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砉砉——”
十月寒風中,當隴南上空盤旋無數禿鷲,它們不斷發出低沉的唳聲,目光緊緊盯著下方的山脈溝壑。
龍門峽內,溺死的兵卒不可計數,山南西軍的四千前軍在潰敗后,為張武所利用,反沖了山南西軍的中軍。
中軍為了陣腳不亂,只能與他們交鋒,與隴右一同將這潰逃的近千殘兵盡數斬殺。
他們的體力因此消耗不少,而這時張武撤回陳靖崇等三部兵馬,舉重兵大舉壓上。
隴西軍中,身披厚扎甲的上萬重甲步兵延綿里許,好似一座巨大的石碾,不斷朝著山南西軍碾壓而來。
“嗶嗶——”
當兩方的戰鋒隊頭發起交鋒,軍槊與長槍不斷碰撞,隊頭后面的隊伍以弓弩不斷招呼,紛紛往對方面部射去。
隴右軍中,凡戰鋒均裝備銅面甲,比同時期各鎮官兵都要重視面部防御。
之所以如此,也是劉繼隆知曉中原披重甲者多,于是不論騎射還是步射,都將以面突為主。
中原諸鎮之所以還未重視,首先是限于批量裝備面甲的成本,其次是中原諸鎮還未徹底撕破臉皮,諸鎮間還未交戰所致。
正因如此,隴右軍的戰鋒在與敵軍戰鋒交戰時,可以說根本不給對方面突的機會。
除了部分倒霉被弩矢射穿面甲的兵卒外,其余兵卒的面甲都足夠抵御流矢。
“后軍轉中軍,中軍后撤!!”
后軍陣中,身為山南西道節度使的王鐸在看見大批隴右步卒突入關內,對中軍發起進攻后,他立即揮舞令旗,指揮中軍與后軍交替撤退起來。
山南西軍不斷交替后撤,隴右軍卻依舊窮追猛打。
陳靖崇撤了回來,身上染了不少鮮血,微微氣喘的看向張武:
“我軍已經重創王鐸,我觀他陣上兵馬少于此前進攻成州時,想來應該是后撤兵馬于積草嶺或泥功山,窮寇莫追。”
緊隨后撤的耿明、斛斯光二人聞言也道:“積草嶺和泥功山都易設伏,若是貿然追擊,恐會中伏。”
“沒錯,不如請示節帥!”
面對三人勸說,張武卻沉著道:“我師精銳,眼下理應窮追猛打。”
“即便敵軍設伏,以其陣上表現來看,我軍亦有能力將其擊退。”
張武對隴右的將士十分自信,但這并非盲目。
陳靖崇、斛斯光、耿明等人雖然都對官軍取得過勝利,但對隴右將士的指揮和認知,還是過于保守了。
若是兩軍素質相當,保守用兵自然沒有什么問題,但若是兩軍素質相差極大,那保守的代價就太大了。
對付敵軍,最困難的在于破陣,隴右軍死傷最多的時候,也是在破陣的時候。
如果不能在破陣之后窮追猛打,那就無法擴大戰果,提高戰損比例。
至于所謂伏兵,只要做足準備,自身素質夠硬,誰伏擊誰還不一定呢。
這般想著,張武沉聲道:“傳令三軍,繼續追擊!”
“是…”
陳靖崇三人紛紛嘆氣,但還是領下了軍令。
隴右軍開始繼續追擊,死死咬住了不斷后撤的山南西軍。
時間一點點過去,雙方廝殺深入近十里,隴右三軍不斷交替,但依舊累得氣喘吁吁。
比起他們,山南西軍更是覺得肺部如火焰在灼燒,喉部幾乎快要起火。
“嘭——”
雙方且戰且走的走出了龍門峽,來到了地勢較為平緩的積草嶺。
官道寬闊了起來,所能正面廝殺的兵馬也從二三百人,提升到了六七百人。
山南西軍的數量已然稀少,若非軍中將士都知道了己方在積草嶺有伏兵,此刻的他們恐怕早已崩潰。
眼下兩軍將士都沒有力氣再嘶吼了,他們能做的就是忍受疲憊,麻木的揮舞手中兵器,哪怕擊打不出力度,但只要在揮動兵器,似乎就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此地便是積草嶺,繼續沿著官道殺去,前面地勢就會變得狹窄,極易設伏,最好止兵于此!”
