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后,顏真卿快馬加鞭趕回襄陽,其間在路途中沒有任何停留。
他的心很焦急,來回跑路都會花費時間,而冬天時鄱陽湖有些年份會結冰,有些年份則不會,這要看當地是不是過暖冬。
戰場狀況并非是一成不變的。
而且汴州軍并不是什么好好先生,戰端也未必會由荊襄這邊開啟,一切都是未知。
顏真卿很急,非常急,但他發現似乎著急的只有自己而已。很多人一點也不著急,甚至還能私底下使絆子,壓根就不擔心這一戰敗了會有什么后果。
比如說盧杞。
深秋的小雨,裹著寒意滲入襄陽行宮的里里外外。顏真卿跪在紫宸殿內溫暖的軟墊上,額間冷汗混著雨水滑落。此刻紫袍下擺,還沾著來自鄱陽湖畔的泥漿。
他在這里跪請了一個時辰,而李璬則是以“龍體欠佳”為由,“躲在”寢宮內并未下口諭召見顏真卿。
這位荊襄朝廷的天子,似乎聽信了某些人的某些話,對顏真卿產生了別樣的想法。
而且顏真卿越是堅持,仿佛越發證實某些人的“讒言”是有道理的。
差不多到了午時,天子李璬這才姍姍來遲。他的面色有些蒼白,看起來確實身體欠佳,似乎并非故意冷落顏真卿。
“咳咳咳,顏相公不是應該在洪州公干么?何以這么快返回襄陽呢?”
李璬面露疑惑之色,開口詢問道。
“陛下!微臣已經查清,魯炅私鑄錢幣之事乃是子虛烏有。魯將軍之所以不進兵鄱陽湖,乃是麾下士卒新編成軍,尚未整訓完畢。
雖兵員素質尚佳,但成軍時日尚短,水軍不習戰陣者甚多。倉促開戰,恐怕結果難料,還望陛下明察。
陛下,魯將軍跟隨陛下多年,屢經戰陣,可謂勞苦功高。
他若有反心,何苦將布防圖盡數交予微臣?”
顏真卿重重叩首,懷中銅錢叮當落地,隨即他撿起銅錢,對李璬耐心辯解道:
“這私錢鑄造誰都可以為之,洪州市井之徒手中皆有繳獲。很難說不是汴州那邊故意為之,放出風聲來,妄圖抹黑魯將軍。
望陛下莫要自毀長城啊!”
“夠了!”
龍椅上的李璬突然暴喝,抓起案頭奏章砸下。
顏真卿一臉錯愣,完全不知道對方為何這般怒氣沖沖。他展開奏章一看,頓時面色煞白,臉上呈現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奏章上說,魯炅在襄陽的家中,有家奴向朝廷檢舉,還拿出了鑄造錢幣的模板作為證據。
這封奏章乃是盧杞所上,言之鑿鑿的講述魯炅怎么在洪州一手遮天,怎么在洪州發行私鑄銅錢,利用官府的手腕搜刮民財,用這些錢豢養私兵,圖謀不軌云云。
顏真卿想起“三人成虎”這個詞,不由得面色僵硬,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套路不嫌老,好用就行。
現在顏真卿面對的情況,就類似于有人在外面大肆宣傳,顏真卿作為男人已經雄風不再,跟太監差不多了。
面對這種惡意的詆毀,顏真卿又能怎么說呢?
難道他要當著許多人的面,表演一下他的房中術多么厲害,以證明那些傳聞都是無稽之談?
很多惡毒的流言,你壓根就沒法去辯駁。
“陛下,微臣對大唐的忠心,日月可鑒。
請陛下明察啊!”
顏真卿伏跪于地,話語中帶著哭腔。朝中有些人成事不足,敗事卻又綽綽有余。
“顏相公請起,朕不是這個意思。”
李璬似乎有些被嚇到,連忙上前將顏真卿扶了起來。
“顏相公的人品,朕一直是深信不疑的。
只是,魯炅深陷流言,又不能進兵,屯扎洪州良久,朝野頗多爭議,影響很不好。
所以朕現在就在考慮,要不要換將。”
李璬讓顏真卿坐在書案對面問策,長嘆一聲說道。
人言可畏,不外如是。顏真卿如今算是領教了流言的厲害。
魯炅的家奴舉報,還搞什么證據確鑿,這種鬼話能騙到李璬么?
這么拙劣的計策,簡直就是貼臉開大,肯定是騙不到李璬的。
然而,現在的李璬,就是悄悄的給盧杞記上一筆,然后裝作自己被騙了。
將來,找盧杞秋后算賬便是,這游戲玩過多少年了?
