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天子車駕出轅門,百官跟隨。
公卿中只有少府孔融、侍中種輯相隨,其他公卿都困守營中。
呂布、趙基當道迎接,劉協望著他們,頓時心里輕松起來。
“臣鎮東將軍豫州牧蒙侯布,恭迎陛下。”
“臣虎賁中郎將侍中平陽侯基,恭迎陛下。”
呂布、趙基一前一后自報身份下馬施禮,天子車駕停歇,劉協擺手:“二位愛卿請起,隨駕左右。”
“謝陛下。”
呂布、趙基一起回復,各自上馬,就驅馬跟在天子車駕兩側。
車駕緩行,劉協端坐,側頭看呂布:“呂侯,已與趙愛卿商議妥當?”
“回陛下,諸事議定,臣與趙侯并無爭執。”
“這就好,趙愛卿深明大義不拘小節,朕就擔憂呂侯與趙愛卿滋生誤解,使國事敗壞難以收拾。”
“臣不敢。”
呂布側身拱手,還瞥一眼趙基側臉。
劉協見狀呵呵做笑,笑聲爽快,扭頭又看趙基:“趙侯欲如何處置亂法公卿?”
“回稟陛下,臣以為懲其惡首即可。列位公卿或才能不足被奸邪誆騙,或憂心國事苦惱于軍資糧秣匱乏,實為不得已。”
趙基也是謙恭回答,他始終都沒有一棍子打死公卿的想法。
留著這幫人裝裱朝廷,朝廷才像是朝廷。
劉協也很滿意趙基的回答,其實他也后怕不已。
可他又有什么辦法?
河北兵跟著淳于瓊走了,張楊帶著河內兵也去兗州助戰,南陽兵自有想法,董承又跟公卿走的近,劉協根本沒有拒絕的余地。
隨著汴水決戰結束,很多事情也漸漸明朗起來。
復盤全局,明顯公卿想跟曹操聯合,所謂的荀彧倒戈一事,實屬欺詐。
為的就是把他騙過去,以斷掉趙基、呂布等人的朝廷大義。
荀彧這種雒陽政變后見勢不妙就跑掉的人,劉協對他的感官實屬一般。
他有限的生命里見過了太多舍身而死的朝臣,與之相比,荀彧就有點過于自私。
隨著年齡不斷增長,劉協何嘗不清楚亂世根源在哪里?
衛氏的金庫就是證據,太原、上黨二郡大姓豪強之富饒殷實,俱是佐證。
這些可都是他親自確認的事情,自然相信自己的看法。
趙基只要不動三楊,處理其他人,在劉協眼中都不算事情。
何況,三楊這次的立場也讓他感到很不高興,明顯還把他當小孩子糊弄。
而他也渡過了最艱難的時刻,此前趙氏獨大,缺乏制衡。
未來朝政看似呂布、趙基聯合執掌,實際上是呂布、趙基分頭掌握,這種時候若有了爭執,他的重要性立刻無限拔高。
這已經是他戰前預想過的最佳局勢,現在正朝著這個方向發展,他還有什么不知足的?
