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西南,山寒水瘦,木落石出,一派玄序蕭瑟之景。
大業十一年的初雪,比往年來得稍早。
兩道人影,一前一后踏著晨光,取道瑯琊。
行過十余里,周奕放眼山林,見霧凇沆碭,瓊枝倒懸,天地皆成一白。
“好景。”
他輕道一聲,瞧見數條山路岔道,于是伸手拍打前方隔一步的厚實肩膀。
“怎么走?”
七大賊之一的厲舶抬手指向右側道路:“從這上山。”
“你還算老實,沒有騙我。”
“不敢,在老祖面前我哪有膽子耍花樣。”
他陪著笑臉,目光微瞥身后。
隱隱感覺到,后方有大軍相綴。
這些大賊作惡多端,厲舶再怎么示弱,周奕也不會被他愚弄。
“待會入了山寨,你最好和現在一樣老實,否則我先殺了你,再以輕功遁走,山上人手再多,也留我不得。雖然你能提醒眾賊,可自己卻枉丟性命。”
厲舶作驚駭狀:
“我惜命怕死,斷不敢冒險。老祖登山后不必說話,我可帶你直過三關四澗,入到主寨。”
“屆時便可見到其他幾名兄弟。”
“清流城的情況必然入了他們的耳,刻下天寒地凍,他們定在一起烤火喝酒,順便聯絡張師兄以求對策。老祖對罡法感興趣,必要留心我們的老大樊旻(迷n)。”
“除了廬江的張師兄,他可算左老祖座下第一高手。”
厲舶又道:
“樊老大不僅武功高,來歷也不小,他是前廬江太守的子侄,因做事魯莽不受樊子蓋喜歡,故而拜在左老祖門下。清流城有幾家人不聽話,便是樊老大出手滅人滿門。”
周奕見他喋喋不休,不由打岔:“你與樊旻有仇?”
“沒有,厲某只是對老祖言無不盡,想討個活命機會。山上的惡事其實我做得少,多是無奈之舉。”
他嘆了口氣,仿佛自己和雪山一樣清白。
周奕也不反駁,內心卻半個字不信。
惡名昭著,只言片語就想洗白?
“走,帶路吧。”
“這邊請。”
二人登瑯琊山道,見石壁凝霜,蒼松漸負雪衣,山澗中又隱傳冰裂清商。
幾只寒雀飛過,周奕復登數百步。
面前出現一關口,排在兩璧之上,各起寨樓,左右木樓中站著七八人,張弓搭箭,遠遠把聲音順冷風帶來。
“站住,什么人?!”
清流城變了天,還要剿匪。
瑯琊大賊增設防守,大雪天崗哨不歇。
山中好些日子沒這樣緊張了,都是那什么大都督害的。
厲舶見他們就要射箭朝山上吹號,忙搶前數步:
“瞎了你們的狗眼!看看我是誰?!”
一名小賊聽到這聲音,吃了一驚。
“是,是厲爺?!”
驚呼中使出輕身功夫,踩大石點躍至關下,湊近朝厲舶一看,左瞅右瞅,像是要瞧瞧他是人是鬼。
“真是厲爺,您沒死?!”
“哎呦!”
小賊慘叫一聲跌撞在道旁的紅葉李樹上,樹頂積雪被撞得一陣抖落。
他捂著臉,這一巴掌吃得實在。
“厲爺賞你一個嘴巴子!”
厲舶一進山,回到自己的地盤立時變成了山大王,若非身邊有個閻王爺爺,他還能更威風。
“趕緊帶路。”
“是是是!!”
周圍人看向厲舶身旁與雪色相融的白衣青年,各都不敢再問。
厲爺火正大,看來在城中九死一生受了氣,大冬天的誰也不愿挨抽。
那小賊從樹下爬起,忙不迭地在前方引路。
這下更是暢通無阻。
周奕走在厲舶身旁,朝關口上又走數百步,見到一片靠山而建的木屋,下方流淌著山澗泉水,空中搭著棧橋,兩邊懸掛鐵索,人全從那晃晃悠悠的棧橋上過。
這澗口守了上百人,又有個不長眼的被厲爺賞了嘴巴子。
此時領路的一個人,變成兩個人。
二人捂著臉上山,接連數個關口過去,已有四人領賞。
在眾賊眼中,多日不回山的厲舶,顯然是個死人。
周奕東瞧西看,新鮮得很。
難怪瑯琊大賊囂張,他們占山日久,累寨筑險,層設關隘,把控地勢,又互相傳號呼應,上下聯動。
加上有近千人懂得武藝,其余也有一把子斗狠氣力。
要將他們攻下,沒有大批人手,難以功成。
近峰頂,寨樓更多。
山間遍植馬尾黑松,行過一排移種的野山楂林,周奕踏在木梯上。
噠噠噠聲音很清脆。
他跟隨厲舶上了一座四層大寨,可見三層樓臺上,數名聞聽動靜的大漢正朝下望。
順著木梯,一路有手持兵刃的賊寇朝厲舶問好,又打量稍落后方的周奕。
“厲師弟,你竟然沒死!”
