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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四十三章 翹楚多蜚聲

熊貓書庫    紅樓之扶搖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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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鎮,鎮南守衛關卡。

  夜色愈發深沉,風雪卻有增無減,鵝毛般的雪花,如同扯碎的棉絮,從高空無休止散落而下,讓夜間視野愈發蒙蔽不清。

  鎮口守衛關卡兩端,燃著兩個高架火盆,將關卡前十丈范圍,從...

  雪落無聲,卻將整個神京裹入一片素白之中。臘八的晨鐘尚在耳畔回蕩,榮國府東角門已悄然開啟,一隊青衣小廝抬著數十只紅漆木箱魚貫而入,箱上皆貼“裴”字朱箋,墨跡未干,仿佛還帶著南方暖陽的氣息。這是裴家納征之禮的第二批聘物南洋沉香、蜀錦十匹、端硯兩方,另有一對白玉雕成的并蒂蓮,據說是裴夫人親自從祖傳匣中取出,寓意“潔如冰雪,心若連枝”。

  梨香院內,寶琴正臨窗抄經。她手中執的是《列女傳賢明篇》,筆鋒清峻,字字如蘭葉舒展。大螺在一旁輕聲道:“姑娘,外頭說,裴公子昨夜親赴城南慈幼堂,捐銀三百兩修繕屋舍,還為十幾個孤女每人置辦了冬衣。人家問他是為何事積德,他只說:‘娶妻者,當思其仁。’”

  寶琴指尖微頓,墨點落在紙上,暈開如一朵小小的梅花。

  她沒有抬頭,只是輕輕道:“這個人…倒真是說到做到。”

  話音剛落,簾子一掀,湘云裹著一身寒氣闖了進來,臉上猶帶笑意:“琴姐姐!你猜我今早在街上看見什么?梅允松被他父親押著去城西廟里誦《孝經》贖罪!穿的是粗布麻衣,跪在雪地里,活像個叫花子!路人指指點點,還有孩子往他身上扔雪團兒!”

  迎春隨后跟進,雖不如湘云那般張揚,眉宇間也難掩快意:“聽說御史臺已擬折子,要參他‘酗酒失儀、謗議朝臣’,若再犯一次,恐怕連國子監的功名都要保不住了。”

  黛玉緩步而入,披著一件月白鶴氅,神色淡然:“世人總以為毀人清譽便可自抬身價,殊不知,真正讓人瞧不起的,從來不是出身低微,而是心術不正。他越是掙扎,越顯得狼狽不堪。”

  寶琴放下筆,起身走到爐邊,撥了撥炭火,火光映照她清麗的側臉,竟比昔日更多了幾分沉靜與從容。

  “你們不必再說了。”她輕聲道,“我已不恨他,也不幸災樂禍。我只是慶幸,自己終于看清了一個人的本質寧可孤獨終老,也不愿與偽善者共度一生。”

  眾人默然。唯有爐中炭火噼啪作響,似在應和她心中那一片澄明。

  數日后,裴家擇吉日行請期之禮。裴硯親至薛宅,帶來婚書與黃歷,上書良辰:“來年仲春二月初八,宜嫁娶,利子孫,天德合月恩,百福駢臻。”

  薛姨媽含淚點頭,當場焚香告祖。當晚,她在佛前長跪不起,低聲禱告:“亡夫啊,你在天有靈,請護佑咱們琴兒一世平安。這一回,是女兒自己選的路,也是老天開眼,給了她第二次機會。”

  而就在同夜,梅宅書房內燭火搖曳。梅允松獨坐案前,面前攤著一份謄抄的邸報上面赫然記載著裴家納征詳情,以及裴硯在慈幼堂施善之舉。他看得雙目赤紅,猛然抓起茶盞砸向墻壁,碎片四濺。

  “憑什么?!”他嘶吼道,“我讀了二十年圣賢書,日夜苦讀,不曾懈怠!為何金榜無名的是我,春風得意的卻是他?!一個靠著父蔭的小兒,竟也能娶到我曾許諾過的女子?!”

  門外老仆顫聲勸道:“少爺,您小聲些…老爺聽見又要動怒了…”

  “滾!”梅允松一腳踹開門扇,“我恨的不是裴硯,是她!是薛寶琴!她明明知道我對她的情意,為何還要答應別人?!她若真有骨氣,就該終身不嫁,以證清白!而不是轉頭便投入他人懷抱!”

