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健碩的駿馬轉瞬疾沖逼近,沒人敢冒著被撞飛踏殘的危險相阻,有人閃身不及摔撲出去,人聲驚雜間,卻有一名禁軍迅速持弩飛射,鋒利弩箭刺破揚塵,遠比馬蹄更快。
黃塵草屑飛揚間,馬匹吃痛嘶鳴,馬背上的人被頃刻甩飛出去,摔向路旁高高草叢內,為首禁軍驚怒呵斥那冒然放弩箭的人:“…杜勢,你瘋了嗎!此乃天機,若出意外,你拿什么擔待!”
“她公然違抗皇命,我只是想將其阻下…”
“快!”
眾人惶惶紛紛奔向那少女落馬的草叢后,然而越過草叢,未見人蹤,再向前疾行七八步,入山林,仍未覓見人影,反而驚見一只斑斕大虎橫行緩步而出,烈焰般的金瞳將人群緊盯,張口發出一聲逐客般的低吼。
虎嘯回蕩,令人心顫魂驚,禁軍們紛紛后退,簡直疑心那少女君侯入林化虎,否則此虎怎出現得這樣巧合,而那少女又因何會在墜馬必重傷之下頃刻匿跡銷聲?!
縱然這只是驟然受驚下的狂想,然而猛虎帶來的恐懼已足夠將人嚇退,為首者按緊刀,已低聲下令:“撤出去,勿要將其驚動觸怒…”
有人轉身奔逃,有人緩緩后退,方才那持弩放箭之人卻被側方草林間一點響動吸引。
他即刻跨步側奔,追尋那響動而去——他是杜叔林同族,心中知曉今日正在發生怎樣的大事,這巫神天機雖不知要去往何處,但嚴防死守將人攔下才是正理,他此刻奉“皇令”行事,事后也自有旁人想象不到的賞識厚賜,比起玄虛神鬼他更敬財帛前途。
眼見那半人高的野草中間有一片似被什么東西壓倒,他慢慢端弩,一邊靠近,一邊道:“卑職無意傷人,只是遵令行事,還請巫神…”
他緊盯草叢,話未說完,忽覺上方一暗,疾風襲來。
一道影子自大樹上撲下,巨大的力氣將他撲倒在草地間,他墜地的同時脖頸已被“咯”一聲擰斷。
沒有言語,一擊致命,完成報復,將后患清除,把不知情者威懾,殺罷起身即走,不停留,不回頭,奔入林深處。
幾名禁軍很快發現此人尸身,身手不凡的禁軍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即暴斃橫死,不見兇器兇手,事態愈發詭異離奇。
而此刻那大虎倏忽疾奔而過,草木戰栗,眾人驚逃,其中一人向山林外面的同伴驚駭稱:“杜勢冒犯巫神…遭了此地山神詛咒!”
人心驚亂,巫神的真正去向被混淆模糊。
少微疾奔于山林間,穿林踏石,衣衫刮破,發髻也亂糟糟,恰予受驚的沾沾作窩。
沾沾縮在少微頭頂,盯著側方林中疾行跟從的大虎。
少微不看虎,只看前路。
人在視線受阻的山林中極易恐慌迷路,這條路只她能走,此件事只她能做,那個人只她能救,這是約定。
山風鋒利,將西行日光割碎,少微被刮破的衣裳碎片在身后飛舞,如一只只亂舞而去的蜻蜓。
蹭破的絲履踏出山林的同一刻,杜叔林的皂靴跨出芮府大門,踩著馬鐙,坐上馬背。
緊跟而出的賀平春迅速帶人上前:“敢問杜太尉往何處去?”
“上林苑。”今歲四十有六的杜叔林面方正,聲渾厚,氣態既有位居三公的大臣威儀,又藏有一絲未曾褪去的兵氣。
“陛下令在下與太尉徹查芮府上下人等,如今審訊尚未結束,太尉何故要突然返回上——”
杜叔林單手自懷中取出一折絹帛,打斷這個在他眼中無論年紀資歷都還很淺的繡衣衛指揮使:“皇令在此,上林苑中有逆賊作亂,杜某奉令前往護駕。”
賀平春心頭巨震,他的人手在半個時辰前察覺到城中禁軍有異動之象,他已快速令人暗中傳信回上林苑,而此刻杜叔林卻手持皇令聲稱要返回護駕…
若果真有逆賊作亂,作為天子心腹的繡衣衛不會比禁軍更晚得知消息,除非這消息皇令并非由天子發出!
賀平春未開口質疑,只肅容道:“既出此等大事,繡衣衛當一同動身護駕!”