這一次,厲舶不敢再賞嘴巴子了。
“樊老大,兄弟我差一點就見不到你們了!”
他慘兮兮地喊了一聲,與周奕上到三層平臺。
七大賊剩余五位,全都在此,厲舶與樊旻來了個擁抱。
那樊旻身材高大,左眼蒙著褪色黑布,額角斜跨三道爪狀疤痕。
這位大賊長相兇惡,有個獨眼豺狼的俗號,氣勢頗為兇悍,此刻披著件沾滿血漬的虎皮坎肩,脖頸掛著串野獸骨鏈。
樊旻的右眼錯開厲舶肩膀,與另外四大賊一樣,全都在看周奕。
“厲師弟,這位是誰?”
周奕的目光從樓臺上一只巨大銅皮號角上移了回來,不用他說話,厲舶便介紹道:
“這位是周兄弟,他是我的大恩人。”
厲舶一臉熱情:“我能活著回來,全仗周兄弟之助啊!”
“哦?!”
樊旻右眼閃爍一道異色:“周兄弟,我們正在飲酒,你也來湊個熱鬧吧。”
厲舶在前方引路。
樊旻身邊,另外四位大賊也喊了一聲請。
周奕毫不露怯,繼續深入賊窩,追上厲舶的步伐。
“老五,你去把最好的山楂果酒端上來。”
“好!”
個頭最高的大賊邁開步子朝四樓去。
寨內擺著數把交椅,首座那把搭著一件完整熊皮,不過入堂后,沒朝交椅上座。
反倒是圍著三個大火爐,設了一圈矮小竹凳。
當下要加兩人,故而將竹凳后挪,將位置擴大一圈。
連著礙事的八仙桌也朝后推了推。
“匡肴是怎么死的?”
“被那名大都督殺的。”
樊旻皺眉:“他是傻子?江淮軍打入城內,他怎么不走?”
厲舶倒酒喝了一口:“他晚上在娘們身上用勁過頭了,被人殺到家里都不知道,害我受到連累,若非周兄弟助我,我也要被那大都督殺掉。”
“這人武功很高,還在你樊老大之上。”
厲舶一口把酒喝干:“我看,至少要我們四名兄弟聯手,才有機會殺他。”
“你莫不是夸大?”
樊旻望向周奕:“周兄弟當時在場,又有什么感受。”
周奕雙手從火爐移開,搓了搓手:
“與厲兄說得差不多。”
厲舶目光游離,四位大賊各都點頭,第五大賊踩出噔噔聲,從大寨四樓抱酒而下。
左手拿來一只碗。
“這是寨中最好的酒,不僅有果酒之香,還融入獸鞭,滋陽大補。”
“周兄弟,請。”
高個大賊介紹完畢,滿倒一碗朝周奕遞去。
除了厲舶,其余四人都掃了那酒碗一眼。
周奕笑著接過,坐了回去,欲要飲時,忽地運轉勁力,手腕翻抖,朝樊旻潑去!
樊旻擺袖遮臉,擋散酒水。
“找死!”他怒吼一聲。
一旁的厲舶朝后一滾,大叫道:“樊老大,姓周的卸了我的刀,我上樓取刀。”
“他的劍很快,要小心!”
聲音傳入五人耳中,抱酒漢子已高高舉臂,帶著兇悍勁力把酒壇砸下:“動手!”
“哐!”
周奕一拳打碎酒壇,內里數條嬰兒手臂粗細的蛇尸瞬間崩斷,隨酒水一道潑射,幾枚埋在酒中的山楂,在勁力驅動下如暗器呼嘯打向厲舶。
那厲舶不管不顧,直沖四樓,像是真要拿刀。
剩余五大賊雖察異常,但大敵當前顧不得細想,齊齊拔出刀來。
爐火映在五柄鋼刀上,
五道玄鐵刀光自不同方位卷向中央的白衣青年,刀鋒未至,罡氣附著,刀氣已如熔巖噴涌,將幾條竹凳震得寸寸崩裂。
“鏘!“
長劍出鞘聲如鶴唳。
周奕旋身振腕,無堅不破的劍罡流動在劍身上,他一劍圈圓,以罡氣對罡氣,竟將五道刀罡硬生生頂回!
