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馬里克一世拒絕了拜占庭人的要求,但為了安撫公主,他慷慨地許諾,在迎接儀式上,從他開始,亞拉薩路的每個貴族都會身著拜占庭式的華服,之后的宴席也將會是拜占庭式的,好讓公主賓至如歸。
一些貴族對這項命令頗有微詞,他們平時也會穿寬松的長袍,戴著頭巾,但若是為了迎合“東方皇帝的女兒”,他們就有些不甘愿起來。
但隨后他們一想,在談判中,阿馬里克一世已經爭取到,婚禮儀式將會遵循拉丁教會的圣潔標準,而不是正統大公教會的標準,所謂的服裝和餐點也就成了無關緊要的小節——能夠攀爬到這個位置的都不會是傻瓜,當然也就閉上了嘴。
“我想公主應該會滿意的。”博希蒙德說道。
一眼看過去,即便是在沒有繁花的初春,從雅法門到圣十字堡的道路上,也已經是處處艷色,演員們在木臺上就位,裝扮各個歷史時期的人物,還有各式各樣的道具,基督降生時的銀色馬槽邊圍攏著圣母與圣人,一旁的香料匣子鑲滿寶石;安東尼與克里奧佩特拉乘坐的木船前后兩端覆以金銀,還有兩名小孩子裝扮的槳手在劃船;普賽克坐在綢緞做成的花叢中,張開雙臂迎接長著翅膀的丘比特…
而在這些木高臺下,在道路兩側,擁擠著觀禮的人群,他們擠擠挨挨,充滿期待,每逢這種歡喜的場面,貴人們總是會毫不吝嗇地向人群拋灑金幣,何況,對于他們來說,此生能夠看到一個國王,迎娶一個公主的場面已經足夠可貴。
“來了嗎?來了嗎?”他們急切地問道,踮著腳尖,不過這都是一些沒見過世面的家伙,老道的人們都在側耳傾聽,聽,那是喇叭,長笛與鼓聲,它們比馬兒更快,已經隨風而至,來啦來啦,他們來啦!
第一波不是亞拉薩路的貴族,也不是拜占庭的官員,而是一群朝圣者們——圣地特使艾蒂安伯爵曾經享受過的待遇,拜占庭的公主也享受到了,這些朝圣者約有上千個,占據了很長的一段路,人們笑著朝他們倒喝彩,他們絲毫不以為忤,只是不斷地稱頌上帝,贊美基督,用盡所知道的每個詞來夸耀今天的國王與他的新娘。
與艾蒂安伯爵不同的是,這些朝圣者可沒有膽量跟隨在車隊邊,他們只是做了個前導,后面緊隨著的就是十來個穿著條紋衣服或是分色衣服的吟游詩人。
他們彈著琴,唱著歌,聲音輕柔或是高亢,唱查理曼大帝女兒們的風流韻事,唱凡人安喀塞斯一世和女神阿佛洛狄忒的愛情之花如何釀出了埃涅阿斯這枚果實,也唱亞瑟王的密友加溫如何為了救出自己的主人,愿意與最丑陋的女巫結婚…
在他們之后,就是十六輛馬車,上面承載著拜占庭公主的嫁妝,精美的家具,柔滑的絲綢,甚至還有金銀的器皿,人們不由得一陣目眩神迷,就連呼聲也低了下去,幸好這象征性的車隊很快就走過了。
緊隨其后的是修士和教士的隊伍們,有拉丁教會的,也有正統教會的,他們涇渭分明,走在兩邊,各自舉著圣像和十字架,幾個侍童提著香船,端著金盆,教士不斷地念著禱問將圣水灑向人群,被恩澤到的人無不激動萬分。
此時又響起了幾聲嘹亮的號角聲,人們就如同被暴風卷倒的麥子一樣紛紛伏倒在地上。
幾名輕騎踏過路面,每隔一段路,就會吹響號角,他們身后是敲打著小鼓,吹著喇叭的樂隊,他們身著絢麗的黃色絲絨上衣,套著深綠色的緊身褲,侏儒在他們之中鉆來鉆去。