更多的繡衣衛把守分散在芮府內部,賀平春立即便要召集人手同行,杜叔林卻徑直向左右下令:“爾等留下保護賀指揮使,好讓他安心為陛下辦事。”
話音落,數十名佩刀禁軍倏忽圍向賀平春,賀平春及身側十余名繡衣衛皆色變拔刀。
杜叔林已不屑過多掩飾,更不欲被任何人和事拖慢腳步,他將血光拋在身后,驅馬向前,踏向他的前途。
太陽快要落山,但明日會有新的太陽升起,而他是這場更替的掌控者。
“從前我最是欽佩長平侯。”馬背上,杜叔林神態從容:“但今日我比他更像個將軍。”
他身側心腹道:“正是,太尉是為真正可主天地的大將軍。”
欲主天地更替的大將軍一路向前,所經之處一隊隊禁軍被調動加入,大將軍之翼漸行漸豐,最終形成由五千禁軍織出的鐵翼,以護駕為名,遮天蔽日般掠向上林苑上空。
太陽仿佛是被脅迫著一步步倒退西行,直到終于被押回漆黑山籠中。
杜叔林踏著最后一縷殘陽趕回上林苑,得知略有些計劃之外的變故發生。
他只一聲冷笑,卻不算如何意外,郭食這些投機取巧的貨色,因所行之事大多是投機取巧,缺乏絕對力量,便很容易被人精準攻破——他早知這一點,但無妨,此類貨色本就是拿來利用的,大局仍在,他來收攏肅清即可。
杜叔林率領他的絕對力量直奔太子承所在宮苑,凡經過之處皆被他強硬接管,然而行至半途,遇變故阻路。
隊伍中已燃起火把,杜叔林勒馬,看著那為首的一文一武二人。
郭食做夢也不曾想到,居于上林苑中,天子印璽這種東西,竟有被江湖第一俠客出手生搶的可能。
家奴未負家貍所囑,直奔郭食所在,以絕頂輕功以及絕世做賊經驗避開守在外面的禁軍,自郭食所在屋室后窗破入,殺掉四名禁軍,放倒三名內侍,受下兩處刀箭傷,捎回一方天子印,交到馮珠手中。
代表天下最大權力的天子印璽被殘缺的手指捧著,第一時間里,馮珠沒有突然染上竊國者之嫌的惶恐,只有唯恐辜負女兒厚望的茫然。
于是她詢問姜負:依女君之見,此印當何用?
姜負:天機既選定女公子做主,想來該有唯女公子方可驅使之妙用。
樓下那些禁軍被姜負的障眼法困于一樓堂中,吵吵嚷嚷哐哐當當,整座閣樓似乎都要被他們的急切惶恐掀翻。
申屠夫人與一旁的阿婭說:這些軍健們也該累了,好孩子,讓他們清凈些歇息吧。
袖中揣著迷藥忍耐許久的阿婭聞言立即奔去,馮珠與此同時交待佩:速請嚴相來。
少微縱馬離開后,魯侯已大致探聽分析出了正在發生的事,待嚴勉匆匆趕來,馮珠迅速說明利害,即將天子印璽遞向嚴勉:你乃當朝相國,由你持此璽發號施令,方可最快召集人手。
嚴勉向來謹慎,要先行著人去探明情況,然而馮珠再次將印璽遞近,強硬道:勸山,先召集禁軍救人。
對視間,嚴勉接過印璽,打破行事習慣:好,珠兒。
馮珠繼而看向父親:阿父——
魯侯轉身便走:我去取刀來!
申屠夫人始終沒有出聲阻止,她從不贊成卷入此等是非之中,但自己孩兒早已身在其中的情況卻是不同。而她早已有預感,那個不凡孩兒,注定是要將這將崩天下破開新局面的人,此非卷入是非,而是扭轉乾坤,倘若阻之,即是替蒼生拋卻轉機,為天大罪過。
嚴勉持印緊急召集數百禁軍,并魯侯所攜十余名馮家部曲,前去救人護駕,然而到底遲上一步,中途撞上趕回的杜叔林所攜五千禁軍。
“看來相國與魯侯也要前去救駕。”
杜叔林坐于馬背上,看著那文武二人,道:“然而刀兵無眼,魯侯年邁,相國非武臣,為保二位國之棟梁無恙,杜某既至,便還請列位在此等候。”
他語氣里有傲慢明示,卻也稱得上彬彬有禮,然而馬背上的魯侯全不吃這一套,左手掏出袖中天子印高舉,怒斥喊破:“大膽杜叔林,竟敢勾結太子承,以護駕之名行弒君嫁禍之舉!——天子印璽在此,爾所持護駕皇令不過是逆賊郭食偽造,惡行已然敗露,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杜叔林自不可能輕易束手就擒,這話是喊破與其身側禁軍聽,眼見嚴相與魯侯持天子印璽,道出如此驚駭言語,許多不明真相的禁軍立即色變。
而杜叔林也已變了臉色,不給這份驚疑發酵蔓延的機會,當即大聲道:“弒君者乃皇六子劉岐,魯侯馮奚果然是其黨羽同謀!竊國盜印者死罪也!”
他拔出腰側長刀,一雙威目射向對面:“相國及余下禁軍若是遭馮奚蒙蔽,此刻悔悟,為時不晚!”