東首疤面漢子罡法最遜,立馬虎口崩裂,鋼刀脫手飛向承重木柱。
“咔嚓”嵌入三寸有余,大腿粗的柏木立柱當即綻開蛛網裂痕。
五大賊各吃一驚,卻不敢丟失先機。
“分光合刀!”
靠西側大賊厲喝提醒同伴,東側最矮賊人拔刀回應。
這時兩柄九環鬼頭刀卷起腥風,把巨大梁柱斬斷下來,直沖周奕。
另外三賊舉掌推向斷梁,倏得一聲,砸殺過來!
周奕足尖輕點斷梁,不退反進,劍走龍蛇直刺兩人眉心,劍尖罡氣竟在途中分作兩道寒星。
二賊慌忙變招橫刀,卻見劍光陡然暴漲,劍速突然變快,罡氣如毒蛇吐信穿碎刀幕。
“噗!”
血花在咽喉綻放,兩名大賊保持著交叉格擋姿勢轟然倒地,刀環尚在叮當作響。
他們驚駭而死。
只因罡氣所灌的鬼頭刀,竟被洞穿孔洞。
剩余三人目眥欲裂,三角合圍之勢頓成。
那虎口開裂的賊人,抽出腰間短刃擲射而來,樊旻凌空劈出“怒濤三疊”,三重刀浪裹挾著爐火灼氣壓來,南面獨臂大賊貼地滾進,銀鐵彎刀直削下盤。
周奕聚攏真氣,劍鋒燥熱大起,他一眼看出刀罡破綻,離火劍氣直接斬向三重刀浪核心,刀浪被劍氣激得倒卷面門!
樊旻大驚失色,慘叫捂住右眼。
剎那間,周奕旋身踩碎地板,斷木如箭射向滾地的獨臂大賊!
手中長劍以巧妙勁力將短刃反撥回去,那虎口裂開的大賊一個躲跳,來到八仙桌之后。
下一息,他聽到劍鳴聲響。
面前的八仙桌蕩起木灰,從中間分作兩半。
上方擱著的茶杯茶壺跳起三尺,在空中同樣分成兩半。
“呃啊”一聲慘叫,胸口已被劍氣斬透。
血液如練,啪嗒一聲打響身后交椅。
他帶著余勁倒下,把那把交椅砸得稀碎!
獨臂大賊勉強架開木箭,忽覺頸側微涼。
周奕以輕功掠上,劍罡未至,氣勁已切斷他半截喉管!
樊旻右眼灼傷,無法視物,不斷哀嚎,暴退而逃,周奕甩腕擲劍,火色罡芒如電穿胸而過,余勢不減,將瑯琊第一大賊釘入西墻!
整面木板墻“轟”地炸開近丈缺口,寒風裹著木屑灌入寨樓三層。
這時有數十賊沖了上來,正好看到大當家被釘墻而殺的那一幕。
四下一掃,無不駭然。
死了,全死了!
稱霸瑯琊,威懾清流廬江的瑯琊大賊,被一個人屠殺殆盡!
諸位當家在他們眼中,已是不可戰勝。
他們積攢多年的威嚴,此刻以驚悚至極的方式加倍轉嫁到大寨中央那白衣青年身上。
他挪動步子,將一柄染血長劍自樊旻背后拔下。
冷目掃來,登時數十人嚇得往后倒退,擠成一團。
有五人在樓臺上被擠落墜下,另有七八人從樓梯滾落,周奕舉劍走來時,明明他們人數眾多,卻無膽一戰。
“走,快走!”
“當家的全死了,樊老大也被殺了!”
“我不想送死,快讓開!”
瑯琊大賊的寨子旁,從幾十人衍變到數百人朝山下奔逃。
周奕沒有去追,而是朝另外一側陡峭山道瞧去。
引他山上的厲舶,正是從這個方向下山的。
不知他用的什么暗號,叫其余人成了替死鬼。
暫時不去管他,走到露臺處,鼓足氣力,把方才看到的巨大銅號吹響。
他一路上山,發現每個關口山澗,都有類似號角。
是大賊們傳遞信號用的。
山頂這邊的號子,也許是叫山下的賊人上山。
正和周奕猜想的一樣,頂峰號角一響,把守在瑯琊各處關口的哨衛聞聲而動。
齊齊朝山上走。
而山頂的賊人正朝山下沖,兩股人馬面對面撞在一起。
山下的人還不知發生了什么。
一時間,山道上亂作一團。
還有人嚷嚷著:“你們在干嘛?快上大寨,樊老大發信號了。”
“讓開,讓開,樊老大死了,死人怎么吹銅號!”