而這種局勢也是趙基努力推動的結果,所以他相信趙基,認為趙基努力構建朝中平衡,是為了彼此都有長遠的未來。
此刻,劉協在呂布、趙基一左一右伴隨之下,竟然有了觀賞道路兩側風景的心情。
不多時,天子車駕直入公卿營地,營內吏士跪拜迎接。
劉協也沒有免禮,任由營中吏士單膝跪著,以此表達他的態度。
營地正中空地,本是一片田野。
這時候陳宮、駱俊、張繡、李通、婁圭、鄧濟、韓暨等人也都入營參拜天子,站在天子兩側班列。
其中張繡來時最為特殊,獨自推著一臺新造的四輪車,趙岐就坐在車上,神態悠然自得,毫無背刺公卿、糊弄南陽人的愧疚之情。
至于三楊、伏完、董承、趙溫、司馬防、陳紀、荀攸、桓典等人則精神萎靡,站在車駕前等候發落。
這段時間被趙基征入朝中的原彭城國相東海蕭建,東海相廣陵徐璆則站在百官班列。
劉表的使者南陽韓嵩,也站在朝臣班列,旁觀這場另類、別開生面的清算。
至于被趙基下令征入朝中的會稽郡守東海王朗,目前還在路上。
隨著人員到齊,劉協見楊琦拄著拐杖,容顏更顯蒼老,于心不忍,就扭頭看趙基:“趙愛卿,子奇公年老,遣人賜座。”
“唯。”
趙基拱手,扭頭看邊上當值的虎賁,當即兩名虎賁搬來組合的桌案。
楊琦也顧不得什么,對著劉協長拜:“臣謝陛下賜座。”
劉協只是點點頭,又對趙基點點頭。
趙基踏前三步,目光環視一圈,落在桓典身上:“雒中乏糧,非我督促,諸位不肯動身啊。三萬余將士因饑饉作亂,若是害及陛下安危,諸位難辭其咎!”
“不敢。”
楊彪拱手,其他人也都低下頭,桓典更是兩股戰戰,仿佛腿腳沒有好利索。
趙基左手按劍柄,劍橫在腰后,又說:“我與呂侯、張將軍相持逆臣曹操于陳留,若是陛下如約親征,則陳留賊軍望風而降,曹賊授首,一戰可定中原四州,還四州數百萬軍民太平!爾等倒好,受奸臣挑撥,不識曹賊詭計,裹挾天子南下潁川!”
荀攸站在人堆里暗暗握拳,他這輩子最不缺的就是忍耐,忍耐的背后是剛毅性情。
若是別的地方他還能站出來與趙基辯論幾句,奈何潁陰城外就是荀氏世代所居的高陽里。
他敢撕破臉,不給趙基面子,自己賠上命也就罷了,荀氏也將覆滅,還會禍及歷代先祖。
保留有用之身,他才有機會將荀彧撈出來。
桓典也是一樣的,因天災缺糧,曹操、袁術都已經放棄了沛國。
他敢不給趙基面子,那留在家鄉的桓氏九族,大概也會被朝廷下詔夷滅。
他也考慮過自殺,以免受屈辱。
可這樣的話,趙基怎么泄恨?
闖的禍太大了,大到了其他人背不動,也不想背的地步。
也只有把血染到趙基身上,以后局勢反復,才能成為桓氏門第上的一縷璀璨光輝。
嚴格深究起來,裹挾天子南下潁川,就是一次失敗的政變。
既然賭輸了,就該認命。
身為漢家公卿,就該有這種覺悟。
見公卿默然無語仿佛認罪,趙基詢問:“諸位可有辯駁之處?若有,當眾坦言;若無,就聽從發落。”
眾人沉默,司徒趙溫拱手:“老朽自知誤信奸人,侍中執法就是。”
他旁邊的司馬防斜眼看一眼這家伙,又雙目黯淡,乖乖等著裁決。
他的大兒子隨駕朝中,其他兒子也在河內老家。
乖乖受刑,還能保全子孫,說不得還能保住命。
所以與桓典、荀攸一樣,司馬防縱然有許多道理,此刻也不敢與趙基爭論,就怕加重懲罰力度,禍及宗族。
見這幫家伙如此識大局,趙基就問:“首議南下潁川者何人?”
桓典顫顫巍巍開口:“是老朽,老朽也是誤信司馬建公、荀公達。”
趙基又看向這兩人:“二位又有何說法?”
荀攸側頭去看司馬防,司馬防回答:“老朽也是信任荀公達,荀公達說其叔父荀彧舉義兵脫離曹賊。朝廷糧秣不足三日,顧慮糧秣匱乏,這才想先南下潁川,匯合潁川之眾后再助戰陳留。”
趙基又看荀攸:“你怎么說?”