  老仆驚愕退下,心中暗嘆:少爺至今不明白,人家不愿嫁你,不是因為你不夠好,而是你早已失去了被愛的資格。

  那一夜,梅允松徹夜未眠。他翻出舊日詩稿,一頁頁撕碎投入火盆。其中有他三年前寫給寶琴的《梅花吟》十二首,字字深情,句句纏綿。火焰吞噬紙頁時,他忽然想起那個初見她的午后金陵秦淮河畔,她立于畫舫之上,手持團扇,輕吟杜牧詩句,風吹裙裾,恍若洛水之神。

  他曾以為,那是命運賜予他的姻緣。

  如今才知,那不過是命運的一次試探。而他,在貪婪與怯懦中,親手將她推遠。

  轉眼春近,柳芽初萌。榮國府上下皆為寶琴婚事忙碌起來。賈母特命鳳姐主理妝奩,又撥出兩萬銀子作為壓箱底錢,笑道:“我這個外孫女,不能讓人說一句‘商戶之女無人撐腰’!”

  王熙鳳精明干練,立刻著手采買:京城最好的蘇繡匠人為其織就十二幅嫁衣圖樣;揚州玉器行連夜趕制一對龍鳳佩;更有南來的珠寶商獻上一顆鴿血紅寶石,說是昔年暹羅國王進貢之物,鳳姐一眼相中,當即拍板買下,命人嵌于新娘冠頂。

  寶釵親自為妹妹挑選陪嫁丫鬟。除大螺外,另添兩名識字懂算的二等婢女,并特意向王夫人討了曾在賈母身邊服侍過的老嬤嬤一名,專司禮儀教導。

  寶玉則悄悄托人從江南尋來一套孤本《李義山詩集》,封面以金絲楠木雕成,內頁用宣德貢紙抄錄,扉頁題字:“贈琴妹新婚志喜愿君此生,不負深情。”

  他將書交予襲人時,低聲叮囑:“莫要說是我送的,只道是朋友所贈即可。”

  襲人望著他眼中那一抹藏不住的溫柔,心頭微酸,卻只輕聲道:“七爺的心意,她總會明白的。”

  二月初八,天朗氣清,春風拂面。

  裴家迎親隊伍自辰時起便列于榮國府門前。鼓樂齊鳴,彩轎高抬,八名壯漢肩扛“卻扇禮”大屏風,上繪鳳凰于飛圖,金線熠熠生輝。裴硯身穿大紅蟒袍,頭戴烏紗翅帽,騎白馬而來,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引得街巷百姓爭相圍觀,嘖嘖稱奇。

  賈母坐于正廳,親手將寶琴交至裴硯手中,語重心長道:“我這孩子,自幼失怙,性子倔強,但心地純善,從不說謊害人。今日托付于你,望你待她如掌上珠,護她如眼中瞳。”

  裴硯躬身長拜:“孫婿裴硯,以心起誓:此生唯薛氏寶琴一人,生死契闊,永不相負。若有違此言,天地共棄之。”

  滿堂賓客皆為之動容。

  寶琴蓋上紅蓋頭那一刻,腳步微微一頓。她聽見自己心跳如鼓,卻不慌亂,反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寧。她知道,這不是逃離,而是奔赴;不是妥協,而是選擇。

  花轎起行,一路吹打至裴府。入門后行合巹禮,交杯換盞,夫妻對拜。當裴硯親手揭開她蓋頭時,兩人相視一笑,仿佛早已相識多年。

  夜深人靜,洞房燭影搖紅。裴硯并未急于就寢,而是取出一本手抄冊子,遞予寶琴:“這是我這些年來讀《詩經》《楚辭》所作札記,今日正式交予你。往后每讀一章,我都愿與你共論心得。”

  寶琴翻開第一頁,只見扉頁上寫著一行小楷: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愿與卿共讀人間萬卷書,同行世間千條路。”

  她眼眶驟熱,低頭不語。

  片刻后,她輕輕道:“我也有一物贈你。”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方繡帕,帕上以藍線繡著兩句詩:

  “本欲攀云翼,反墜泥中身。

  悔不當初見,空負畫里人。”

  裴硯見之,神色微動:“這是…梅允松寫的?”