有人一邊跑一邊叫:
“那白衣惡鬼殺了樊老大,分明是他吹號子騙人上去,你們想送死,那就去吧!”
“怎么可能?!”
山下的人忽然想起厲爺帶著一名白衣青年上山。
“厲爺呢,厲爺呢?!”
“狗屁的厲爺,那是倀鬼,幾位當家的尸體都在,就他沒了蹤影。”
越說越害怕:“讓開!”
一些人跟著往下跑,但還有更靠山下的往上走。
這時下山的人已沒耐心解釋,只想逃命。
瑯琊賊眾不少,可他們自亂陣腳,松散到了極致。
幾大賊一死,便沒了主心骨,更失去規矩。
下山途中,已有不少人因財貨發生爭搶。
混亂的局面,延續到山腳岔路。
清流不敢去,便朝西直奔廬江方向。
可沒有想到是 只在兩里外的林中,混亂的賊眾便遇到大軍圍殺!
隨著清流方向也傳來軍陣喊殺聲,在瑯琊周圍,上演了一追一逃的大戲,賊眾滿山而逃,休想殺得干凈。
但是,禍害一方,叫清流人一聽便害怕的七大賊,算是徹底成為歷史。
周奕聽到山下巨大的動靜。
這時把五大賊寇的尸體拖到露臺上。
剩下的,交給李靖虛行之便好。
這五人的功夫不算太差,但他以爐火純青的坎離劍罡對這幾人半吊子的罡法,屬于是降維打擊。
不過,真傳道的罡法確實有些奇特。
心生這般念想,再也止不住。
張善安在廬江郡遙控大賊禍害清流,乃是罪魁禍首,瑯琊不是七大賊,而是八大賊。
對了,還有左游仙這個老賊。
匡肴的賬要記在左游仙身上,先去尋子午罡一觀,算作利息。
周奕念頭通達,朝著厲舶留下的足跡追去。
這人跑得快,但他沒有踏雪無痕的本事。
況且,他選的陡峭山路,在周奕看來,就和平地差不多。
他順崖壁而下,目光四射。
厲舶很是小心,一直在隱藏自己的行藏。
可惜,那細微中的疏漏,在周奕眼中無限放大,顯得極為粗糙。
野芳盡凋,惟見雪萼壓枝。
周奕穿行在素白雪色中,驚云神游,攪亂山風。
他如能看到一條軌跡,取道廬江。
真氣運轉間,速度越來越快。
所過之處,碎玉紛揚,如是一條山間白龍,朝西方飛掠.
過了全椒,周奕發現厲舶變了方向。
他也不算笨,沒有繼續朝廬江去,轉道朝歷陽。
雪一直下,而印記越來越清晰。
這說明,人要追到了!
周奕再度發力,準備在過滁水之前追上此賊。
快到滁水之畔,聽到前方傳來打斗聲。
其中一人,正是厲舶。
“樊文褚,你瘋了嗎?”厲舶大喊。
另外一名中年刀客卻不管不顧,拔刀繼續與他對戰。
他的刀法不差厲舶,可是厲舶運轉罡氣,硬碰硬之下,那中年刀客便要落入下風。
厲舶一路飛奔,不要命的逃,本就不盈的內力,此時連五成都不到。
故而兩邊斗了個旗鼓相當。
漸漸的,厲舶氣血躁動,亂糟糟的真氣已無法化罡。
他打得越來越兇險,一個格擋后,忽然朝中年男人背后的小船跳去。
那船上有一大一小兩人,正是中年人的妻兒。
“爾敢——!”
他怒喝一聲,卻有一道白影閃來,仿佛從天而降,白衣飄飄,落在船上。
厲舶看到那白影剎那,本欲沖向那人妻兒,這時一下僵住。
樊文褚正欲殺他,忽見驚人一幕,不由拄刀愣住。
窮兇極惡的大賊厲舶,把刀一丟,跪在雪坑里。
朝著木船方向不斷叩頭,弄得滿頭濕泥,不住求饒。
“老祖饒命,老祖饒命啊!”