荀攸拱手:“回侍中,仆受臺卿公委托前往游說同族叔父荀文若。得臺卿公許可,這才入朝匯報嘉訊。荀文若難以取信朝廷,只能困守許縣。近日以來,積極調撥糧秣,并無不恭之處。此外,南陽張將軍攻潁陰,潁陰守軍不戰而降;汝南李校尉奪許田邸閣,邸閣守軍也束手請降。由此三事,可見荀文若歸順朝廷之心甚是堅固。”
趙基點著頭,扭頭去看趙岐,拱手:“軍師,荀公達所言如何?”
“是真,老夫的確委托公達游說荀文若,也請托公達入朝通報此事。卻不曾想列位公卿集議后,攜天子南下潁川,險些敗壞陳留決戰。”
趙基聽了,轉身看劉協,拱手:“陛下,如此看來荀公達有功有過,功在規勸荀彧舉義;過在未能陳述明白,言語失當,致使公卿誤判,遂受奸臣蠱惑,險些釀成大禍。”
見趙基口稱對方表字,就連司馬防都狠狠松了一口氣。
劉協板著臉:“將功抵過?”
“陛下,若是如此,陳留枉死的兩軍吏士該如何交待?”
趙基提議:“臣以為,荀公達敘升如舊,亦當小懲大誡,以免再犯。”
劉協輕輕頷首:“如此也可,就依愛卿之意。”
“謝陛下。”
趙基再拜,轉身看荀攸:“荀公達,可愿服罪?”
荀攸立刻長拜,聲音也大了起來:“愿。”
不需要他贅言、奔走,趙基連荀彧都一起赦免了,認同了荀彧倒戈舉義。
荀彧現在也沒有其他選項,宗族軟肋就被趙基抓著,只能認同這里的決斷。
趙基板著臉,扭頭看韓述:“荀公達即將敘升卿位,不可失禮。”
“喏。”
韓述拱手高聲長拜,當即一揮手,上來兩個虎賁提人,荀攸主動配合,也就沒有反剪,只是督促荀攸走向一旁空地。
那里十幾個虎賁兩人一組,四組虎賁各持一面布墻,扯開后組成一個四丈見方的帷幕。
帷幕之中鋪著草席,荀攸大概猜到自己的命運,主動接過一名虎賁遞來的木枚,咬在嘴里。
坦然躺在草席上,韓述持錘,手起錘落,很快就行刑完畢。
荀攸被抬到準備好的板車上,帷幕揭開一面,兩名虎賁推著板車送荀攸來到公卿班列。
荀攸面色慘白:“臣謝陛下寬恕之恩,自當以此為戒,不敢再犯。”
“荀卿安心養傷,傷勢痊愈再入朝輔政。”
“唯。”
荀攸應答一聲,閉上了眼睛,劇烈的呼吸與難看臉色,向外表達著身心遭受的痛楚。
趙基又看向司馬防:“本想追究你舉薦曹操之事,但舉其孝廉者非你,乃中常侍王甫之養子王吉。王吉何許人也,舉曹操入朝為郎,你也敢薦曹操為雒陽北部尉?”