后軍處,陳靖崇三人率領三千精騎跟隨張武,眼見前方就是積草嶺最容易設伏的地方,他們紛紛勸起了張武。
他們以為張武急于表現自己,亦或者是過于自大,輕敵冒進。
但是張武卻無比清醒,他揮舞令旗間,對三人下令道:“精騎留駐此處,接應節帥及民夫出龍門峽,步卒三軍繼續追擊叛軍,追不動也要追!”
“你!!”
斛斯光忍不住發作,但被陳靖崇按住了。
陳靖崇轉頭看向張武,眼見他依舊沉著,這才吐出口濁氣:“領命!”
隴右軍繼續追擊山南西軍殺入積草嶺內部,四周皆是落差百丈的廣闊丘陵,而官道位于無數丘陵間的腳下。
可以說,此處確實容易設伏,但從丘陵最高處到腳下,最少有里許路程,加上樹林繁茂,設伏兵于兩側丘陵,確實是最佳手段。
張武早就看出了山南西軍一直在強撐,而他們之所以強撐,肯定是如陳靖崇所說那般,前方有援兵或伏兵。
如今看來,伏兵恐怕就在此處。
想到這里,張武毫不猶豫的揮舞手中令旗,而此刻三軍陡然變換。
雖說還在追擊山南西軍主力,但三軍左右兩翼的小隊卻紛紛放緩了腳步,更換弓弩為長兵。
“直娘賊,等不了了!”
山南西軍的后軍內,王符彥忍不住看向王鐸:“使君,下令讓伏兵出擊吧!”
“再繼續下去,中軍必然崩潰,到時候又會被叛軍利用來沖擊我軍后軍陣腳!”
“好!”王鐸不假思索的應下,王符彥聞言,當即取出弓箭,以鳴鏑射向空中。
王鐸揮舞令旗,原本還在倉惶撤退的山南西軍,立馬穩住了陣腳,號角聲也陡然響起。
“嗚嗚嗚——”
“放!”
霎時間,積草嶺官道兩側的丘陵樹林中紛紛射出箭矢,箭如飛蝗。
“敵襲!!”
陳靖崇、耿明、斛斯光三人紛紛反應過來,但張武的反應比他們更快。
但見張武令旗麾下,三軍左右兩翼立馬分出隊伍,略微調整幾個呼吸,便沖入了兩側樹林之中。
“狗輩!叛軍為何反應如此神速?!!”
王符彥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數千隴右步卒沖入林中,王鐸更是手中令旗停頓。
“直娘賊,定是有軍將被俘,暴露了使君用意!”
王符彥自圓其說的罵了起來,而此時停下腳步并反擊的山南西軍眼見己方伏兵根本沒有對叛軍造成太大傷亡,不由得心神俱震。
“殺敗敵軍,就在此刻!!”
“嗚嗚嗚——”
張武揮舞令旗,厲聲鼓舞,而旗兵也果斷吹響了號角。
即便肺部已經如火燒般難受,但聽到號角聲后,平日訓練而形成的肌肉記憶,還是逼迫著隴右的將士們發出了怒吼,揮舞兵器發起反擊。
“豬犬的家伙,受死!!”
戰鋒隊中,弓弩手俱舍弓弩,換陌刀、大棒隨前排戰鋒進擊。
中軍的跳蕩見狀,弓弩開始仰射壓制山南西軍。
陌刀與大棒、軍槊等物揮舞,如墻而進,被迎面劈翻砸翻的山南西軍兵卒數不勝數。
“直娘賊,他們不是人!”
數千山南西軍在面對隴右軍追擊交戰十余里后,還能發出如此整齊迅猛的攻擊后開始崩潰。
更讓他們崩潰的在于,官道兩側樹林中,山南西軍的旌旗正在不斷倒下,而叛軍的旌旗卻越來越多。
樹林中,隴右軍以“伙”為單位,開始分兵進擊這些設伏的官兵。
密林中無法結大陣,最為考驗兵卒和隊、伙兩級軍頭的素質。
隴右軍殺入其中,反倒如魚得水,各團、旅、隊、伙都表現出了驍勇的一面。
“爾等婢,嘗嘗阿耶的金瓜錘!!”