一聽老祖二字,樊文褚也被嚇得一身冰涼。
他從廬江郡來,很清楚厲舶這幫人的底細。
能叫厲舶等賊稱作老祖的,只有那姓左的魔門老怪。
朝那年輕面孔一瞥,樊文褚心情大糟。
魔門老怪養顏有術,這一位看著年輕,卻不知是什么年歲。
又不曉得有何等恐怖手段,竟叫厲舶怕成這樣。
難怪他一路逃遁 樊文褚終于明白厲舶為何要逃,但想到妻兒在老怪背后,心下凄然。
早知厲賊自有惡債,就不該出手。
他的愁思被年輕聲音打斷:“你是如何提醒樊旻等人的?”
厲舶不敢隱瞞:
“只因我從不報恩,一聽恩人二字,他們便知老祖來者不善。”
周奕的聲音穿透風雪:“你膽子不小。”
“我只是想活命。”
厲舶聲帶哀求:“若老祖答應饒我一命,我可將張師兄藏子午罡的隱秘之地告訴老祖。”
“呸!!”
一旁的樊文褚忍不住了:“你這畜生還是死了的好,那東西我也知道在哪。”
“你——!”
厲舶最后的救命稻草被拽走,不由轉頭怒瞪著中年男人。
他的兇相才露,忽然耳畔風雪驟急。
俯身欲撿長刀,卻有勁風迎頭壓來。雙手沒有擋住,被一指點中眉心,立斃當場。
這一幕并不血腥,船上捂著小孩眼睛的婦人,又將手挪開。
“樊某可告知他所說的隱秘之地,只求尊下放我一家三口離去。”
周奕方才聽到“樊文褚”這一名諱,不由轉了話題:“你與樊旻什么關系?”
“欸!”
他嘆了口惡氣:“在下樊文褚,那是我堂弟,甘當惡賊,入了魔門。”
想到樊旻的來歷,周奕追問道:“樊子蓋又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
這一下,周奕多看了他幾眼。
樊老將軍名聲極好,清廉謹慎,治軍嚴格,正是他阻楊玄感于東都之外,殺了幾萬反叛之軍。
楊廣對其恩寵,比作高祖之蕭何,光武之寇恂。
樊文褚道:“家父自雁門之圍后,多生心病,后得知樊旻等人的消息,被活活氣死。”
他一指死掉的厲舶:
“正是他們有意朝家父傳遞消息。家父一死,廬江郡圍聚在我身邊的人,才徹底松散,讓張善安把廬江郡占了去。”
“你是廬江太守?”
“不是,金太守太過剛直,被張善安所殺,我是廬江郡丞,假意與他合作,才得偷生。自清流被江淮軍攻占,廬江因此而亂,正是抓住這個機會,我才逃命至此。”
樊文褚帶著一絲驚慌:“我說這些,足以證明我知曉張善安的秘密,此賊占據的府邸,正是我家。”
“樊某聽說過魔門兩派六道,想必尊下與左游仙不是一派的,否則不會要他的罡法。”
“我與尊下無仇無怨,只盼能用這個秘密換得從此地離開。”
他不知眼前這位魔門老怪講不講理,只能死馬當活馬醫,試上一試。
周奕反問道:“你要去哪?”
樊文褚有些猶豫,還是說了出來:“我也不確定,原本是要直去江都投奔我兄長的,不過我不是很想和宇文家的人打交道。”
“近來聽說江淮軍的大都督頗有手段,將清流變成了江北最安穩的地方,我打算去看一眼,如果傳言不假,便準備在此安家,否則,就只好去江都了。”
周奕微微頷首:“你從滁水走,可直下清流,正好把那人尸首帶去,交給官署。”
一聽這話,樊文褚微微一怔。
他的反應可不慢。
老怪這樣說,是沒打算為難他,可為何要帶走尸體。
樊文褚不懂,卻也照做。
探了探厲舶的心脈,將他提起,丟入船中。
接著,又把廬江樊府的隱秘之地告訴周奕。
“如果張善安死掉,你還能接管廬江郡嗎?”
樊文褚只愣了一瞬,就明白老怪的目的,這是想將他變成第二個張善安。
想來是魔門內部爭斗。
“可以是可以,但有一樁大麻煩。”
“什么麻煩?”
“如果左游仙返回,一定會傾瀉怒火,我估計承受不住。”
周奕點了點頭:“你先去清流吧。”
話罷頭也不回,朝風雪中走去,河畔三人目送他離開。
那婦人嘆了一口氣:
“夫君,你又惹了一樁禍事。”
樊文褚安慰妻子一番,拍了拍她肩頭上的雪:
“我也不想連累你們,但此賊等同我殺父仇人。尋常時候,我拿他沒辦法,此時見他力疲,怎能不殺。”
“卻沒想到,又惹到另外一個魔門老怪。”
樊文褚望著船上的尸體,癱坐到船上,又將兒子抱在懷中:“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等我去到清流,再托人將你們送走。”
婦人露出固執之色:“不走。”
轉頭又問:
“若是清流官署問起這賊人尸體來歷,你該怎么說?”