司馬防當即滿臉汗水,無助去看三楊,又去看劉協,都對他回以平靜目光。
王吉是中常侍王甫的養子,二十幾歲時擔任沛國相,嗜學儒家典籍,又愛名聲。
上任后選拔勇壯為屬吏,連十幾年前的舊案都會重查、重判;各種不孝,小罪也都是重判。
甚至生子不能養,也會殺死其父母。
還都是用磔刑這種酷刑,就是刀斧裂尸,比腰斬、棄市還要狠。
磔刑之后,碎尸裝車巡示本縣,然后巡示沛國各縣后才會停止。
天氣炎熱時尸體腐爛生蛆,也不會停止這種行為,以至于將殘存白骨穿插起來,巡示、展示給沛國各處。
而王吉擔任沛相五年,前后這樣處死一萬多人,吏民震怖。
以當時王甫的權勢,王吉舉同為閹黨高門的曹操為孝廉,曹操根本不敢拒絕。
于是那一年,曹操與韓遂的父親一起舉為孝廉。
充為郎官不久,就被尚書司馬防舉薦,擔任雒陽北部尉。
可能是斷定宦官要完蛋,曹操執法嚴酷,打死了大宦官蹇碩的叔父,京畿震動,借此與宦官群體拉開了距離,曹操也避禍,外放頓丘令。
所以曹操這么重要的人,又是貼著年齡線舉孝廉…人們只知道是司馬防慧眼識人推舉曹操做雒陽北部尉,卻沒幾個人知道曹操舉主是王甫的養子王吉。
而現在趙基舊事重提,王吉所舉的孝廉曹操,你司馬防緊跟著就推舉曹操授官,你當時的立場很危險。
司馬防止不住打擺子,他不怕受刑,也不怕死,怕的是整個家族與消亡的宦官沾染不清。
見他這模樣,趙基就說:“你與逆臣曹操有舊,我很難相信你的本心。”
說著,趙基解下佩劍遞出:“此天子所賜尚方劍,爾自裁吧。”
司馬防長舒一口濁氣,不牽連子孫,那就可以接受。
顫巍巍上前雙手接住寶劍,轉向看劉協:“陛下,臣深感愧疚。”
“哎…”
劉協閉上眼睛,唯有一聲長嘆。
司馬防又看向郎官隊列里擠出來的兒子司馬朗:“誤我殺我者,曹操也。”
“兒明白。”
司馬朗匍匐上前,跪在劉協面前,接連磕頭:“陛下,臣父年老昏聵,不能決事。臣身為人子,愿替父領死。伏望陛下開恩,寬赦臣父歸鄉養老,以盡天年。”
他腦袋磕在地面,額頭撞破,血液流淌。
在場之人無不動容,就連呂布也是側目觀察趙基。
劉協也去看趙基:“愛卿,司馬氏孝子如此心誠,可否寬宥一二?”
“陛下開口,臣豈敢拒絕?”
趙基轉身長拜:“那就一命換一命,不過司馬朗并無死罪,如此純孝因此而亡,臣也不安。不若貶為虎步軍士,在臣麾下殺賊建功,以贖其父罪孽。不過…”
“朕明白,司馬防死罪可免,愛卿施刑即可。”
“唯。”
趙基轉身看司馬防父子:“司馬朗,扶你父親受刑去吧。受刑后,我給你三月假期,護送你父親返鄉、治傷。明年正月十五,你要來晉陽服役。”
“是!”
司馬朗一臉血,下巴還在滴血,對著趙基拱手長拜,又對著劉協行叩拜大禮,三拜而九叩。
然后交還趙基的佩劍,父子兩個相互攙扶,走向受刑的帷幕。
一輛空車也被推到帷幕中,很快司馬防受刑完畢,司馬朗也不與郎官同僚告別,與司馬防再次謝恩后,就推車出營而去。
司馬防父子離去后,營內將校、百官議論、感慨片刻后,恢復安靜。
無數目光集中在桓典身上,桓典只能站的筆直,眼神卻已空洞。
趙基直接問:“你我矛盾起于衛氏金庫,看似是金庫,實則是輕鄙我輩。后懷恨在心,不念國事,以私仇為念。于公于私而言,必死無疑。我就問你,想怎么死?”
“愿受刑,以謝罪過。”
桓典口舌發干,艱難吐聲。
“可惜我的劍不斬你這樣的無德鼠輩,念你也有東遷護衛天子之功勛,留你全尸。”
趙基說著去看幾個虎賁,兩名虎賁出列,拖走發愣的桓典。
拖到帷幕之中,韓述早有準備,親自以弓弦勒死桓典。
隨即桓典尸體裝車,在營中巡示。
呂布觀摩、學習趙基的判決、施刑過程,只覺得有趣,以及太輕。
前后大費周章才弄死一個人,這算什么事?
楊琦坐在矮桌上,觀察到了呂布的眼神,頓時心中警惕,卻依舊是一副老糊涂、被嚇住的模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