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起來了。
那是慘白色的，冰冷的太陽。
馬什·洛厄爾掀開毛氈布，抖索著走出塑料帳篷。
已經有人換好了裝備，默默站在營地中央，好像在發愣。
那是一種瞧上去頗為可笑的臃腫打扮——防輻射凝膠涂層的帆布制成的連體服，關節處縫著汽車安全氣囊材料，呼吸面罩是用潛水鏡和咖啡濾紙改造的，過濾罐里裝著活性炭與醫用棉混合物。
沒有笑聲，也許是因為馬什自己也是這幅打扮。
戰爭打響了.打響好些年頭了。
不知多少才剛剛記清楚名字的勢力與梟雄，轉眼間就被新的入場者打成殘渣，今天還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明天就會淪為他媽都認不出來的骨灰。
核子武器、生化武器、自律獵殺機械的濫用，還有那些喜怒無常，除了自稱外跟人類毫無相同之處的高位靈能者，他們讓天空卷滿了蒼白的灰，大地千瘡百孔，留下了痛苦萬分的荼毒。
“頭，人齊了。”一個好似脹氣的過期罐頭的人走了過來，低聲道：“晌午，時間還好。”
按照這段時間總結出的規律，東陸共和國針對霍加斯地區的每一輪超視距炮擊，都要間隔三個小時。尤其最近間隔有了越來越長的趨勢，可能東陸共和國也不愿把過多資源浪費在一座城市廢墟上。
“霍加斯”
如果在一個地方待得足夠久，會將它視為第二家鄉嗎？馬什不知道答案，但有一點可以確認，老家在自己腦海中的記憶已經逐漸模糊，霍加斯布滿彈坑的斷壁殘垣，反而深深烙印。
然后，他說：“走吧。”
十二輛舊皮卡，這是這支小游蕩者部落的棲身根基，而為了今天的拾荒，他們一口氣開了兩輛出來。
得益于各方勢力堅持不懈的狂轟濫炸，這塊地區戰前的各大主干公路十不存一，斷裂粉碎，坑坑洼洼，好在兩輛皮卡事先經過了越野化改造，行駛勉強還算順利，一路磕磕絆絆開到了霍加斯市郊的位置。
留下了兩人看守皮卡后，拾荒隊的其余人——包含馬什在內的五個人，開始穿梭于城市。
小心翼翼地繞開一塊焦黑扭曲的骸骨，見到遠處的目的地，拾荒隊松了口氣，但旋即又屏住了呼吸。掛在胸口的蓋革指示劑閃爍著猩紅的光。
告示牌東倒西歪，透過表面的厚厚積灰，依稀可見“霍加斯第二廢品回收站”的字樣。
正常廢品回收站的業務范圍不包含輻射產物，然而戰爭時期就顧不了那么多了，何況還是霍加斯這種半廢棄的城市。由復數家超級公司支持的聯合政府早就放開了管制，這塊區域的政府將一部分低回收價值的物品傾倒在了這里，其中就混雜了放射性產物。
好在政府終究還沒喪心病狂到直接傾倒核廢料，這些輻射尚在可處理范圍內，回去過濾、清洗和降解，總有法子搞定——在如今這個軸承比黃金更貴的時期，一群游蕩者沒有挑挑揀揀的余地。
“頭，運氣不錯。”一名游蕩者趴在開了個大洞的窗邊，盯著前面，聲音壓得很低：“好像就咱們一家。”
“.太整齊了。”馬什也壓著聲音，他仔細望著那一堆堆由塑料、機械和破車皮組成的小山：“照頻道上的留言，這地方應該來過了不少人。”
數年的游蕩者生涯，強迫人鍛煉出一雙好眼睛，單就這么幾眼的功夫，馬什就瞧出了不少好東西。還剩半截的太陽能板、表殼翻綻的小電瓶、晃蕩著綠色粘稠液體的透明餅干盒里，躺著一瓶不知道過期了多久的抗生素。
這塊地區的游蕩者線上互助社群提到了這里。可游蕩者都是一根釘子恨不得打兩個孔的吝嗇鬼，原本他們就是想來碰碰運氣，撿點剩飯貨色，沒想到真有好物件。
本地的游蕩者生活水平這么高？這些都瞧不上眼？
“——嗷，又有小朋友上鉤了。”