他身為太尉執掌京畿禁軍,威望不同凡響,此刻那些被嚴勉召集的禁軍不免惶然動搖,而嚴勉面色肅正,沉聲道:
“天子仍在,是非真相并非杜太尉三言兩語即可更改粉飾——爾等聽著,竊國者乃杜叔林與太子承!爾等不知情便罷,此刻已識真相,倘若繼續執迷不悟,即為反賊同黨!爾輩皆有家眷族親,果真要于倉促間與反賊同謀共死嗎!”
驚疑竊論聲頓時嘈雜,而杜叔林徑直舉刀下令:“看來嚴相亦為反賊也,休要妄圖惑亂人心!爾等聽著,我杜叔林替‘陛下’允諾,誅魯侯者封侯,誅奸相者亦可封侯!”
巨大的利誘,雙方人數的懸殊,以及伴隨著杜叔林話音落下,其身側即刻便有人沖殺在前,帶來爭功的緊迫感受,很快便有多名禁軍效仿跟從。
魯侯怒罵一聲賊子,猛然揮出斬馬刀,擋開沖著嚴勉而來的兩柄長刀,并勒令:“嚴家小兒退后藏好!”
說著,自己一夾馬腹揮刀上前,不退反進。
杜叔林已下令讓心腹帶一隊精銳先行去肅清前方宮苑大局,并低聲交待:“全部殺光,只留太子…”說著,眼前閃過一張仙妃般的絕色面孔,道:“…與皇后娘娘。”
那心腹立即率一隊人強行脫身而去。
魯侯欲釜底抽薪,手中斬馬刀斬落七八名禁軍,直沖杜叔林而去,然而杜叔林卻并不迷戀單槍匹馬對戰,他知曉魯侯從前之威猛,而此刻五千禁軍他為王,一旦他被擒殺便全盤皆輸。
遂驅馬避開魯侯攻勢,且將這英勇未褪的老人交給人海戰術去圍殺。
魯侯很快被近十名禁軍團團圍住,情況陷入危急,而杜叔林另著一隊禁軍從側面鑿開一條路,前方禁軍持長槍刀刃沖殺,他驅馬踏血緩行,高高望向正前方所在。
此刻距皇帝前去看望受傷的太子,尚未滿兩個時辰,就是這兩個時辰,卻足夠將乾坤改寫。
眼前這條被阻之路眼看便要被徹底鑿通,他即可暢通無阻地攜身后來不及有更多抉擇的禁軍奔涌而出,然而這時,最前方持長槍開路的一名禁軍忽然彎身如弓,不知受到怎樣力氣的沖撞,倏忽向后飛退,砸倒后方四五名禁軍,摔在杜叔林馬蹄前。
杜叔林定睛看,才見最初倒來的禁軍腹部中箭貫穿,人正是被那箭矢力道生生推回!
猛然抬首,杜叔林望去,但見一人一騎縱馬而至,且是鐵騎!——因突然勒馬,那匹鐵騎嘶鳴抬起前蹄作人立,待鐵蹄落下時,馬背上的人在火光下顯出真容,年少的臉,破爛的寬袖衣衫,散亂的發髻,臉頰有細小血絲傷口——卻未用手馭韁繩,其腰背筆直,僅憑雙腿夾馭馬腹,雙手已再次開戰弓,最后一支冰冷箭矢離弦,直沖他而來!
一切都太快,軍中出身的杜叔林卻也反應迅猛,他單腳離鐙,猛然向一側馬腹墜身,一記鐙里藏身躲過此劫,那箭矢凌空擦過,直直地沒入他身后一名禁軍胸膛,那禁軍立時慘叫墜馬。
那鐵騎少女亦在馬背上向一側墜下身形,卻是伸手抄起一桿散落長槍,同時馳馬逼近,直身之際,一槍生生挑飛一名舉刀刺向魯侯后心的禁軍!
帶血的槍頭抽回時,她在馬背上傾身,繼而橫掃向兩名禁軍,她的力氣龐大詭異,那兩名禁軍皆飛出倒地,其中一人剛來得及爬起一半,即被她緊跟而至的鐵騎生生踏斷脊骨,破除一切阻礙的少女就此緊拽韁繩,凜然持槍護在魯侯身前。
受了傷的魯侯眼睛一熱,心頭更熱。
杜叔林卻大驚——這巫女何來如此騎射持槍殺敵的古怪神力!
近身震懾之下,這氣勢非凡的少女在馬背上大聲道:“我乃天機,所奉即為天命!杜叔林弒君謀逆,罪無可赦!從他而違我者,即為逆天而行,萬死不恕,身誅魂戮!”
她的聲音響亮遙傳,貫徹四下,同樣不知受到怎樣神力催動,杜叔林身后人心霎時大亂。
杜叔林面色沉極,牙縫中卻仍有一聲諷笑,一人便敢妄稱天命,殊不知在真正力量面前…
他眼中迸出殺機,心中話未落音,隨著那少女持槍的手臂慢慢落下,已覺察到不對的杜叔林面容變得僵硬。
破爛飄揚的寬袖隨長槍一同落下,現出其后真正的“天命”之力,夜色中,一匹匹鐵騎滔滔滾滾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