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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7 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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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越來越冷,今日陰冷的天空中還飄起了小雪。

  細碎的雪沫子從鉛灰色的天幕中疏疏落落地灑下,不像鵝毛大雪那般張揚,卻帶著一股子浸入骨髓的濕寒。金鑾殿那巍峨的飛檐斗拱上,不多時便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瑩白。

  散朝后,文武大臣們依序退出大殿,厚重的官靴踏在微濕的宮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凜冽的寒風裹挾著雪粒鉆進脖頸,不少人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將手揣在袖籠里,或緊了緊身上的大氅,步履匆匆地徑直往宮外走去,只想盡快回到燒著暖爐的家中。

  然而,卻有一批人,與這歸心似箭的潮流逆向而行。

  他們三三兩兩,非但沒有急著出宮,反而興致勃勃地轉身,朝著距金鑾殿不遠的一處偏殿走去。

  雪花落在他們的官帽和肩頭上,他們也渾不在意,臉上甚至帶著幾分期待的神色。

  華天佑裹緊了身上那件鑲著毛領的厚實大氅,對著手心哈了口白氣。

  他轉頭對身旁體型富態、笑容憨厚的大胖頭笑道:“這鬼天氣,不過也好,瑞雪兆豐年嘛!走快點教室里人多,想必比外面暖和些。”

  大胖頭搓著肉乎乎的手,連連點頭,“可不是嘛!皇后娘娘的課,聽著有意思,長見識,比回去對著那冷清清的府邸可有勁多了。”

  大胖頭如今對韓蕾教的那些“奇技淫巧”尤為著迷,私下里沒少搗鼓,就盼著哪天能自己做出個新鮮玩意兒來。

  兩人縮著脖子,說說笑笑地走進了那座已被改造為教室的偏殿。

  這處偏殿,是趙樽為了不讓韓蕾感到深宮寂寞又偷偷跑出去,而特意命人收拾出來的。

  就在韓蕾抱怨宮中生活像坐牢的第二天,趙樽便雷厲風行,調派宮人迅速將這座閑置的殿宇打掃得干干凈凈,搬來了整齊的桌椅,布置成了像模像樣的課堂。目的就是讓韓蕾打發時間之余,在這里教授那些下了朝仍有興趣學習的大臣,或是輪休時想要上進的宮人。

  就連趙樽本人,得了空閑,也會悄然坐在后排,聽上那么一兩節課。

  用他的話說,這里就在皇宮核心區域,有禁軍和侍衛層層把守,來聽課的不是剛下朝的官員就是身份清白的宮人,韓蕾的安全無虞。

  這教室本是讓韓蕾打發時間的,但就連趙樽都沒想到,這教室一開,竟大受歡迎。

  以內閣首輔張閣老為首的一批文官最積極,張閣老自從在蒼州跟著韓蕾學完了漢語拼音,深切感受到了這種注音工具的便捷與強大,不僅自己每課必到,還鼓動了幾名翰林院的同僚前來。

  太醫院的御醫們聽聞皇后娘娘醫術通神,也紛紛每課必到,想聽聽皇后在醫道上有何高論。

  而人數最多的,當屬宮里的宮女和太監。趙樽清空后宮后,大量宮人閑置下來。

  趙樽有旨,太監們身體殘缺,難以從事重體力勞動;宮女們年華虛度,亦非長久之計。若能在此學好本事,通過考核,太監將來可分配到紡造司等部門擔任管理職務,宮女則有機會被派往各地學堂擔任教書先生,或者到醫館做護理人員。

  這等出路,比起昔日戰戰兢兢、伺候人的日子,簡直是云泥之別,自然激發了宮人們巨大的學習熱情。

  而對華天佑而言,來此上課更是有了雙重動力。以往散朝,他定然是馬不停蹄地趕往城外的工地,監督新工坊的建造。如今卻不同了,下朝后的第一要務,便是沖向這間教室。

  原因無他,自蒼州回到京城,趙靈兒受封長公主,依制入住后宮。那紅墻綠瓦,深深庭院,雖尊貴無比,卻也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兩人隔開。