馬懿揮舞手中金瓜錘,狠狠砸在了面前山南西軍一名隊長的胸口。
但見甲胄凹陷,這隊長悶哼一聲,嘴角流出鮮血倒下。
“弟兄們,結中三才陣,殺光這群狗輩!!”
馬懿激動非凡,他覺得此役過后,自己恐怕就能擢升校尉了!
不止是他,留軍的李陽春、高述、高淮等人也十分亢奮激動。
戰事開打不到六個月,他們都從普通的兵卒不斷擢升,但凡活著的,就沒有低于隊正官職的人。
此役過后,他們最少能拔擢一級。
想到此處,原本十分疲憊的他們都不由得生出了一股力氣:
狹窄的地形下,隴右兵卒以伙為單位結陣,前排二人為伙頭,分別執盾牌與單手斧。
伙頭后跟隨四名執槍兵卒,以長槍刺殺,同時掩護前排隊頭推進。
此六人為伙內戰鋒,而戰鋒后又有兩名執弩,兩名執弓的跳蕩。
跳蕩往后,往后便是兩名持陌刀的督戰伙副。
在此陣下,一伙兵卒各執兵器,分工明確,充分發揮了各種兵器的效能,而且陣形變化靈活。
面對復雜的山林和不斷攀升的丘陵地勢,執盾牌的伙長根據情況和作戰需要,不斷開口指揮,時不時將隊伍變縱隊,又或者指揮隊伍變成橫隊。
在隊伍變化中,隊伍所用陣法也在不斷變化,變一陣為左右兩才陣或左中右三才陣。
當變成兩才陣時,盾牌手分別隨長槍、跳蕩,護衛其進攻,隊副居后。
當變成三才陣時,長槍手和跳蕩手居中,盾牌手在左右兩側護衛,隊副居后。
這種適用于團、旅、隊、伙的中基層五種陣型,皆乃劉繼隆改良過后的陣型,適用于小規模戰事和復雜地形。
相比較布陣老練的隴右兵卒,這些隱藏在林中的伏兵便顯得手忙腳亂了。
王式操訓他們不過一年,他們也只懂得六花陣的直陣和銳陣。
這兩種大陣主要用于中大型戰事沖突,在地勢復雜的山林里,他們根本無法熟練布陣。
即便匆匆布了個看似曲陣的陣型,卻也很快會被隴右軍攻破。
一時間,山林內的山南西軍旌旗不斷倒下,隴右的旌旗幾乎要插滿山嶺。
眼見伏兵的旌旗立起,眼見伏兵旌旗倒下…
積草嶺下,山南西軍的兵卒眼底盡是絕望。
明明是他們在伏擊,為何結果卻更像他們被伏擊?
“額啊啊啊!!”
不少兵卒眼見面前隴右軍主力的戰鋒隊不斷推進,當即發了瘋般大吼,不等身旁同袍反應過來,掉轉頭便逃向了后方。
“直娘賊!”
“哪里走!!”
身側的同袍沒了掩護,只來得及叫罵一聲,便見面前叢槍戳來,叢槍扎去。
山南西軍的中軍已然崩潰,前排調頭逃跑的兵卒沖散了后方的陣腳,最終引發了中軍所有人的崩潰。
數千潰兵轉身便逃跑,隴右的將士們即便疲憊,卻反應不慢,連忙結陣追了上去,窮追猛打。
“混賬!全都停下!”
“后退者死!!”
督戰的百余名陌刀手紛紛舉起了陌刀威脅,但他們只能砍翻帶頭逃跑的那群潰兵,余下的潰兵很快將他們裹挾其中,向后軍沖擊去。
王符彥見狀大駭,連忙看向身旁的王鐸:“使君,中軍潰敗,快下令撤軍吧!”