輕佻的口哨聲，軍裝打扮的寸頭男人一邊捏著帶熱成像功能的望遠鏡，一邊掏著耳朵。
“這次換誰來？比爾？”
“我可對你們這種惡趣味沒興趣。”另一邊，一道消瘦人影蹲在地上，整理著彈掛：“不過我對賺錢有興趣，五千塊，壓兩顆。”
“那，本？”
“行啊，正愁沒東西打發時間，這邊駐守的人要發霉了！”
黑色涂漆的外骨骼裝甲走了過來，就好像一尊現代的騎士。不過他剛走了兩步，就有人搶在了他前面。
“誒我來，都別給我搶啊，讓你們瞧瞧我這新玩意的厲害。”
這是個輕型戰術服，留了個卷發的青年，他嘻嘻笑笑著，兩只瞳孔透著幽藍色的光，分別被一道蝕刻電路穿過。
“換了個義眼了不起啊？”那穿著外骨骼裝甲的壯漢不爽道：“瞧瞧你身上還剩幾塊肉！別到時候下面那玩意也換成螺絲釘！”
“嫉妒的話聽的越多，我就越高興。”青年嘿嘿道：“你們也可以去換啊，正好那幾家公司給了低息義體貸款，嘿，要不是打仗，想從那幫公司狗手里占便宜？”
“得了吧。”最開始的寸頭男撇撇嘴，晃了晃手里的望遠鏡：“義體這玩意不穩定的很，我可不想哪天突然變成精神病。還有，占便宜？哼，指不定那幫人拿你當小白鼠哄呢，結果你還傻呵呵地主動貼上門，免費給人家當實驗品。”
“精神病也好過哪天突然給人一槍斃了。”青年不以為然：“先想好怎么在戰場活下去，別到時候有命賺錢沒命花，那才是真的幽默——或者你提前把你老婆的聯系方式給我？”
寸頭男嗤嗤一笑：“放心，到時候會給你墳頭上放一份的。”
愉快的斗嘴間，青年嫻熟地拿起了靠著墻邊的武器，那是把造型頗為夸張、近兩米長的槍械，充滿科技感的流線型結構，槍管后方是靛藍色的電磁加速線圈組。
作為受雇于聯合政府的優秀傭兵，他們享有頗為豐厚的資源及獲取權限。這把重型高斯狙擊槍“藍色扳機”就是明證之一，來自超級托拉斯公司南域重工提供的武器，只花了三分之一的市場價。
“都讓讓、都讓讓——”
寸頭男換了個位置，給青年讓出了窗邊。這間位于二十層，因戰爭被廢棄的酒店套房足夠大，容得下一整個傭兵團。
青年把碩大的狙擊槍放在了窗前半米的位置，整個人趴了下來，慢條斯理地等待槍械與義肢完成智控鏈接。
“兩顆？”他抬高音調：“哈，雷地，那你就要輸了！”
被稱為“雷地”，也就是整理著彈掛的人砸了砸嘴：“你媽的靠義體算什么真本事這樣子！三萬塊，來個一串二！敢不敢跟！”
“你覺得我會怕？”青年哼了一聲：“一串二就一串二！”
說著，義眼與槍械瞄準鏡成功完成了智控鏈接，面前景象閃了閃，倏然一變。
視網膜的投影一下子變成了無比清晰、飛速放大的廢品回收站，就仿佛天神自云端向下俯瞰。與此同時，準心附近，風速、斜角修正、氣溫與濕度一項項數據沖刷而下，實時變化。
如果讓“藍色扳機”的設計師知道，這把足以單兵摧毀載具的大殺器，現在居然被人拿來搞打獵小游戲，恐怕會不住扼腕嘆息吧。
熱成像視界已加載 喀嚓，像是相機切換。
五道橙紅色的模糊身影，突然從錯綜復雜的城市廢墟中被摘出，一覽無遺。
第一次彈道輔助修正 彈指間，一條條虛線以槍口為起點向外延伸，又飛速消失，直至最終，虛線只剩下了最筆直的一條。
目標防護解析 爛透了。
真心沒有嘲諷的意思.拋開那跟玩偶服一樣的可笑防護服打扮，這幾人內層穿戴的防具也極其簡陋一般，甚至還有手搓的防彈衣。那防彈插板又碎又折，不知道是從哪個垃圾堆撿來的，防彈效力還能剩十分之一嗎？
擊殺確認延遲 四公里，1.9秒，考慮到沿途建筑物的阻隔效應，可以接受。如果打中頭的話，對方還能留下個算體面的尸體，但要是稍微偏了點，哦，又是一顆熟透了的爛西瓜。