  華天佑身為外臣,若無傳召,豈能輕易踏入后宮?趙靈兒初入宮廷,也需熟悉禮儀,適應新身份,同樣不便隨意出宮。兩人見面機會驟減,相思之苦,與日俱增。

  這教室一開,恰好成了他們名正言順見面的最佳場所。

  趙靈兒在深宮中也覺無聊,便每日都來聽嫂嫂韓蕾講課。

  于是,這皇宮里的課堂反倒成了兩人寄托情思的鵲橋,課間那短暫的休息時分,便是他們互訴衷腸的寶貴時光。

  華天佑和大胖頭踏入殿門,一股混合著炭火暖意和淡淡墨香的氣息撲面而來,頓時驅散了身上的寒氣。

  教室里已經坐了不少人,涇渭分明地分坐兩側:官員坐在左邊,宮女太監們則坐在右邊。雖同處一室,起初那無形的階級隔閡依舊存在。

  華天佑目光急切地在右側搜尋,很快便落在了那道窈窕的倩影上。

  趙靈兒已經到了,正安靜地坐在宮女們的前排,手中捧著一本筆記,低頭默讀著,側顏在殿內柔和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溫婉動人。

  華天佑心頭一熱,也顧不得許多,立刻展露笑容,快步走了過去。

  “靈兒!”他聲音不高,卻飽含著難以抑制的喜悅。

  趙靈兒聞聲抬頭,見到是他,明澈的眼眸中瞬間漾開笑意,如同春水泛波,臉頰卻不由自主地飛起兩抹紅暈,比窗外的寒雪更添幾分嬌艷。

  “天佑哥。”她輕聲回應,聲音如羽毛般輕柔。

  華天佑幾步便來到她桌前,那副熱切的模樣,當真應了那句“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他毫不避諱地打量著趙靈兒,關切地問:“等久了吧?下雪了,路上滑,小心些。”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包裹,獻寶似的遞到趙靈兒面前,壓低聲音道:“喏,剛出爐的桂花糖蒸栗粉糕,還熱乎著。你最愛吃這個,快嘗嘗!”

  這體貼入微的舉動,讓趙靈兒心中甜絲絲的,卻又因在眾目睽睽之下而感到有幾分羞澀。

  她飛快地瞟了一眼周圍,果然見到左側有幾個須發花白、穿著嚴肅官袍的老學究,正蹙著眉頭,看著他們在交頭接耳,雖聽不清具體言語,但那不贊同的眼神和微微搖動的頭顱,分明是在議論他們“不成體統”、“舉止輕浮”、“有失皇家與官員體面”。

  趙靈兒臉上更熱,輕輕推拒了一下那包糕點,小聲道:“天佑哥,這里…這里是在宮里,好多人都看著呢。規矩要緊,你自己留著吃吧。”

  華天佑卻渾不在意那些目光,他本就是灑脫不羈的性子,加之與趙靈兒情意正濃,哪里在乎這些迂腐之言。

  他見趙靈兒不肯收,索性將糕點往她桌案上一放,又得寸進尺地提議:“好好,先放著。靈兒,你坐過來些吧,坐我旁邊好不好?我午膳后就得趕去工地了,這一去又得到明日再見了,趁現在多跟你說會兒話。”

  他指了指自己前排的空位,眼神充滿期待。

  趙靈兒聞言,更是羞得連連搖頭,聲如蚊蚋:“這怎么行!男女有別,何況是在課堂之上。我就坐在這里挺好的,與姐妹們一起。”

  她口中的姐妹,指的是身旁那些同樣來聽課的宮女。她們雖不敢直視華天佑和長公主,但眼角余光都帶著善意的笑意和些許羨慕。

  華天佑見她態度堅決,知道宮規森嚴,不愿授人以柄,心中雖有些失望,卻也理解。但他還是俯身湊近趙靈兒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氣音悄聲說道:“好,都依你。不過,告訴你個好消息,家里已經為我們選好黃道吉日了,定在三月初一!我算過了,到那時,工地那邊的大事基本也忙完了,正好可以安心準備我們的婚事。”

  這突如其來的喜訊,像一道暖流瞬間涌遍趙靈兒全身。

  她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驚喜和幸福,面上的羞澀都被喜悅沖淡了。

  她望著華天佑含笑的眼神,只覺得心跳如擂鼓,臉頰滾燙,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只能用力地點了點頭。

  三月初一,那將是她走出這深宮,與他攜手一生的日子。這消息,比那懷中的熱糕點,更讓她感到溫暖和期盼。

  就在這溫情脈脈的時刻,殿門口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原本有些喧鬧的教室迅速安靜下來。眾人目光齊刷刷望去,只見皇后娘娘韓蕾走了進來。

