機器給搶了么。陳醫生，你說以后都是機器人了，未來是不是就不要醫生了。”
“老孟？他有更重要的工作做。”陳勇沒回答66號技師后面這句話，而是撿他知道的說。
“什么工作？”66號技師疑惑，還有更重要的工作？
陳勇微笑，沒說話。
“小陳，你會算時辰吧，我一哥們開了個按摩店，你有空幫著算一下開業的時辰唄。”
陳勇瞥了66號技師一眼，點了點頭。
都是老熟人，談錢就不合適了。
要是別人找自己，一家洗腳的按摩店怕是請不起。
“嘿，謝了！我知道找你算比較貴。話說啊，我覺得每次開臺前你連掐帶算的，都得有收費詞條。”66號技師有自知之明，硬著頭皮問，見陳勇應下來，嘴都咧到耳朵根。
“嘎！”陳勇一怔。
66號技師的思路真是散，這事兒自己可沒想到。
“我記得有個利多卡因過敏的患者，要不是你的話，那患者估計至少是個大搶救。能不能活先不說，光是搶救遭罪就夠受的。”
“后來患者住院就找你，根本不找別人。”
“哦，老賀啊，他現在沒啥事兒了。”陳勇有些得意。
說著，羅浩和工程師已經把機器人組裝完畢。
“陳勇，來。”羅浩招手。
陳勇知道要自己干什么，他直接躺到平車上。
機器人被喚醒后眼睛里冒著綠光，開始搜索。
“羅浩，綠光不好，換個顏色。綠色，看著發賊，患者恐怕很難接受。”陳勇從患者的角度開始提意見。
“嗯，知道了。”
“你就嘴上說得好聽，二黑的眼睛我提多少次意見了，你就不能換個顏色。”
“黑色？白色？紅色？換什么顏色都跟鬧鬼似的。”羅浩嘆了口氣，機器人和真人不一樣，總是會引發一些聯想。
所以，只能湊合。
“正經眼睛不行啊。”陳勇嚴肅的說道。
“好好好，換換換。”羅浩敷衍道。
這些東西在羅浩看來其實并不重要，先搭建起來架構，然后再一點點改唄。
“你看你那個敷衍，我跟你講…”
陳勇啰嗦著，機器人已經開始壓迫他右側腹股溝位置。
“力度還行，就是眼睛太嚇人了。”陳勇繼續說道。
一塊黑布蒙在機器人眼睛的位置。
“淦！你也太能糊弄了吧。就這？”陳勇驚訝。
“這么看是不是好一些？”
陳勇想質疑，但仔細看，的確順眼了一點。總不能昧著良心說話，陳勇沉默了下去。
“力度怎么樣？”
“還行，應該沒問題。等十五分鐘，我看機器人是怎么弄加壓包扎的。”
“回頭讓老孟找個老患者，配合度高的那種，咱用機器人試一試。”羅浩笑瞇瞇的說道。
每一步都很關鍵，每一步都是跨越。
喏，這不就出現在醫院了么，而且承擔了一部分醫療工作。
至少以后老孟和莊嫣來一個就行，跟著患者一起回去。等再往后…羅浩已經開始幻想著未來的情形。
俗話說男人至死是少年 “喂，老板。”
“啊？！顧主任，老板怎么了？”
“你確定？用的什么藥？現在怎么樣？做造影了么？”
羅浩忽然緊張起來。
那面顧懷明解釋了幾句，隨后開始傳達老板的意思。
“呃，顧主任，我剛才沒聽清楚，您說腫瘤多大？”
“將近60cm？！縱膈腫瘤？您確定？”
“我艸，患者在臺上還沒麻醉就心跳驟停了？！”
羅浩瞠目。
顧懷明說的每一句話都不像是一名老心胸外科專家說的。
與此同時，“叮咚”的任務提示音在耳邊響起。
羅浩很清楚這是有關于帝都的任務，簡單掃了一眼，確定后甚至都沒看任務獎勵，“患者呢？”
“手術臺上，坐著呢。躺不下，躺下呼吸心跳就沒了。”
“…”羅浩的手有點麻。
在手術臺上躺著，這是通俗的說法。
可去手術臺上坐著，羅浩這輩子也沒聽說過，更沒做過類似全麻手術。
“我覺得沒必要了，但老板堅持。”
“好，我這就訂票…最近一班飛機過去，顧主任麻煩您找輛車去機場接我。”
剛要掛斷電話，顧懷明忽然說道，“羅浩，等一下。”
“怎么？”
“老板說這手術費腰，得年輕人來做。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轉念之間，羅浩明白了老板的意思。
平時的手術可以站在手術臺前，低頭做，位置不舒服可以升降手術臺。
但躺不下的患者怎么辦？
站著做手術臺升降的范圍不夠，只能騎馬步做…
費腰，是這個意思。
好好好羅浩也顧不上，直接說道，“好，我訂票。”
掛斷電話，羅浩拿出手機，“陳勇，跟老柳說一聲，帝都飛刀。”
陳勇離得遠，只看見羅浩接了個電話，而且他正在和66號技師聊天，也沒聽羅浩說什么。
忽然說要帝都飛刀，陳勇愣了下。
“什么患者要帝都飛刀？誰來？”陳勇問道，“你讓我去接？”
羅浩瘋了吧，知道自己有路怒癥，還要自己去接。
事情得嚴峻到什么程度！
“是去帝都飛刀，不是帝都有人來飛刀，你去讓老柳準備一下，不用帶設備，912都有。”
羅浩匆匆說完，手機已經到了訂票的界面。
11點，有一班飛首都國際機場的飛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點擊，訂票，還好有位置。
羅浩還沒下單，忽然一道黑影開始在眼前晃悠，跟跳科目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