“老夫、老夫…”王鐸眼睜睜看著局勢變化崩潰,此刻仿佛丟了東西般,神情恍惚,半天組織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撤!!’王符彥見狀立馬奪走令旗,揮舞幾下后,立馬抓住王鐸的馬韁,帶他往興州撤去。
“鐺鐺鐺…”
鳴金之聲不斷響起,山南西軍的后軍在中軍潰兵沖擊本陣前,調轉方向,開始朝著泥功山撤去。
“弟兄們,建功立業就在當下,殺賊!!”
斛斯光雖然在指揮三軍上的眼光不行,但他確實是個先鋒好手。
就連張武都還沒來得及指揮,他便嗅到了機會,當即率領身旁的隴右將士發起了追擊。
他一馬當先朝著山南西軍殺去,張武也連忙揮舞令旗,違反軍事常識的發起了窮追猛打。
此時此刻,哪怕所有人都已經疲憊的閉上眼睛就能睡著,但功勞在前,所有人都激發了潛能,玩了命的追殺山南西軍的潰軍。
“直娘賊的,這群叛軍到底還是不是人!!”
馬背上的王符彥回頭一看,不由得頭皮發麻。
他還未曾見過,步卒著甲追殺出二十多里外的場景,且這群人跑動的速度比潰逃的山南西軍還要快。
一時間,無數山南西軍的兵卒拔出橫刀,割斷披膊、裙甲等束縛自己逃命的東西,就連頭盔也丟下,只留下可以保護軀干的胸甲。
余下的兵器,除了一把橫刀外,其余的軍械全部丟棄。
潰軍所丟棄的甲胄軍械延綿數里,張武一邊命令無力追逐的兵卒休息后收取軍械,一邊帶兵玩了命的追擊。
“我投降!我投降!”
無數脫力的潰兵跪下投降,追擊的斛斯光見狀厲聲呵斥:“棄兵跪到官道兩側者可活!!”
一時間,無數潰兵紛紛連滾帶爬的來到官道兩側,而斛斯光見狀則是繼續帶兵追擊試圖逃跑的王鐸、王符彥等人。
只是他們勉強追出二三里,卻還是因為體力不足而停了下來,唯有斛斯光及軍中乘馬的那數百名將校不斷追擊而去。
張武不得不下令三軍停止追擊,同時派后方休息了大半個時辰的三千精騎追擊而去。
“駕!駕!駕…”
三千精騎疾馳而去,鐵蹄將積草嶺那褐紅色的染血泥土濺起,刮起了那混著碎肉的紅泥。
眼見他們追擊而去,張武調轉馬頭,看向了積草嶺的戰場。
“額啊…”
“救我、我要投降、救我…”
此刻、無數尸體倒在官道上、躺在樹林中。
除了尸體外,官道上還躺著許許多多重傷求救的潰兵。
山南西軍的旌旗被踩作破絮,潰兵們紛紛跪在官道兩旁,沾滿血跡和泥點的臉上,寫滿了對于未來的惶恐和不安。
無數隴右的將士原地坐下,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目光卻死死掃視官道兩旁的潰兵,好似打量獵物的野獸。
鮮血匯聚為洼,張武等待了一刻鐘,隨后才抬手下令道:“打掃戰場,清點死傷!”
跟在張武身后的陳靖崇、耿明見狀頷首,此刻他們算是明白劉繼隆為什么把此役交給張武來指揮了。
或許是他們脫離基層太久,他們這群參軍十余年的老卒,在面對隴右軍的中基層將校與兵馬時,還不如張武等后起之秀熟悉。
今日的戰果,若是他們二人指揮,必然是打不出了,他們會在王鐸下令撤退后及時收兵,而不會窮追猛打。
盡管戰場還未打掃清楚,但山南西軍的前軍、中軍都被擊潰,后軍也在逃亡路上被追殺許多。
山南西道兵馬甚少,如今一役便殺傷眾多,興鳳二州輕易可取,便是興元府和洋州亦能拿下。
想到這里,張武正向后方看去,便見數千馬步兵正在朝著此地趕來。
“節帥!”
不多時,劉繼隆的身影出現在了張武幾人面前。
他打量戰場,手不自覺攥緊了馬韁,眼底閃過復雜情緒。
“節帥,眼下山南西軍遭受重創,合該我軍奪取興鳳二州,興元府及洋州!”