遠方的游蕩者渾然不覺死神即將揮落它的鐮刀，他們保持了一個不算太分散的陣型，謹慎地環顧四周，緩慢前進。有兩人走在了最前方，選擇為身后同伴身先士卒。
依照步頻的行為分析趨勢，一點七秒后，他們將重合成一條直線。
“三萬塊。”青年揚起嘴角：“到手咯。”
扳機扣動。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鳴。
就好像世界一下子陷入了慢鏡頭演繹，空氣出現了一道不斷延伸的白色痕跡，直至第一次接觸物質。
第一棟破敗的大樓表面出現了米粒般的細孔，而下一瞬，這細孔開始擴散，放射狀的裂縫蔓延開來。
一模一樣的場景，幾乎同時出現在了四棟建筑物上。
而落在現實，沒有慢鏡頭的現實，只有一聲極輕微的“叮”。
青年突然瞪大了眼睛。
超高精度的瞄準鏡忠誠地顯露了此刻的景象。
就在那兩只老鼠的面前！理論上暢通無阻的彈道軌跡上，不知何時，憑空冒出了一道身影。大口徑貧鈾彈被攥在了掌心，就好像從茶幾的托盤里隨手拿起了一顆糖果。
黑發的身影盯著掌心的子彈。
然后，他抬起頭，瞥了過來。
這一瞬，青年幾乎想要跳了起來。
“怎么了？”寸頭男人敏銳地嗅到了氣氛變化，戲謔的笑容瞬間收起，一只手已經下意識按上了腰間：“博伊斯？”
“不對.不是憑空冒出！”青年猛地大吼起來：“是超高速機動能力！他來了！”
“什——”
齒縫剛擠出一個字，寸頭男人就拔出了槍，一把瞄準了窗邊。
而第二個字，就再也無法吐出來了。
他的腦海里，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那是比十倍音速的高斯狙擊槍狙擊更快的速度！上一剎，一點星火剛剛亮起，下一剎，就橫跨四公里，滔天火焰幾乎占滿了整個視野！
“你在瞄什么？”
赤金色的火焰倏然一收，走出一道人影。
宋識踩住了狙擊槍的槍口，特制的高強度槍管連一秒都沒撐住，滾燙的鐵水四溢，將臟兮兮的木地板蝕出了蜿蜒的焦黑痕跡。
“算了不想聽。”
宋識踏出第二步，走過了青年，后者連一個音節都吐不出來，就砰然化為了灰燼。
靈能者.這種表現力，起碼第三環的大源！
幾顆黃銅色的彈殼從拋殼窗彈出，寸頭男人本能地扣動了扳機。號稱近距離能打爛一臺大型蛛式機器人的重火力手槍，噴吐出灼眼的火光。
宋識眼皮都沒有動，焦土不到千分之一秒升了起來，就好像夜晚一瞬而逝的煙火，短暫的一簇火星后，鋼芯彈頭消失不見。
“三秒鐘。”寸頭男人聽見對方說：“給你們個留遺言的機會。”
什么.
咆哮打斷了思緒，本大吼一聲，揮舞著動力斧猛地砸下。
——對準套房的地面砸下！
靠著外骨骼裝甲與動力斧的加持，本連跨海大橋的承重柱都能輕松劈斷，這一斧下來，這一層要直接崩塌。
但就是要這樣！搶進混亂環境，方才有勝算！
而所有的思緒，都在下一刻，淹沒在了火焰里。
三分鐘后，唯一一位刻意被留出活口問話的傭兵，化作青年身后的灰燼。
“七土戰爭的第十一個年頭。”
來自第四環靈能的焦土兼具了信號阻隔的效果，一個呼吸的功夫，酒店套房已萬物焚毀，掃蕩一空，宋識走到了落地窗邊。
“東陸共和國與聯合政府在此地對峙。”
鐵銹味的狂風卷了起來，獵獵作響的窗簾被一把扯開，滿是瘡痍的世界映入眼底。
燃燒的硝煙盤旋在城市上空，崩塌斷裂的建筑物，到處都是拋棄的汽車，寫著霍加斯新明天的橙色傳單蜷縮在街邊縫隙，露出燒焦的一角。
戰爭已經到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