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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2章 忠誠的代價

熊貓書庫    盛唐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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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夜里,月明星稀,一支船隊悄悄從豫章外渡口出發,呈現“一”字隊形,沿著贛江向北而去。

  贛江江水,在春夜中泛著鐵灰色的寒光。四周只有水波的聲響,靜謐得令人害怕。

  從豫章城出發的荊襄水軍主將梁崇義,雙手扶住樓船桅桿,指節幾乎要嵌進濕冷的木紋里。

  或許是緊張,或許是興奮,或許是害怕,他臉上的表情不太自然,緊緊繃住,似乎心事很重的樣子。

  他能感覺到腳下戰船正在細微顫動,劃船的木槳正同時浸入水面,像蟄伏的巨獸收起利爪,又伸出利爪,如同來回刨土一般。

  成敗就看這一波了!

  梁崇義心中暗想,他已經緊張到了極致。

  “梁將軍,陛下的旨意,并非一定是正確的,因為他看不到洪州這邊的情況。

  你今夜選擇遵照圣旨帶兵突圍,實在是有些莽撞了。”

  一旁的顏真卿嘆息道,漁火照耀下,他的臉上布滿了愁容。

  前兩天,白志貞又來了,并且還帶來了李璬的圣旨,措辭非常嚴厲。荊襄朝廷打探到揚州那邊動靜很大,已經在嚴控物資流向荊襄,不許一般商賈的船隊沿著長江向西。

  很明顯,這是要動手的前奏。

  如果要動手,那么汴州軍的目標,只會是江陵。

  所以,不能說李璬啥也不懂瞎搞。讓洪州的水軍退回江陵,在江陵布防,比困守洪州有用得多。

  以目前所知的情況來看,從軍事上說,這是明智之舉。

  無奈之下,顏真卿只能妥協。因為梁崇義態度很堅決,一定要突圍,離開洪州。如果顏真卿再堅持,只怕很難有好果子吃。

  真要講道理,梁崇義只是遵從圣旨。

  時間很快便到了午夜,霧氣從贛江口漫上來,將近百艘艨艟戰艦裹成模糊的輪廓。

  他們已經抵達贛江口,汴州軍的水寨,就在前方不遠處,如同一個巍峨的巨人,在霧氣中若隱若現。

  黑壓壓的一片,令人心悸。

  桅桿上的旗幟早已被春天的露水浸透,垂下的邊緣在微風中搖擺。

  梁崇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接過親兵遞過來的姜湯,將其一飲而盡,眼睛死死注視著前方。

  他數著心跳等待著,每一刻都好像在油鍋中煎熬一般,遠處敵營的燈火,在霧中暈染成橘色光斑,如同漂浮在黑色水面上的螢蟲。

  “吹葦哨,加速!”

  梁崇義抬手時,身上紙甲摩擦的聲音驚飛了桅頂的夜梟。傳令兵把浸過桐油的蘆葦管,分發給各船的櫓手,這些特制的哨子能模擬水禽鳴叫。

  嘎嘎嘎!嘎嘎嘎!

  船上響起有節奏的水禽叫聲。

  當孤零零的“嘎嘎嘎”聲在船隊左翼響起時,梁崇義面色一緊,突然按住腰間橫刀的刀柄!

  他聽到西北方的霧氣深處,傳來了同樣的回應。

  那不是自己船隊的方向!

  作為領頭的船,梁崇義很清楚,南面才是自己這邊戰船所在,西面則是…荊襄軍老水寨所在,如今已經被汴州軍接管!

  來了,來了!

  梁崇義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只覺得手腳都在顫抖。

  今夜是突圍?

  不不不,那只是李璬的命令而已。

  梁崇義的打算,卻是把這支水軍送入汴州水軍的包圍圈,送給汴州軍繳械。

  若是“被俘”,就不會遭遇魯炅那樣的待遇了,他很清楚,荊襄朝廷贏不了!

  李璬更是沒有容人之量,連劉禪都不如。

  冷汗順著脊梁滑進紙甲內襯,梁崇義額頭上更是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都顧不上擦一擦。

  “梁將軍,情況是不是有點不對勁?”

  一旁的顏真卿開口問道,多年的從政經驗,多年的漂泊和外出公干,讓他隱約覺得這支船隊的狀態不太對頭。

  顏真卿突然發聲,嚇得梁崇義渾身一個激靈。

  這位荊襄軍主將,此刻猛然扯下披風,露出暗朱色的紙甲,那涂上去的朱漆,在月光下泛著類似魚鰓一般的詭異光澤。

  動手!

  梁崇義身邊的親兵,看到他們事先約定好的信號,電光火石之間交換了一下眼神,趁著顏真卿不注意,瞬間將其撲倒在戰船的甲板上!