“如實說。”
樊文褚道:“這老魔多半與清流官署有關,他先前提到樊旻,再看厲舶這個樣子,可想而知,瑯琊賊多半已是不存在了。”
“這人一定與左游仙有仇,這才清掃左游仙的門人弟子。”
“這是魔門爭斗,牽扯到一些強大的武學宗師,動輒改變一地武林格局,非是江湖小派可比。”
“只看他的輕功,便知一身魔功通天徹地,我們被他盯上,想走也難的。”
婦人道:“可看面孔,不過雙十年華。”
“夫人你有所不知啊。”
“我之前聽張善安說過,魔門頂級高手,常懷駐顏之功,歲月不顯。你看他二十,興許早就七老八十。否則,這厲舶也不用口喊老祖了。”
“這人的功力,興許還在左老怪之上。”
看他唉聲嘆氣,婦人道:“照你這樣說,張善安是活不成了。”
“這家伙欺辱你好久,難道你不盼他死。”
“自然盼著他死,可我更擔心咱們這一家子。”
樊文褚看向清流方向,哼了一聲:“現在,我對清流城已經沒多少期待了,那位大都督,也不過是魔門爪牙。”
三人乘舟,順著滁水而下,在漫天風雪中,顯得那樣無助。
孤舟獨棹,浪卷千愁。
樊文褚目向清流,似乎看到城闕昏暗,這時詩興大發,作了一首《滁州冬渡》.
“駕!”
“駕!!”
廬江郡之東,正有大隊人馬奔襲。
正有兩隊人一追一逃,騎馬砍殺。其中一隊人馬,全是壯馬輕騎,諸位騎手無不是馬術精湛。
被追殺的那伙人不斷有人掉下馬去。
有的被兵刃所殺,有的被馬踏死。
“賊子,找死!”
喊話之人五短身材,四十許歲,卻蓄著一把烏亮美須,腰上挎著刀,手持一矛,他矮身躲過一槍,把手中長矛一抖,將近處一人刺下。
看他肩膀,也帶著傷口。
此刻怒意頗盛,追敵不放。
長矛不及,便順手將馬鞍左側弓袋中的弓弩取出,張弓連射三箭,前方哎呦一聲,又有兩人墜馬。
周圍不少騎手與他一般,都有此技藝。
看他們的騎射之態,很有些突厥武人的作戰風格。
“梁執事,快走!”
殺得正興,忽有同伴大喊。
梁治太陽穴一鼓,精芒閃爍的雙目朝前方望去,立時看清逃敵動向。
那些逃跑之賊降低馬速,轉馬回頭,原來背后來了大批援軍!
“啪嗒啪嗒!”
大軍踏起雪水的聲音越來越響。
此時沖陣必死,停馬再轉馬,時間也來不及。
梁治知道中計,卻也不亂,他呼喊一聲,周圍數十騎速度不減,拐了一個彎,以高明馬術錯開敵方大陣。
但是雪路太滑,還是有幾個被大軍吞沒。
一追一逃,但局勢反轉過來,不多時,大軍中除了數百騎兵,其余全部跟丟。
這些人多是軍中高手,一路追殺,互有死傷。
臨近申時,梁治等人才在靠近巢湖的位置,將身后戰馬全部甩掉。
見追兵退去,他們才轉道走向另外一個方向。
出去七八十騎,回來不及五十。
雖說殺敵遠不止這個數目,卻也叫人肉疼。
傍晚時分,他們停馬在巢湖之北的一處臨湖莊園之前,此地往東南一靠,便是襄安。
“大執事,殺了多少人?”
莊園內,走出一名老者。
他正劃火燃著煙絲吞云吐霧。
梁執事冷笑:“估摸著殺了上百人,不算多,但也能給場主出一口氣。”
“張善安這個瘋子,癡心妄想,今日撕破臉皮,往后在廬江一地,他一匹馬也休想買到。”
這時,莊園中里面走出一位獨目大漢。
他的氣勢,比殺人回來的梁執事還要強一分。
正是飛馬牧場的二執事柳宗道,他行二,卻是四位執事中武功最高的。
“柳執事,你怎么也在這里?”