  今日的韓蕾,穿著一身這個時代絕無僅有的“奇裝異服”——一件淺灰色的、帶著帽子的加絨衛衣,下身是一條合體的深色牛仔褲和小白鞋。

  她那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沒有梳成任何繁復的發髻,而是簡單地扎成一個利落的馬尾,隨著她的步伐在腦后輕輕晃動。整個人看上去顯得清爽干練,又充滿了活力。

  韓蕾第一次以這般形象走上講臺時,除了華天佑等人,整個教室的人都驚呆了。

  官員們目瞪口呆,宮人們竊竊私語,那些老古板們更是差點背過氣去,私下里沒少非議皇后娘娘有失鳳儀、不成體統。

  但時日一長,大家與這位毫無架子、學識淵博又觀念新奇的皇后接觸多了,漸漸便也適應了。

  甚至有些宮女們私下里還覺得皇后這樣穿,行動方便,看起來格外精神。不似她們一般裙裾掃地、拖拖拉拉。

  “見過皇后娘娘!”教室里所有人,無論官職大小,身份尊卑,皆齊刷刷起身,恭敬行禮。

  華天佑也趕緊退回自己的座位,與眾人一同躬身。

  韓蕾步履從容地走上講臺,將手中一疊教案放下,目光掃過全場,臉上帶著甜美而富有感染力的笑容:“大家不必多禮,都坐吧。天冷,咱們抓緊時間開始上課。”

  她從不講授那些風花雪月的詩詞歌賦。用她的話說:“天下太平時,詩詞可為生活錦上添花。但如今大景百廢待興,亟待發展,更需要的是能解決實際問題的、各行各業的專業人才。要讓百姓盡快過上好日子,就得學些實實在在的東西。”

  因此,她的課程內容極為務實,涵蓋了基礎數學、物理常識、簡易機械原理、衛生防疫知識、基礎會計乃至管理入門等。

  通過這段時間的授課和課后布置的作業和小項目,韓蕾還真發現了一批在不同領域頗有天賦的人。

  除了大課堂上的講課,她還因材施教,進行分類培養,甚至還給他們單獨發了一些相關的基礎書籍。比如大胖頭,就對各種機械原理、奇巧構造表現出極大興趣,常常對著韓蕾畫的簡易杠桿、滑輪圖發呆,甚至嘗試用木棍繩索制作模型。

  而華天佑,則是個典型的技術流,在蒼州時就癡迷于玻璃燒制工藝的改進,現在負責新工坊建設后,又對紡織產生了濃厚興趣,一有空就琢磨圖紙。

  這間偏殿改做的教室,不僅改變了學生,也極大地充實了韓蕾的生活,每天雖然忙碌,卻感到無比的滿足。

  而殿內站崗的侍衛,除了保障安全,也成了她的助教,幫忙分發學習資料、搬運教具,偶爾還要客串一下“實驗對象”。

  更令人欣喜的是,這間教室如同一個微型的熔爐,正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一些固有的觀念。

  剛開始,官員和宮女太監們界限分明,互不交談,階級的鴻溝和男女大防就像一道無形的墻橫亙在中間。

  但一個多月下來,隨著韓蕾經常在課堂上組織一些小組討論、互動問答、或是需要協作完成的小任務,大家為了完成課業,不得不開始交流。

  漸漸地,那種僵硬的界限開始模糊,雖然禮節仍在,但彼此之間已慢慢多了幾分“同學”的情誼。

  特別是那些原本高高在上的大臣們,他們慢慢發現,放下身段,與這些他們眼中的“賤民”一起學習、討論,好像也沒掉二兩肉,反而有時能從對方不同的視角獲得啟發,一切似乎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難以接受。

  韓蕾在書案后站定,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各位,今天我們開始學習兩樣新的內容,那就是九九乘法表與珠心算的運用”。

  說著,她在身后的落地白板上寫下這幾個大字。

  臺下眾人聞言,大多露出好奇的神色。

  拼音和阿拉伯數字的好處,他們已經初步體會,翰林院甚至已經開始利用韓蕾教授的活字印刷術和拼音,著手編撰和印刷新的啟蒙教材了。但這“九九乘法表”和“珠心算”又是何物?

  韓蕾看著臺下疑惑的目光,微微一笑,拋出了一個更震撼的說法:“我可以告訴大家,只要你們熟練掌握了這兩樣東西,以后計算數字,速度會快上許多倍,甚至…你們手里的算盤,大多時候都可以丟到一邊了!”