張武不假思索的開口建議,同時解釋道:“興州與鳳州是入關要地,而興元府和洋州又有百萬畝漢中平川和二十余萬百姓。”
“若是能掌握此處,東可進攻山南東道,北可策應秦州,進攻關中;南可進攻巴蜀,實為良地!”
他話音落下,陳靖崇與耿明也先后作揖:“節帥,末將附議,眼下理應進攻興元府!”
面對二人表態,劉繼隆頷首道:“南邊戰事岌岌可危,某便不親率大軍進攻興元府了。”
“陳靖崇,你需多少兵馬能拿下并守住興鳳洋三州及興元府?”
他沒有繼續讓張武為帥,這是因為他需要張武這個出身在巴蜀的人為自己指揮兵馬。
陳靖崇雖然不及張武用兵多變,但收拾一個殘兵敗將的王鐸不成問題,且他年事已高,從秦隴這種相較干燥的地方前往潮濕的巴蜀,劉繼隆擔心他身體受不住。
正因如此,他才決定讓陳靖崇去進攻并駐守興元府。
“兩千馬步兵、五千步卒,再將所有潰兵編為民夫,一月之內,必定攻占興元府及三州!”
陳靖崇略微思索,便說出了一月之約的話來。
只是劉繼隆聽后搖頭,接著說道:“朝廷不會給你一個月的時間。”
“半個月,半個月你若是拿不下興元府及三州,你自貶一級。”
“末將領命!”陳靖崇雖然心里一緊,但還是答應了下來。
劉繼隆頷首回應,接著看向張武和耿明:“先扎營,其它事情等稍后再說。”
“是!”二人先后應下,隨后開始指揮后軍的馬步兵下馬與民夫伐樹扎營。
一個時辰后,太陽漸漸西斜,民夫也沿著官道砍伐兩側樹木,搭建起了三里長的營盤。
劉繼隆走入牙帳中坐下,張武及陳靖崇、耿明先后走入其中。
沙盤已經布置好,劉繼隆卻并沒有查看,只因隴南地勢都在他腦中,所以他不假思索道:
“明日分兵走入武州,經武州與文州后入龍州,五百余里路程,最少要走十天才能抵達。”
“十天后,你最少要拿下興州和鳳州,圍攻興元府才行。”
“若是沒能拿下,那隴州的兵馬就能走散關進攻鳳州,你便沒有時間去圍攻興元府,奪取洋州了。”
劉繼隆提醒著陳靖崇,陳靖崇見狀作揖:“末將知道,但請節帥放心!”
“節帥…”張武站了出來,主動作揖道:“今日我軍犧牲六百五十七人,負傷難以隨軍者九百二十六人,殺沒官軍四千四百五十二人,俘官軍四千六百九十人,甲胄輜重還未清點好。”
“如此分兵后,便只剩一萬四千兵馬了。”
“據東川、西川兩處都督府所傳軍碟,兩都督府中老卒不足一萬五千,西川都督府境內番兵亦不足一萬二千。”
張武將多康吐蕃的番兵數量都給說了出來,顯然是在提醒劉繼隆,他們手中可用之兵有些過少了。
不過對此,劉繼隆卻胸有成竹:“加起來快四萬兵馬,即便留守些兵馬,也能有三萬多兵馬可供驅使,足夠了。”
他起身,手中拿著一冊剛剛從王鐸牙帳內俘獲的古籍,目光如炬,緩緩掃視三人。
張武心中依舊擔心,故此忍不住道:“話雖如此,但多康吐蕃的尚摩鄢心思不少,若是與官軍交鋒時,番軍趁機搖擺,那我軍便只有不足三萬兵馬了。”
“東川和西川,最少有八萬兵馬,且南邊還有虎視眈眈的十萬南蠻,末將擔心…”
“沒有什么可擔心的!”劉繼隆斬釘截鐵的打斷他,微抬下巴,俯視幾人道:“不就是八萬兵馬?”
“我們剛在北方斬俘近十萬官軍,難不成還會畏懼這區區八萬兵馬?”