  其中一人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繩索,很快就將顏真卿捆得嚴嚴實實的!

  “梁崇義!顏某乃是宰相,你要做什么!”

  顏真卿又驚又怒,他不是沒想過梁崇義會搞小動作,在水寨里也有防備,但卻萬萬沒想到,這廝居然在船上動手!

  “對不住了顏相公,梁某不能放你回去。要不,梁某的家小就保不住了,抱歉呀!”

  梁崇義一副無賴模樣,對著顏真卿嘿嘿笑道。他嘴上說著抱歉,臉上卻沒有半點愧疚之意!

  當一個丘八決定反叛的時候,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什么事情都不會忌憚!

  宰相又如何,天子又如何?

  根本無所謂!

  “嘎嘎嘎!嘎嘎嘎!”

  梁崇義所在船上,葦哨的怪異聲音響了兩個三聲。

  很快,身后船只“嘎嘎嘎”的聲音此起彼伏,像是在互相通信一般。

  整支船隊此刻正緩緩的向西調轉方向,尖底戰船摩擦砂石的細響,時不時就能傳入耳中。他們已經進入鄱陽湖,這里水淺不說,離岸邊已經很近。

  吃水深的大船已經在與湖底砂石摩擦了,說明水寨就在不遠處。

  當梁崇義所在旗艦的船頭,終于對準西面若隱若現的燈火時,梁崇義聽見自己太陽穴突突跳動的聲音。

  近了,更近了,還差一點點!

  梁崇義心臟狂跳,他已經走出了背叛的那一步,剩下的,就只有…一路走到黑!

  正在這時,湖面突然卷起的東南風扯碎了霧帳,月光像銀箭般射穿水汽。

  霧散了,天似乎也在變亮。

  一直站在船頭目視前方的梁崇義,瞳孔驟然收縮:數十丈外的水面上,一艘高大的樓船,正如移動城墻般壓來,桅桿頂端的令旗被風扯得筆直。

  他認得這種改良過的車輪舸,速度快,靠輪漿航行。這玩意只有汴州軍有,荊襄那邊造不出來。

  緊接著,四面八方漸次亮起火把,一艘又一艘大船的輪廓出現在視野里,像無數猩紅獨眼,在黑暗中次第睜開。

  令人毛骨悚然!

  “落帆!停船!”

  梁崇義大吼了一句,連忙下令,甚至有一絲慌亂。

  身旁的親兵連忙去通知旗艦上的水手,速速將船帆落下,并在船尾掛上三個紅燈籠!

  隨著葦哨聲不斷響起,后方的戰船一艘接一艘的落帆,速度也漸漸的平緩下來,最后靜止在湖面上。

  如同車隊在路上沒了汽油,只能緩緩停下。

  果然,一艘艨艟緩緩靠近梁崇義所在的旗艦。他連忙下令放下舢板,讓艨艟上的人上船。

  和約定的一樣。

  梁崇義松了口氣,他看了看坐在桅桿旁的顏真卿,心中閃過一絲愧疚。

  但也就只有那么一剎那而已,很快就被火熱與興奮所取代!

  “梁將軍果然是言而有信,在下郝廷玉,李節帥副將,前來接洽。”

  那艘艨艟中的幾個人登船后,其中一位身材魁梧的將領對梁崇義抱拳道。

  “不如回水寨再說,梁某擔心軍中有人造次。”

  梁崇義湊過來小聲嘀咕了一句。

  已經走到這一步,就連顏真卿都抓了,哪里還有回頭路可以走?

  梁崇義已經鐵了心要反了!