  “什么?”

  “不用算盤?那怎么算?”

  “這怎么可能!”

  “皇后娘娘,此言是否過于…”

  此言一出,整個教室頓時一片嘩然,如同冷水滴入滾油里。

  特別是那些習慣使用算盤,或者說除了算盤不知還有其他高效計算方法的官員和賬房出身的太監,更是滿臉的難以置信。

  有幾位性子較急,忍不住直接提出了質疑。

  一位戶部的老主事站起身來,拱手道:“皇后娘娘,非是臣等不信,只是這算盤乃是我等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歷經千年檢驗,可靠無誤。不用算盤,如何能進行復雜計算?尤其是我戶部、工部,涉及錢糧、工程,數目龐大,若無算盤,豈非寸步難行?”

  “是啊娘娘,”另一位也附和道,“口說無憑,這…這實在令人難以想象。”

  韓蕾早已料到會有此反應,她并不生氣,反而覺得這是激發他們學習動力的好機會。

  她輕笑一聲,語氣從容自信:“諸位大人的疑慮,本宮明白。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樣吧,我們當場比試一番如何?”

  她轉向在旁邊站崗的侍衛,吩咐道:“去取幾把算盤來,發給這幾位大人。”

  很快,幾把算盤便送到了那幾位提出質疑的大臣面前。他們接過算盤,熟練地擺好姿勢,手指按在算珠上,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

  韓蕾則空著手,輕松地站在講臺前,對臺下眾人道:“現在,請在場的各位,隨便出題,數字可以大一些,復雜一些無妨。由這幾位大人與本宮一起算,我們來比速度和正確率,看誰先算出正確答案。”

  這下,教室里的氣氛徹底被點燃了!所有人都興奮起來,交頭接耳地開始想題目。

  華天佑和趙靈兒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對韓蕾的絕對信任和濃濃的興趣。大胖頭更是伸長了脖子,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我先來!”一個年輕的太監鼓起勇氣喊道,“請問,三百四十七加上五百八十九,再加上二百一十三,答案是多少?”

  題目剛出,那幾位老臣立刻低頭,手指飛快地在算盤上撥動,嘴里還念念有詞:“七上二去五進一,九去一進一…”算珠隨著他們的手指撥弄碰撞,發出噼里啪啦急促的響聲。

  然而,幾乎是同時,韓蕾已經脫口而出:“一千一百四十九。”

  負責記錄答案的侍衛剛寫下數字,那邊幾位老臣才算完,核對一下,果然是一千一百四十九!

  他們面面相覷,臉上有些掛不住,強自鎮定道:“此乃簡單加法,不足為奇!再來!”

  “八百七十五乘以四十八!”一位翰林院的官員出了一個乘法題。

  這個難度明顯增加。打算盤的老臣們神色凝重,他們已學過了乘法的算盤口訣,手指舞動得更快了,需要運用口訣進行多位乘法運算。

  臺下眾人也屏息凝神,覺得這次皇后娘娘恐怕沒那么快了。

  可韓蕾只是略一沉吟,心算過程在腦中如電光石火般閃過,隨即便清晰報出答案:“四萬二千。”

  當老臣們滿頭大汗地終于算出結果,確認無誤正是“四萬二千”時,教室里的驚嘆聲已經壓抑不住了。

  接著,他們又比試了幾題,包括更長串數字的復雜運算,結果毫無例外,無論題目多復雜,韓蕾總能以遠超算盤的速度報出正確答案,而且神情輕松,仿佛不費吹灰之力。

  那幾位最初質疑的老臣,此刻已是滿臉通紅,額角見汗。

  他們看著手中陪伴了自己大半輩子的算盤,第一次感到了某種沖擊和…落伍之感。

  他們放下算盤,站起身來,心悅誠服地對著韓蕾深深一揖:“皇后娘娘神算!臣等…心服口服!懇請娘娘教授此法!”

  “懇請娘娘教授此法!”臺下眾人,無論官員宮人,皆異口同聲,眼中充滿了熾熱的學習渴望。

  他們仿佛看到了一扇通往更快、更便捷計算世界的大門,正在韓蕾手中緩緩開啟。

  窗外的雪,依舊靜靜飄落,寒意深重。但偏殿教室之內,卻因這即將展開的新知識,而顯得熱氣騰騰,每個人的心中都涌動著一股求知的暖流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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