眼見自家節帥這么說,張武也不好再繼續說下去,而此時帳外也響起了馬蹄聲。
“節帥,末將斛斯光求見!”
“進來!”
劉繼隆轉身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斛斯光也掀開帳簾走入其中,恭敬作揖道:
“末將追殺王鐸至泥功山,那王鐸在泥功山修筑夯土關隘,阻攔了我師兵馬。”
“不過我師奮勇,沿途殺俘官軍七百四十七人,事后僅有兩名弟兄因為墜馬而負傷,不過傷情并不嚴重,休養三五日便好了。”
“嗯。”劉繼隆頷首回應,隨后示意陳靖崇將自己的布置告訴了斛斯光。
待到事情說完,民夫們也做好了飯菜。
粟米煮成的米飯,加上攻破龍門關時繳獲的數百頭豬、羊所做肉食,眾人很快吃完了飯菜,隨后各自休息去了。
翌日,陳靖崇點齊兩千馬步兵和五千步卒,以五千官軍俘虜為民夫,向泥功山開拔而去。
劉繼隆點齊兩千民夫將傷兵與繳獲輜重送往成州,而他自己則是帶著補員過后的三千精騎,以及不足三千的馬步兵和八千多步卒南下武州。
與此同時,折損兵馬過萬的王鐸在王符彥護送下撤回到了鳳州同谷縣,當即將此事奏表長安,請朝廷派兵馳援鳳州。
消息傳至長安時,已經是三日以后的事情了,而此時的長安也成了各鎮最為關注的地方。
“你說什么?!”
咸寧宮內,坐在龍椅上的李漼忍不住起身,眼底蘊藏怒意。
在他面前站著南衙的徐商、于琮、路巖三人,身旁則是跟著田允。
面對南衙匯報的慘敗,李漼好似一座快要爆發的火山。
“朕不是已經下達了旨意,讓王鐸率軍撤回興鳳二州嗎?他為何要在龍門峽與劉繼隆交戰?!”
面對李漼即將爆發的脾氣,徐商連忙解釋道:“朝廷的旨意是十五日發出的,而王使君也是在同日與劉繼隆交鋒于龍門峽。”
“朝廷的旨意還未發到王使君手中,王使君便已然敗走了。”
“陛下,如今山南西道折損兵馬過萬,只有不足七千兵馬駐守興鳳二州和興元府、洋州等處。”
“臣建議立即發旨意給隴州的鄭相,著其派兵馳援鳳州,最少也要守住散關。”
“除此之外,還請陛下下旨令長安調五千神策軍駐守駱谷關和子午關。”
徐商話音落下,李漼煩躁的揮袖,拍落桌案上奏疏一地,而他則是背負雙手,背對眾人,語氣中怒意隱隱壓制不住。
“本想著死守三川,給鄭相半年的練兵時間,明年入夏揮師攻打秦州。”
“如今劉繼隆剛剛揮師南下,便使得一府三州岌岌可危。”
“若是一府三州丟失,朝廷與三川斷了聯系,那還怎么控制三川?”
“高駢在蜀中是否會坐大,會不會陽奉陰違?”
李漼可以感覺到諸鎮因為朔方之役、秦州之役而對朝廷漸漸輕視,但若是三川丟失,那朝廷便連退路都丟失了。
到時候叛軍打入關中,留給朝廷的還有什么地方?
北都的太原距離河朔三鎮太近,東都洛陽距離長安太近,那邊只剩下曾經的南都江陵了。
可江陵傍水長江,三川兵馬可以在渝州訓練水師,沿江而下。
“難道朕要逃到江南去嗎?”
李漼想到這里,當即看向田允催促道:“傳旨,令左神策軍中尉楊玄階,右神策軍中尉西門季玄領兵搶駐駱谷關、子午關,伺機出兵駐扎興元府。”
“臣領旨…”田允不敢耽誤,當即便派人送去消息。
在他安排的同時,李漼繼續看向徐商說道:“傳旨意給鄭畋,朕不要他據守散關,朕要他守住興鳳二州!”