這就是帝王的權術。
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魯炅跟顏真卿走太近,又手握兵權,以至于讓顏真卿有了廢立天子的能力,這是李璬所忌憚的。
盧杞不提這一茬還好,要是提一下,李璬心中會如何作想?
這很現實,也很無奈。
“敢問陛下,將魯炅調回襄陽后,誰可接替他呢?”
顏真卿疑惑問道。
“御史中丞于頎,為人樸素剛正,可為江南西道節度使。”
李璬慢悠悠的說道。
顏真卿一時間語塞,半天都哼哧不出一句話來。
于頎這個人是朝廷里面出了名的正臣純臣,去了前線起碼不會瞎搞。
可是于頎什么都好,也是開元時期的老官僚,經驗豐富。
只是作為節度使,卻有個最大的問題:
他不會打仗。
沒錯,在顏真卿看來,于頎這個官員最大的問題,就是過去沒有帶兵的經歷。
雖然這個人是從基層小吏干起的,行政經驗豐富,為人也剛正,能夠獨當一面。
但就是沒帶過兵就是沒有作戰經驗,這也是文人的通病。
“陛下,于頎其他沒什么好說的,只是沒帶過兵,如何呢指揮打仗?”
顏真卿一臉無奈反問道。
李璬擺擺手,微笑解釋道:“朕聽聞羽林衛偏將梁崇義,有膂力,善舟楫,且多有在荊襄為將的經驗,很會打水戰。讓他當于頎的副將,二人配合相得益彰,可成大事。”
梁崇義?
這踏馬是哪根蔥?
顏真卿回憶了半天,愣是沒想起這個梁崇義有過出鎮地方的經歷。
想來,只是在軍中擔任過偏將而已,從未有過獨當一面的經歷。
至于李璬為什么要提拔梁崇義,顏真卿想想也就釋然了。魯炅如今“功成名就”,基本上要啥都不缺了。李璬要拉攏這位節度使,需要付出的代價極大。
而且對方還不見得會領情。說不定就是抱著“這些都是我應得”的想法。
然而梁崇義就不一樣了,之前名不見經傳,如今給于頎當副手。這一戰打贏了,他必定要感謝皇恩浩蕩。
李璬猜忌顏真卿與魯炅關系密切,但是他在用人時,發現盧杞不堪用,卻沒有將盧杞硬頂上去,而是換了更安分可靠的于頎和沒什么名氣的梁崇義。
從這一點看,李璬的權術手腕就很老辣。他這樣操作雖然不一定有用,但也不是被盧杞牽著鼻子走的天子。
他非常有主見,就跟明末的崇禎皇帝一樣。
“陛下,微臣還是那句話,不能臨陣換將,微臣懇請陛下…”
顏真卿還要再說,卻見李璬不耐煩的搖搖頭,打斷他道:
“顏相公,朝中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你一手操辦。比如說這軍糧和糧道的事情,就不可輕忽。
至于,洪州前線的事情,交給于頎就行了。于頎素來有人望,梁崇義善水戰,二人雙劍合璧,定能破敵的。
至于魯炅,讓他回荊州,擔任山南東道節度使吧。”
李璬的態度甚為堅決,完全不給顏真卿說話的機會。
顏真卿心中暗想,或許這位天子,之前已經聽過很多人的建議,心中已經有了決斷。
自己再勸,恐怕已經是無濟于事了。
“微臣遵旨。”
顏真卿滿嘴苦澀,對著李琬叉手行了一禮。
這天夜里,李光弼正在水寨的住所內看鄱陽湖布防圖。
汴州軍和荊襄軍,其軍事部署可謂是各有優勢。
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汴州軍雖然目前局面占優,卻被天然分割為兩地,一地在江州湖口戍,也就是鄱陽湖的長江入口處,還有一地則是鄱陽湖東面的蘆葦蕩。
荊襄軍則是兵力集中在一處,主要分布在贛江入口。
所以荊襄軍的問題在于缺少戰略支撐,而汴州軍的問題在于如果要攻打豫章,則必從贛江南下。如此避無可避,攻豫章前,非得與荊襄軍主力決戰不可。
“如果手里再多點人馬就好了。”
李光弼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
他的意思是要多一點如汴州軍水軍這般的精銳部隊,而不是隨便抓壯丁。
“節帥,郝將軍從洪州回來了,說是有重要軍情稟告!”
正在這時,親兵躡手躡腳的走進竹樓,小心翼翼的稟告道。
“快讓他來!”