梁治微微皺眉,牧場內部也有一些小爭斗,他今日冒險殺敵,正是為了在場主面前邀功,自然不愿看到柳宗道在此。
吞云吐霧的許老頭道:
“柳執事從歷陽那邊過來,他聽到清流城的消息,曉得廬江生變,特來相助。”
“那不必了,麻煩已經解決。”
梁治拍了拍腿上濕泥,柳宗道卻皺著眉頭,看向他們身后的馬蹄印記。
“追兵退了嗎?”
“自然退了,我豈會將人朝這里引。”
二人忽然沉默,一旁的許老頭出聲打破尷尬的氣氛:
“柳執事,為何張善安突然發瘋?”
“清流本來也是他的,如今落入江淮軍手中,他豈能不急。”
柳宗道轉出怒容:“他以廬江郡的馬幫與江淮一地的生意為誘餌,妄圖將場主騙來,其心可誅,好在場主夠謹慎,沒有深入廬江。”
“從今日的局面看,他可是安排了眾多人手,險些叫我們栽一個大跟頭。”
梁治露出得意之色:
“我一到廬江,才與張善安的人接觸就察覺有詐,場主正是聽了我的建議,這才避開險地。之后也是我帶人,將賊兵引走,又回頭殺賊,平一口惡氣。”
柳宗道聽到這里,也笑著朝他抱拳。
“此番大執事功勞最大,無可爭議。”
梁治對他這態度很滿意:“走吧,我要將殺賊的消息告訴場主。”
話罷,闊步朝莊園邁進。
柳宗道轉頭對許老頭道:“許公,此地不可久留,四周要多多留派人手,過了今夜,我們立時就走。”
“張善安所圖甚大,不講做買賣的規矩,恐怕會對場主不利。”
“等回了牧場,再與他仔細清算!”
許老頭點了點頭,安排人手去了。
這座南巢莊園靠在巢湖之畔,不僅奇大,而且全是江南格調。
一眼掃去便是白墻黛瓦馬頭墻,木雕、磚雕、石雕遍布。
內里以水為魂,挖池堆山,曲徑通幽,可是一處雅致的好所在。
這豪華莊園,自然是商場主的一處居所。
每年在山城待久了,便來此小住,貼近江南,也嘗東吳美食。
許老頭不敢怠慢,聽了柳宗道的話,一連分批派出幾十號人。
暮色快要降下,南巢莊園門口的燈籠已然點亮。
許老頭坐在門下,沒人來匯報,他便悠閑地吞云吐霧。
不多時.
他微微瞇著的眼睛,忽然張開。
整個人,也從靠椅上蹦了起來,側頭去看,不知何時身旁多了一道白影。
定睛細瞧,那是一個像是從書卷中走出的白衣小公子,正站在燈籠下,帶著一絲笑容望著他。
許老頭以為自己抽大了。
他眨巴眨巴眼睛,人還在。
這時目光朝外邊一掃,腦海中閃過疑惑,我派出去的暗哨呢?
都死了?
不對,還能聽到腳步聲,說明人還在。
這么多人放哨,怎么能把一個生人放到自己眼皮底下的?
這對嗎?
一幫飯桶!
許復山把煙放到一邊:“你是誰?”
“行道之人,正好路過此地,老丈,這天快黑了,能叫我借宿一宿嗎?”
周奕舉目朝門楣一瞧:
“風高雪寒,不在乎房間好壞,只需有個落腳避風地就行,我可以付房錢。”
他說話時從懷里摸出一塊碎銀,隨后又摸出一塊:“若是有飯菜,那便更好。”
許老頭滿是皺紋的臉上,堆滿笑容:
“公子多多包涵,刻下莊上并不方便。你若沒有地方投宿,可以尋河邊走,幾里地后有船塢,到那瞧瞧,也許能住上一夜。”
“還有,公子是怎么過來的,外邊沒有人攔你嗎?”
許老頭見他搖頭,又聽他道:
“沒人攔我,但我見到好些著黑衣之人,似乎也要朝你們這里投宿。
畢竟,附近就你們一家大莊園。”
許老頭面色一變:“黑衣人在哪?”
周奕朝北邊一指:“就在你們北邊,從湖上劃船過來,算算時間,快接近你們院墻了。”
“什么?你莫不是胡說八道。”
“你派人去看看便知。”
許老頭定了定神,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滿是懷疑地看了面前之人一眼,渾身戒備。
同時朝外呼喊。
十多個暗哨從四周奔來,他們一見周奕也都一愣。
“你們兩個陪著這位公子,不可怠慢。”
“其余人隨我來!”