“陛下,這…”徐商欲言又止,畢竟現在距離王鐸兵敗已經過去三日,估計劉繼隆已經開始進攻興鳳二州了。
以劉繼隆在朔方與秦州時的攻城速度,二州即便沒有陷落,卻也差不多了。
只是皇帝既然都開口了,他也沒有辦法駁回,只能點頭應下,派人起草圣旨,令鄭畋急救興鳳二州。
眼見他們都安排好了,李漼再度詢問道:
“如果、朕是說如果…如果劉繼隆拿下一府三州,高駢與李福是否會割據自立?”
“這…”徐商不知如何回答,路巖聽后則是連忙保證道:
“陛下,臣以為高駢必然不會割據自立,而高駢若是忠心朝廷,李福則更不敢陽奉陰違。”
“眼下最應該做的事情,應該是將此消息告訴西川的高駢,令其嚴防死守。”
“若是一府三州失陷,也應該令其出兵速速收復丟失州縣。”
路巖話音落下,李漼卻還是有些懷疑高駢對朝廷的態度。
雙方僵持許久,直到半盞茶過去,李漼才頷首道:“此事便交由路相操辦吧。”
“臣領旨…”
路巖作揖應下,而李漼也將目光轉向于琮道:
“如今秋稅該收的也收上來了,去歲積欠的軍餉,又有幾成發了下去?”
“正要與陛下奏表此事。”于琮畢恭畢敬的回稟道:
“戶部與度支雖入冊一千五百余萬貫,但各鎮起運錢糧折色僅有二百余萬貫及九百余萬石,運抵京中的只有二百萬貫及一百五十萬石。”
“以關中糧價,三川及京西北、大同、山南東、嶺南等道、鎮皆未起運錢糧。”
“朝廷積欠京西北及關東等鎮軍餉約六百余萬貫,而關中糧價已經達到斗米三百六十錢。”
“一百五十萬石糧食,不僅需要維持長安糧價,還需要供給西境數萬兵馬,不可輕動。”
“地方之上積存的七百余萬石糧食,若是就地變賣,再補發諸鎮軍餉,大致能還清去年積欠。”
“不過如此以來,朝中能調動的僅有二百萬貫現錢,若以關中糧價,最多不過能買五十余萬石。”
“然百官俸祿尚未發出,戶部與度支已然入不敷出…”
于琮說了很多,可李漼只聽懂了最后一句話,不由得臉色變黑。
兩場戰役接連失敗,許多藩鎮起運錢糧根本不足往年七成,加上漕運的運力不過一百五十萬石,地方上的糧食無法調入京中,解決京中糧價危機,致使朝廷要用糧,也不得不買高價糧。
想到這里,李漼漸漸后悔了起來。
他沒想到戰事會打成這樣,更沒想到諸鎮翻臉會如此之快。
他都不敢想象,若是諸鎮知道興元府和三州丟失,又將如何看待朝廷。
“朕知道了,諸位退下吧!”
“額…”
于琮眼見李漼竟然毫無反應的示意他們退下,這讓他十分無奈。
他本想勸說皇帝,從內帑之中撥些錢來維持局面,但就皇帝態度來看,皇帝根本不想動用內帑來幫助戶部與度支。
嘆息之下,于琮只能跟隨眾人離開了咸寧宮。
在他們離開后不久,一份份旨意從南衙北司發出,但不等他們送抵西川,身處西川的高駢便已經得到了劉繼隆進攻山南西道的消息。
只是如今的他,卻并不在意劉繼隆是否能攻下興元府,因為他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故桃關。
“淅淅瀝瀝…”
細雨下,幾乎被投石機砸為平地的故桃關廢墟出現在高駢眼前。
自六月初一強攻故桃關開始算起,西川軍斷斷續續強攻一百二十余日,終于拿下了這座曾經的西川門戶。
張璘披著蓑衣走來,臉色陰沉著作揖:“節帥,叛軍的尸首都被帶走了,端源縣的百姓也都被叛軍遷去了汶山,我軍是否進擊強攻汶山?”