李光弼頭也不抬,眼睛看著地圖說道,似乎是有口無心。
不一會,郝廷玉就一臉興奮的走進竹樓,看到李光弼在看地圖,他也不講客氣,大馬金刀的坐下。
“李節帥,末將此番假扮鹽商潛入洪州,還真讓我查出一些要緊的事情來了。”
說完,他將袖口里的幾枚銅錢,放在桌案上,指著其中一枚解釋道:“節帥請看,這枚新錢,豫章城內都在說,乃是魯炅所鑄造,銅九鉛一,比荊襄那邊鑄造的開元通寶要好上許多。”
“噢?”
李光弼眉毛一挑,饒有興致的將地圖放在桌案上。他瞇著眼睛笑道:“魯炅這收買人心之策,可不怎么高明啊!”
很多節度使,都有私鑄銅錢的權力。這件事并不是從天寶以后才有的,而是自大唐開國便有之。天策上將的秦王府,便可以明目張膽的私鑄銅錢。
一般說來,節度使鑄的錢,都比朝廷的差。這種行為雖然也是劫掠民財,但朝廷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會深究。
只不過,要是節度使若是鑄造的錢幣,比朝廷的含銅量還要更足一些,那就不簡單了。
這往往是地方勢力馬上要起兵造反的前奏。
因為“新朝廷”需要用吸引力更大的貨幣,去頂掉過往的舊貨幣,從而奪取貨幣發行權!
“誰說不是呢,可問題在于,以末將多番觀察,魯炅大概是被冤枉的。或者說那個大老粗,還想不出這么細膩的法子撈錢。
丘八們缺軍費了,直接在地方上劫掠就是了。拉不下臉的,跟本地大戶與豪商們商議一下,弄點錢輕輕松松的,壓根不必干這個來錢又慢,還頗受忌憚的活計,出力不討好。”
郝廷玉言之鑿鑿說道。
對于朝廷來說,鑄幣是獲得資金的最便捷方式。
可是對于丘八來說,鑄錢必須要流通出去,才能換回想要的貨物,需要冶煉銅礦,或者融化銅像什么的,開模具,開爐子熔鑄也是必不可少的步驟。
終究還是太慢了。
說到底,還是搶劫更快一些,丘八們拿把刀就能干活,無本買賣爽到飛起!
不得不說,郝廷玉的話確實有那么幾分道理。
“這么說來,魯炅是被冤枉的咯?”
李光弼慢條斯理的問道,眼中有精光閃過。
“末將也是這么認為的。
魯炅素來與顏真卿有舊,或許荊襄那邊的皇帝認為,魯炅跟顏真卿聯手起來,不可小覷。內外策應之下,威脅到了皇帝屁股下面的位置。
所以即便發現魯炅是被冤枉的,也有可能會順水推舟。”
郝廷玉不動聲色鼓動道,就差沒說讓李光弼派人去游說魯炅投降了。
“你先去歇著吧,讓本帥想想。”
李光弼沒有直接否定郝廷玉的建議,他還在心中盤算著利弊得失。
郝廷玉走后,李光弼盯著桌案上的燈光,抱臂沉思良久。
兵法有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逸而勞之,親而離之。
如今李光弼遇到的情況,就是要對魯炅“親而離之”,然后等那邊出現破綻后,再“亂而取之”!
不過這種事情,自己這邊來做,似乎力有不逮,難以取信于人。
說白了,李光弼自己也只是個節度使,甚至還不是汴州朝廷最核心圈子里面的人。
就算要對魯炅開價,那也得方重勇去開價,而不是李光弼去開。這個主次關系一定不能搞反了。
換言之,李光弼如果對魯炅承諾了什么,事后汴州朝廷要是不認賬,那時候究竟是誰的尷尬?
想到這里,他隨即在桌案上鋪開大紙,思索片刻,便筆走龍蛇,向方重勇痛陳利害。
能說服魯炅倒戈最好不過,哪怕是能說動這位主將打仗的時候摸魚,那也是好的。
此舉可謂是事半功倍,惠而不費。
當然了,如果魯炅冥頑不靈,非要在這條必沉之船上,跟李光弼死磕到底,那也是沒什么辦法的事情。
亂世已經死了那么多人,也不在乎多死魯炅一個!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既然用計的成本很低,為什么不試試看呢?萬一成功,一本萬利!
寫完信之后,李光弼又將信反復看了幾遍,自覺沒什么問題。
于是他將信封好,又把郝廷玉找來,將信交給對方反復叮囑道:“務必將信親手交給官家,讓官家速速決斷。你去豫章偵查過,知道情況。官家若是有什么事情要問,你一五一十的回答即可,不妨事的。”
看到李光弼表情很嚴肅,郝廷玉不疑有他,將信件貼身放好,稍微客套了一番后,便轉身離去。
這一戰雖然汴州軍和荊襄軍還沒兵戎相見,但上兵伐謀階段的暗戰已然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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