打著白底黃色亞拉薩路十字架的國王旗幟,紫底金色雙頭鷹的拜占庭皇帝旗幟,盾型百合花的安條克大公國旗幟,雙色十字架的的黎波里伯國旗幟,以及圣地各領主或是軍團的旗幟,都高高地豎立了起來,迎風飄揚。
騎士們舉著如林的長矛,面色肅穆地跟隨在旗幟隊的身后,他們盔甲雪亮,套著干凈的罩袍,馬兒也是個個健壯,蹄子敲在石子路上,又清脆又響亮。
他們的扈從與武裝侍從浩浩蕩蕩地跟在后面。
之后是一大群騎著馬的達官顯貴,穿著絲綢,貂皮和羊毛,閃爍著珍珠,寶石與琉璃的光芒,其中有領主,也有貴女。
阿馬里克一世被他的大臣與領主們簇擁著,走在一輛巨大的鍍金抬轎的前方。
這座抬轎大得就像是一間小屋子,但周圍只有護欄,細紗的帷幔已經被金鉤子勾起,好讓亞拉薩路的人看見他們的新女主人。
拜占庭的公主今年只有十五歲,穿著一件拜占庭式的寬松有袖長袍,外面套著一件無袖外衣,長袍是金色的綢緞,而無袖外衣則是紫色的,袖口,領口,下擺,都綴著指甲蓋大的珍珠,戴著同時將頭發與頸部遮蓋起來的白色羊毛頭巾,上面壓著一頂黃金王冠。
有兩個侍女侍奉著她,抬轎周圍則行走著拜占庭的大臣,官員和武士。
人們還在歡呼,但歡呼的聲音明顯地小了一些,雖然拜占庭公主的裝扮異常奢靡,但與阿馬里克一世的第一任妻子雅法女伯爵相比——那張平庸的面孔原本就乏善可陳,在黃金、珍珠與紫色綢緞的襯托下,更是顯得寡淡,雖然看得出她非常精心地打扮了自己,卻只有讓那張原本還有些稚氣的面孔更加老成僵硬。
毫無疑問,被拜占庭公主的名頭吸引過來的人都會覺得失望,他們的吸引力很快就被鍍金抬轎后方的動物們吸引了 基督教義并不允許教徒們如古羅馬人一般走進角斗場,觀看動物與人,人與人的相互廝殺,但拜占庭人依然有戲劇,音樂和賭博,還有另外一些有趣的娛樂項目,比如馴獸。六世紀的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一世的皇后狄奧多拉的父親就是一位馴熊師。
這些裝在木籠里的狼、老虎、豹子和熊,就都是各方為了拜占庭公主的這場婚禮而特意搜羅的,它們也可以說是嫁妝的一部分,比起并不漂亮的公主,這些威風凜凜的野獸更能引起人們的驚嘆,小孩子們跟著跑來跑去,還有大膽的侍從,扈從在一邊大喊大叫,但他們想要撩撥一番的時候,就被看守這些野獸的仆人惡狠狠地趕走了。
沒人注意到,一只本不該出現在這列隊伍里的木籠也搖搖晃晃地被六匹強壯的夏爾馬拖拽著,出現在隊伍的末尾,之前裝著另一只熊的籠子剛走過去一百多步,一個騎士隨口問了一句:“這也是熊?”
“一頭母熊。”負責押送這只籠子的拜占庭官員回答說,他和之前的監察人員打扮得幾乎一模一樣,那些走在籠子邊的侍從也都穿著同樣花色的衣服,所以騎士更多地只是出于好奇,而不是警惕才問了那么一句:“它很大嗎?”
看看那個深深的車轍(石子都被壓入了路面),還有似乎隨時會崩潰的輪子。
“沒關系,”那個官員笑著說,“能堅持到這兒就很不錯了。”
騎士想到的是,拜占庭人可能指的是在之后的狩獵中,這頭大熊成為騎士們的獵物,他幾乎就想要提起長矛,掀開遮蓋在木籠上的粗麻布,但還是忍住了。
“您為什么要和他說那么多話?”騎士剛走開,就有一個隨從靠近官員責問道,從那個口吻來看,他的身份反而要比官員更高些,但官員似乎根本不以為意,“我們都進了亞拉薩路了,你以為還要出什么問題——倒是你,你收買的人確實將那頭母熊的崽子藏進圣物匣了?”