高駢如愿以償得到了故桃關,甚至連故桃關不遠處的端源縣都落入了他的手中,但結果卻并不理想。
尚鐸羅在辛讜的建議下,提前遷徙走了所有人口,加上故桃關被破壞嚴重,而劉繼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南下,他們根本沒有時間將故桃關修復到此前的模樣。
對此,張璘、王重任等將領都臉色難看,但高駢卻面色如常。
“無礙!”高駢平靜道:“茂州叛軍遭受重創,近來雖有改變,卻為時已晚。”
“傳令三軍,速速修筑故桃關,五日后撤回灌口。”
高駢軍令下達,眾人紛紛作揖應下,但王重任卻在應下后擔心道:
“節帥,若是劉繼隆得知故桃關丟失,他必然舉兵南下馳援。”
“他接連在朔方、秦州、山南西三處戰場取勝,朝廷損兵折將嚴重,我軍僅有師六萬,且兩萬被祐酋龍牽制黎、戎二州。”
“若是劉繼隆舉重兵南下,僅以我師四萬,哪怕加上東川的三萬兵馬,恐怕也不是其對手。”
東西川總兵力在九萬,比劉繼隆他們預估的多出一萬,但又有兩萬被牽制,因此即便傾巢而出,也僅僅能動用七萬兵馬。
在這七萬兵馬中,還有近兩萬人是訓練不到一年的新卒,所以王重任擔心他們對付不了勢頭正盛的劉繼隆。
只是面對他的擔憂,高駢卻平靜看向他,雨傘下的目光如炬。
“我軍兵馬不足,他的兵馬就足夠多嗎?”
“某料定他不會親率大軍進攻興元府,以他自大,必會分兵。”
“朝廷折損了十二萬兵馬,叛軍難道就沒有折損兵馬嗎?”
“劉繼隆麾下驍勇善戰者,無非那六萬精銳。”
“即便算上多康的番賊,也不過八九萬之數。”
“三場戰事下來,某不相信他沒有什么折損。”
“眼下他分兵后所能動用的兵力,多不過五萬,寡僅三萬。”
“不過三五萬兵馬,若是他真敢殺入西川,那某便在此將其擊敗,借此機會掌控三川兵馬!”
高駢的聲音不大,卻聽得王重任幾人熱血沸騰。
不過熱血沸騰過后,王重任還是不得不說道:“但是節帥,李福那廝駐兵江油關,恐怕不會輕易聽從您調遣。”
“如此一來,我師所能調動兵力,唯有四萬…”
“呵呵…”高駢輕笑,表情輕蔑:“故桃關已經被我師所下,而茂州兵馬遭受重創,自保有余,進取不足。”
“三川兵馬,以山南西道最為孱弱,次之東川,而我西川為最強。”
“若你是劉繼隆,你會如何抉擇?”
在高駢提醒下,王重任眼神閃爍,旁邊的張璘也搶答道:
“節帥您是說,劉繼隆會進攻江油關?”
“嗯”高駢沒有故弄玄虛,而是頷首道:“讓他去打江油關,我們趁此機會修復故桃關,再集結兵馬于什邡。”
“等他攻破江油關,與李福廝殺正酣時,我們立馬北上渡過雒水,進入綿州后,依托綿州多丘陵的地形與叛軍正兵作戰!”
談話間,高駢眼神閃爍:“他不是馬軍厲害嗎?”
“到時候依靠水文限制住他的馬軍,我再偏用騎兵將其擊敗,也讓他嘗嘗我西川馬軍的厲害!”
“是!”張璘沉聲作揖,腦海中不免回想起了昔年被劉繼隆一招挑落馬下的回憶。
三軍之中,只有他和藺茹真將、魯褥月善用騎兵,而魯褥月在南方防守南蠻,他與藺茹真將聯手,偏在劉繼隆最擅長的手段上將其擊敗。
想到這里,張璘都迫不及待看到劉繼隆兵敗吃癟的表情了。
不止是他,便是高駢也是打定了這個主意。
只是高駢雖然將此役說的簡單,但他心底卻早已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劉繼隆這頭隴右猛虎,卻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馴服的。
思緒間,高駢帶人返回了營帳,而那原本淅瀝的小雨也漸漸停下。
雖然雨過,但并未天晴。
天穹上的烏云依舊翻涌,壓得人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