  寶琴點頭:“是他寫在畫像角落的詩。我讓大螺悄悄拓了下來。我不留它作恨,只留它作警提醒我自己,也提醒你:無論將來身處何境,都莫要淪為那樣一個不敢直面真心的人。”

  裴硯凝視她良久,忽而起身,將那帕子投入爐中。

  火焰騰起,瞬間吞沒了那幾行字跡。

  “燒了吧。”他淡淡道,“過去的事,讓它過去。我們只看前方。”

  寶琴抬頭看他,燭光下,他的面容堅毅而溫和,一如初見時那般令人安心。

  她終于笑了,笑得清澈如春水初融。

  三日后,新婦回門。寶琴重返榮國府,依舊穿著那身淡青褙子,神情恬靜,眉宇間卻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篤定。

  賈母拉著她的手看了又看,連連點頭:“好!好!這才是我賈家的女兒該有的模樣不卑不亢,不驕不餒。”

  湘云抱住她就跳:“姐姐!你過得好不好?他有沒有欺負你?”

  寶琴笑著搖頭:“他待我極好。每日清晨必先問安父母,晚間必陪我說話半個時辰。前日還帶我去城外看了一處田莊,說是將來退隱之地。”

  黛玉站在廊下,遠遠望著她,眸光柔和。待眾人散去,她才緩緩走近,低聲道:“你贏了。”

  寶琴一怔。

  黛玉繼續道:“你不僅掙脫了舊約,更贏得了尊重。你讓所有人看到,女子不必依附誰,也能活得高貴。你退婚不是屈辱,是覺醒;你再嫁不是妥協,是勝利。”

  寶琴握住她的手,聲音微顫:“謝謝你,一直陪著我。”

  黛玉輕輕一笑:“不必謝我。我要謝你才是是你讓我相信,這世間仍有另一種可能。或許有一天,我也能不再躲藏,坦然說出心里的話。”

  寶琴望著她,忽然覺得,這位素來孤高清冷的表姐,眼中竟也有了一絲柔軟的期待。

  與此同時,國子監內,賈琮正主持一場經義辯難。臺下學子云集,皆為其淵博學識所折服。辯至深處,一名年輕監生起身發問:“七先生常說‘士貴守心’,然當今仕途險惡,黨爭不斷,若一味持正,恐難立足。敢問先生,當如何自處?”

  賈琮立于講壇之上,目光如炬,答曰:

  “昔者屈原放逐,仍賦《離騷》;司馬遷受刑,猶著《史記》。真正的士人,不在位高權重,而在心有所持。你可以一時沉默,但不可永遠失語;你可以暫避鋒芒,但不可背棄初心。若天下皆濁,我獨清;若舉世皆醉,我獨醒縱使孤身一人,亦當扶搖而上,不讓河山蒙塵!”

  全場肅然,繼而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散場之后,他獨自走出監門,春風撲面,柳絮紛飛。他仰頭望天,見一只孤雁掠過晴空,振翅高飛,直入云霄。

  他低聲喃喃:“薄英啊,你說過,我們要做那只飛得最高的鳥。現在,我已展翼,你可愿同行?”

  遠處傳來馬蹄聲,一騎快馬疾馳而來,馬上之人遞上一封密信。他拆開一看,眉頭微皺是邊關急報:北狄部族蠢蠢欲動,朝廷或將重啟募兵令。

  他收起信箋,眼神漸趨堅定。

  他知道,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春深時節,梨香院重歸寧靜。那幾株老桂樹已抽出嫩芽,綠意盎然。窗下案幾上,仍擺著那卷未看完的《楚辭》,旁邊多了一本新書《裴氏閨范集解》,扉頁上有兩行并排小字:

  “共讀者:薛氏寶琴。”

  “執筆者:裴硯。”

  陽光斜照進來,灑在書頁上,字跡清晰可見,宛如誓言鐫刻于時光之中。

  風穿過庭院,吹動簾幕,送來一陣淡淡的臘梅余香。

  一切,都已不同了。

  舊的枷鎖已然打破,新的道路正在延伸。有人在婚姻中找回尊嚴,有人在仕途中堅守信念,有人在沉默中積蓄力量,有人在愛里學會勇敢。

  這不是一個關于復仇的故事,而是一個關于成長與選擇的故事。

  正如寶琴所退的那一紙婚書,斬斷的不只是虛妄姻緣,更是千百年來加諸女子身上的無形桎梏;

  正如裴硯邁出的那一步,迎娶的不只是一個女子,更是一種對世俗偏見的挑戰與超越;

  正如賈琮手中的筆,描繪的不只是輿圖疆界,更是一幅屬于未來的清明政治圖景。

  風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瀾之間。

  扶搖之路,不在云端,而在腳下。

  只要心中有光,哪怕身處寒夜,也能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河山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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