許老頭吩咐下去,帶人急急奔入院中。
沒過多久,就聽到院中傳來吼喝之聲,有人踩上瓦頂,兵器交擊,大戰一觸即發。
撲通撲通,不斷有人掉入水中。
約摸一炷香過去,才得安靜。
這時,天更黑了。
周奕坐在莊園門口的燈籠下,也就是之前許老頭的位置。
陪著他的兩名暗哨,著急看向園內,又不敢違背許老頭的話。
在亂局平息,重歸寂靜,又過一段時間,許老頭急步從里面走出。
“許公!”
“那位公子呢?!”他遠遠就喊。
二人朝院門口示意:“他一直在這里等候。”
周奕笑望著許復山:“老丈,可是有人來投宿。”
“是極,是極,”許老頭擦著腦門上的汗,“公子說的一點都不錯。”
“他們可住下了。”
“住下了,都住下了。”
“那我能借宿一宿?”
“可以,”許老頭朝他的臉警惕掃過幾眼,“不過,你要先見過我家主人。”
“管飯嗎?”周奕笑問。
許老頭有些語塞:“管,怎能少得了這頓飯。”
“公子,里邊請。”
“老頭子姓許,還不知公子貴姓?”
“姓周。”
“周公子,請!”
這南巢莊園內好生雅致,一連排燈籠亮光,把梁枋、門楣、窗欞上的花鳥蟲魚照亮。
一路小橋流水,亭臺樓閣。
甚至還路過一棟藏書樓,滿是字畫楹聯。
過了好些院子,諸般綠植、花草,在這里都算不上奇特。
可以想象,主人家是多么豪富。
終于,周奕隨著許老頭走到一間極大的院落。
這里有數十名內家高手,全都投目過來。
許老頭腳步不停,入了第二個更大的院落。
柳執事、梁執事還有牧場幾位老人,全都瞇眼聚光,將周奕整個打量一遍。
看上去,武功也不像是太高。
梁治自覺,自己的太陽穴,要比這白衣青年鼓得多。
許老頭準備朝最里面的院子進,柳執事伸手一擋,拱手問:
“公子,敢問你是怎么發現那些黑衣人的?”
周奕道:“我也是從那個方向來的,正好走在他們前面。”
梁柳兩位管事同時朝他鞋上一瞅。
很干凈,沒有多少泥水。
這說明他沒有說謊,如果是跟著戰馬印記找來,絕對是一腳泥水。
梁治才經歷一場大戰,謹慎看向周奕腰間的長劍:
“公子,還請將佩劍解下。”
周奕面露霜色:“江湖上還有這樣的規矩?”
“那不見也罷,我自去尋船塢投宿便是。”
這時,內院中響起一道清淡女聲:
“梁執事,莫要開玩笑。公子,還請入內一敘。”
梁治也讓開道路,心道自己失言了。
以場主的功力,此人帶不帶劍,無有分別。
當下不再操心,坐回院中小亭,準備用飯。
“我家主人姓商,周公子,請。”
許老頭笑了笑,周奕又跟上他的腳步。
內院中央有一石亭,檐角懸著八角琉璃燈,照亮了下方諸般花樹,一座假山前,正端坐一名裝束淡雅的絕美女子。
烏亮的秀發從耳后傾瀉在香肩處,肌膚嬌嫩,散發著青春氣息,面龐美得異乎尋常。
那雙蕩漾波光的鳳目充滿深邃,長長睫毛輕輕顫動,于貴氣之中,帶著孤高疏遠與神秘之感。
這位能笑著與你談生意,但你若是對她的笑意產生絲毫誤解,只能是自作多情。
莊園亂局早已收拾妥當,亭中石桌上擺滿碟碗。
商秀珣朝來人看去。
這位白衣公子掃了她一眼后,目光被桌上的一碟菜吸引走了。
商秀珣沒見到讓人討厭的眼神,第一印象還算不錯。
于是將一柄長劍從桌旁拿走,示意周奕坐下。
“今日多謝周公子提醒,聽許公說你未曾用飯,便略備薄酒小菜,聊表謝意。”
“多謝。”
周奕也不客氣,坐了下來。
他沒有去聊那些黑衣人,而是指著中央那一碟菜。
竟是片好的一碟鴨子,還加了蔥絲,醬汁,佐以胡餅。
“商姑娘,此鴨是何人所治?”
商秀珣道:“是莊園中的廚娘做的,至于做法嗎”
她猶豫了一下,“做法來自一位朋友。”
話罷,忽然仔細打量周奕一眼,秀眉微蹙,問道:
“周公子,我們此前見過嗎?”
周奕夾起鴨子,不去看她,隨口應道:
“當然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