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未散盡,霍恩站在磚樓三層的觀察窗前,看著下方螞蟻般排列成方陣的新兵。
銅制瞭望鏡伸出窗口,鏡片里映出科勒曼教官拿著皮尺在地面上畫出步幅落點。
“昨天又有一個逃兵。”讓娜捧著花名冊站在霍恩身后,“是庫爾德拉郡的山民。”
“比平原農夫們的逃兵率低多了,三周了才跑了三個。”霍恩仍舊保持著窺視的姿勢,“告訴憲兵隊,絞死,給撫恤。”
瞭望鏡轉向東側訓練場,三百名新兵咬著牙,赤裸著上身,只穿著一條短褲站在草地上。
在他們的對面,數十名技藝精湛的庫什騎士們反復來回沖鋒著。
只要他們敢動一下,教官的木棍就要抽在手臂、小腿或者是屁股上了。
就在草地旁的柵欄邊,正有犯事的新兵排著隊被抽屁股。
他們有的死死咬著牙,有的則放肆發出了痛呼。
在痛呼聲中,那些抱著長槍,訓練常步口令的其他新兵們,都抿起了嘴唇。
就連余光,他們都不敢投射到柵欄那邊。
另一邊的大操練場上,三周前還像野山羊般亂竄的諾恩人,此刻正在口令聲中機械地抬腿擺臂。
當上千雙皮靴同時砸向混凝土地面時,連磚樓里的墨水瓶都在微微震顫。
經過三周的訓練,霍恩得說,這些諾恩新兵們有了長足的進步。
每天14個小時的操典、內務、思想教育與隊列訓練,讓這些新兵養出了不俗的精氣神。
這些諾恩山民,的確是上好的兵源。
先前招募平原地區的新兵時,總得先給他們調理身體,然后學習戰陣與槍術操典。
一個月可以訓成,但表現堪憂。
普通平民不像是秋暮島練兵時的平民,參加過長橋之戰,沒那股精氣神。
大部分時候,都是需要三四個月才能形成戰斗力。
但這些諾恩山民則不同,他們從小就是被當做雇傭兵培養的。
本來應該訓練的,像十米沖鋒刺草人、橫縱隊前進轉向、短兵戰術等等,他們都會。
那些槍術操典和戰陣變陣,他們更是都有基礎,只不過需要重訓以適應加拉爾橫陣而已。
最明顯的,就是大部分諾恩山民是可以分清楚左右的。
這是遠超普通農夫的優勢。
“圣父在上!”隨軍牧師穆迪埃的呼喊聲在霍恩耳畔響起。
放下瞭望鏡,霍恩低頭便可以看到這位新來的神甫用諾恩語向休息中的士兵們布道。
這位穆迪埃神甫站在屋檐的下,而上百名諾恩新軍抱腿坐在地上。
這位經過《真理報》大辯論的圣道派傳教士理論相當扎實,就是這個布道的風格嘛。
“…那有人還問我,你這么窮怎么不找找自己問題?”
“你家被騎士砸了也找自己問題好不好?”
“你在外面流浪賣兒賣女也找自己問題好不好?”
“為什么教士就欺負你呢?為什么就你每天種地還吃不飽飯呢?全部找自己問題好不好?”
“你嗎了隔壁的,什么都找自己問題,找自己問題…”
“你騎士拆的我家房子,你教士買的我家兒女,那我找出你們就是我的問題,你嗎我找什么問題啊!”
“把人逼瘋了逼得要餓死了,然后國王大人來一句,哎呀你怎么不多找找自己問題呢,啥比啊…”
霍恩的嘴角微微抽動。
圣道派內部的傳教策略是因人因地區而異的。
比如面對市民階層,傳教士們就會搬出生活即圣父之旨意。
面對農夫與工匠階層,傳教士們便是拿出勞動是信仰的核心。
面對市民,言語便會嚴謹優雅一點,面對農夫,言語則要直白通俗一點。
以霍恩拙劣的諾恩語,都能感覺出這位穆迪埃神甫過于通俗了。
他都能聽懂的,那能有什么好詞?