  郝廷玉點點頭,對身邊的親兵吩咐了一句。

  后者立刻拿出火折子,舉起腰間的煙花將其點燃。很快,汴州水軍的船隊里,就放下許多小船,前往荊襄水軍的戰船,接管指揮權。

  整個過程異常平靜,被接管的船只陸續掛起船帆,并沒有什么人想為李璬盡忠,也沒有人想為他流干最后一滴血。

  所謂的王朝正統,在這一刻似乎變成了一個笑話。

  郝廷玉看了一眼被捆得嚴嚴實實,坐在桅桿旁將臉偏到一旁的顏真卿,本想上前跟對方說兩句。

  但猶豫再三,還是決定不要節外生枝比較好。

  接管船隊的時間并不長,不一會,荊襄水軍變陣,讓開了向西的通道。梁崇義麾下的戰船魚貫而行,在荊襄水軍的嚴密監視下,緩緩向西而去,最終依次停靠在水寨的幾個渡口。

  天已經大亮,位于贛江口的荊襄軍水軍士卒們,都被集中起來,并收繳了兵器。

  一船又一船的人,被送往潯陽安置,那邊有專人統計他們的籍貫、住處和家庭狀況。沒有作奸犯科的話,戰后會被遣散回家,愿意繼續待在軍中的,也可以申請留下來。

  整個過程并沒有玩出什么花來,也沒有人反抗。這些人大多都是洪州本地的漁民和船夫,并不是什么亡命之徒,對于打仗也沒有特別的興趣。

  見沒人為難他們,自然也樂得清閑。

  不過比起水寨內寬松的氛圍,李光弼所居住的竹樓里,氣氛卻有些緊張和尷尬。

  李光弼看著被五花大綁的顏真卿,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他們以前是認識的,甚至共事過。

  沒想到,現在一個端坐堂上,一個成了階下之囚,怎能不令人唏噓感慨。

  “顏先生在李璬手下,過得不怎么得意吧?”

  很久之后,李光弼這才開口詢問道。

  顏真卿偏過頭,壓根不理他,似乎沒什么開口的意愿,他甚至連“勝之不武”四個字都懶得點評。

  當然了,也可能是因為顏真卿現在看不起李光弼,認為他雖然有本事,卻是“助紂為虐”,跟方清一個德行。

  見顏真卿不說話,李光弼碰了一鼻子灰自討沒趣,于是對親兵擺擺手,后者將顏真卿帶出了竹樓。

  一旁的梁崇義,看到這一幕簡直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顏真卿是硬氣了,倒是顯得他這個直接反水投敵的人變成了軟蛋。

  李光弼看到梁崇義有些尷尬,連忙安撫他道:“梁將軍深明大義,官家都是看在眼里的。此戰之后,若是論功行賞,肯定少不了梁將軍那一份。”

  “謝李節帥在官家面前多多美言,梁某感激不盡!”

  梁崇義點頭哈腰的說道。

  一個人的立場只要變了,他所看到的是非曲直,也完全不一樣了。

  對此,李光弼已經習以為常,并不覺得梁崇義的表現有什么好奇怪的。

  只有顏真卿這種硬石頭,才是世間不多見的異類。

  見梁崇義似乎是有話想說,李光弼笑道:“梁將軍有什么話,直說便是了,不必拘禮。”

  “李節帥,其實今夜的事情…襄陽那邊并不知道。

  末將麾下那些兵馬雖然不能用了,戰船和軍服還是可以用的。

  趁著江陵守軍不備,我們可以詐開城門!”

  梁崇義不動聲色的建議道。

  哎呦,這投誠之人,砍向舊主的第一刀,就直撲要害啊!

  李光弼眼睛一亮,瞬間明白了梁崇義的意圖,主打的就是一個不講武德,偷襲打悶棍。

  難怪人們常說,背主之人,反殺曾經的舊主時,最是兇狠。

  如今觀之,確有其事。

  “梁將軍,你這是想打頭陣么?”

  李光弼低聲詢問道。

  “正是如此,末將乃是戴罪之身,也想立功贖罪啊!”

  梁崇義小心翼翼的說道。

  如果他就這么投降,其實后面也很難說混得好。因為他帶兵投誠而來,是被“逼降”的。即便不投降,李光弼也不會有什么損失,不過是要動粗罷了。

  但若是梁崇義領兵反捅李璬一刀,幫汴州軍拿下江陵,這戰功可就不一樣了。

  至于這樣會不會讓李璬很難受…那又關他這個背主之人什么事呢?

  反正都已經這樣了,不如更狠一點,為自己的未來鋪路,豈不美哉?

  梁崇義的算盤,是打得很響的。

  見李光弼沉吟不語,梁崇義繼續勸說道:“現在江陵那邊還沒什么防備,但末將若是遲遲不動身,船隊沒有抵達江陵,那邊就會起疑心了。李璬只要派個宦官來看看就知道虛實,李將軍以為如何?”

  他有點心急,雖然不打江陵,他也能混下去,但有功勞不取,那就是傻子啊!

  現在多好的機會!

  趁著李璬還有點利用價值,趕緊的壓榨一下啊!

  “言之有理,那梁將軍準備一下,今夜我們就動身,全部用你的船!”

  李光弼沉思片刻,斬釘截鐵說道!

  梁崇義的主意有點激進,但是富貴險中求!不僅是梁崇義需要軍功,其實李光弼也需要為自己正名。

  收編荊襄水軍,更多的是梁崇義的投誠,不算是真本事!

  “謝李節帥成全!末將一定肝腦涂地為您效力!”

  梁崇義跪在地上給李光弼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隨即走出了水寨。

  此刻已經是艷陽高照,他的腳步都不由得輕快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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