“我親眼看著它被放進去,又被放進抬轎里的。”
瑪利亞公主突然聽到了一聲戛然而止的驚呼,她一邊繼續向民眾微笑,一邊略略側過身去。
“我不小心打翻了一只盒子——但公主!”侍女驚惶地小聲,將那只打開的圣物匣給公主看,這件藏著圣母瑪利亞頭發的圣物匣將會被公主親手放到祭壇上,里面應當是絲綢和幾縷深色的發絲,但她看到的,絲綢里面包裹著的卻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動物,它已經死了,但身上沒有明顯的血跡。
不祥之兆,這是公主產生的第一個念頭,是皇帝身邊的那些女人,還是反對這樁婚事的大臣,又或是正統教會的教士和信徒?拉丁教會討厭不服管教的正統教會,正統教會又何嘗不討厭手臂太長的拉丁教會?
對于阿馬里克一世與曼努埃爾一世,這樁婚事牽系到的,更多是凡俗間的合作,信仰的成分并不多,但站在教會的立場上,讓兩個不順服的統治者感到難堪才叫他們高興,至于撒拉遜人,難道沒有了阿馬里克一世與曼努埃爾一世,就沒有愿意發動第三次,第四次,更多次東征的國王了不成?
但就在幾個呼吸后,公主就知道自己想錯了。
鮑德溫與塞薩爾跟隨在阿馬里克一世身邊,他們暫時還未成為正式的扈從,在這樣的隊列中只能算作點綴般的侍從,大衛和亞比該等勛貴之子也在他們身周,只是因為之前這些家伙都等于背棄了王子鮑德溫,現在也很難有臉和他有說有笑,大衛一直在偷偷看他們,亞比該則垂著他那張陰沉的臉。
“威廉呢?”鮑德溫突然問道。
大衛愣了一下,“什么?”
“我剛才看他往后去了,他去…”鮑德溫還未問完,就聽到后方突然傳來了一陣驚恐萬分,幾乎像是撕裂般的叫聲,他立即撥馬回轉(萬幸這次他們騎的還是成年馬),在所有人之前沖了出去,塞薩爾緊緊地跟隨著他。
驚叫起來的是圍觀的民眾,“是野獸,是野獸跑出來了!”
好幾個木籠被打開了,里面的野獸全都跑了出來,為了叫它們安分,這幾天都被有意縮減了飲食——在開始狩獵之前,它們應該一直懶洋洋地不愛動彈才對。
可它們一得到機會,就爆發出了超乎人類想象的智慧和力量,有的只想要撲倒一個人大快朵頤,有的則什么都不顧,先逃往人少的地方再說——人們看著它們向自己奔來,齜著雪白的牙齒,鮮紅的舌頭露在外面,那里還能保持冷靜。
也有勇敢的騎士與扈從上去與野獸搏斗,但這反而激起了它們的兇性,更多被攔截住的野獸開始撕咬與抓撓,褐色的沙土與灰白色的石子上幾乎立即就噴濺上了鮮血。
誰也沒注意到,一只黑灰色的母熊正緩慢地走在紛亂的獸群與人群中,它仰著頭,嗅著空氣中的血腥氣息,突然之間,它找到了它的孩子,也嗅聞到了它的死氣,它飛快地向前跑去——沒有狩獵過熊的人很難想象得到這么一個巨大的生物奔跑起來有多快,多輕盈,多敏捷,一些騎士看到了它,卻來不及作反應。
而此時一個自作聰明的侍女卻想著乘著混亂丟掉圣物匣里的幼獸。
她還沒來得及松手,母熊就趕到了,與人類不同,它并不會仰天發出一聲咆哮再進攻,它已經嗅到和看見了自己的孩子,一下子就鎖定了目標——那座鍍金的抬轎。
拜占庭公主面色灰白,她沒想到這些人所要的并不僅僅是讓她出丑,讓這樁婚事留下遺憾或是破裂的根由——這些人直接釜底抽薪了!
母熊沖向抬轎,只一爪子就拍斷了一個官員的脊椎,又敲碎了一個抬轎奴隸的腦袋,抬轎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