不過講的內容倒是對的,霍恩便不再管他了。
牛皮靴踩過撒落木屑的地板,他站在用甘特圖畫出的訓練計劃表之前,在第三周最后一天上打了一個鉤。
想起如今夏綠城仍然在被圍攻,霍恩的心頭就一沉。
兩個月,一共八周的訓練計劃,墨莉雅提可得頂到時候啊。
在12磅獅鷲炮和本身的堅固城防下,萊亞人面對夏綠城難有寸進。
但隨著萊亞兵力和主力騎士的逐漸匯合,他們便開始向著綠洼鄉進發,試圖切斷夏綠城與其余地區的聯系。
這是逼迫霍恩進攻啊。
唯一值得慶幸的,便是不管是諾恩山民,還是諾斯郡征募的新兵,底子都不錯,訓練進度很快。
“從明天起進入第二階段,學習萊亞語口令,并背誦旗語。”霍恩將炭筆放到一邊,“選出合適的鼓手和旗手,把那些背不出來的,淘汰為勤務兵。”
參謀僧侶們交換著眼神。
一名僧侶忍不住低聲問:“叫他們現在學萊亞語什么不是來不及了?”
“只是學口令,加起來不足50句,而且都是五六個詞的短句。”霍恩披上出門的外套,“教不會就打會。”
“那還要學旗語呢…”
“覺得太嚴苛?”一邊系著領口的圣徽領扣,霍恩一邊淡淡地說道,“等他們面對敕令連的重騎兵沖鋒,就會明白忘記旗語比忘記揮劍還要可怕。”
第四周黎明,迪特里伯特在起床號響起前就睜開了眼。
他的手掌無意識地虛空比劃著旗語動作,同時快速地洗臉漱口。
在三周的生活里,這樣的日子已然成了習慣。
他甚至都有點忘了,在此之前應該怎樣生活。
或者說,他已然被棍棒打的麻木了。
“第三中隊!集合!”
迪特里伯特按照中隊名字,跟在百隊長身后排成了百人方陣。
營地內的新兵們,默默地注視著營門緩緩打開。
一輛輛運輸馬車緩緩駛入,搬運工們則將捆著油布的包裹丟下。
“臭小子們,穿這些好衣服便宜你們了。”科勒曼挑開一件油布包裹,露出了其中黑藍色的軍裝。
當科勒曼抖開軍裝時,一片驚呼在隊列中漾開——肘部與膝部縫著雙層帆布,紐扣上刻著太陽紋章。
“這不是粗麻布!“格羅弗把臉埋進衣領深吸一口氣,“我聞到了…呢絨的味道——怎么酸酸的?”
“那是藥劑,防蟲處理的。”軍需官踹了他一腳,“這是近衛軍同款呢料,每碼布能換你們山里一頭羊!”
站在新兵們面前,科勒曼少有地露出了微笑,望著諾恩山民們笨拙地扣著紐扣。
這些曾經裹著獸皮的軀體正在被織物重塑,當斜綬帶與銅扣環在他們身上咔嗒作響。
他們挺直身體,互相看看,所有人都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露出一模一樣的笑容。
一股奇異的感覺涌上所有人心頭,仿佛某種超越血緣的紐帶正在成型。
“今天休息半天,下午的時候會燒熱水可以洗澡,晚上有加餐,傍晚點名要是遲到,三鞭子!”
夜幕降臨,食棚外的遲到新兵們,正在扯著嗓子高唱《救世軍行軍曲》。
對面的格羅弗用勺子哧啦哧啦地刮著碗底,而迪特里伯特卻在望著軍刀發愣。
格羅弗踢了一腳迪特里伯特的小腿:“看什么呢?”
迪特里伯特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
在刀鞘上,刻著一行細小的艾爾文字。
若是別的文字,他肯定不認識,但這句卻是銘刻在教堂廊柱上的,教士們時常念叨的。
“守護你的兄弟。”迪特里伯特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