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
五月尾巴,來自西域和漠北的沙塵開始侵襲河西。
作為河西最西端的沙州,自然也是遭受沙塵最嚴重的地方。
風沙之中,一行七人穿著長袍,頭戴斗笠,騎馬緩緩前進。
隨著時間推移,昏黃的天色下開始多出其它顏色。
道路兩旁長出了一尺高的作物,而前方也朦朧著冒出一座建筑輪廓。
隨著他們靠近,城門上的敦煌二字開始清晰,而城樓上的人也伸出頭來詢問:“來者何人?”
“張敬,兩年多不見,你連我都認不出了嗎?!”
下方馬背上,高進達將自己的斗笠摘下,露出了他的臉龐。
“高押牙!!”
城樓守將激動失聲,反應過來后連忙催促:“快開城門!高押牙他們回來了!!”
不多時,隨著城門打開,張敬激動地來到高進達身前作揖,單膝下跪:“沙州敦煌旅帥張敬,恭迎高押牙從長安歸來!”
“呵呵,稍許再與你吃酒,現在我得先去找節度使才行。”
高進達笑容燦爛,歷時兩年,他總算回到了敦煌,這個養育他成長的地方。
“咚…咚…咚…咚…”
敦煌城中鼓樓作響,許多在家中躲避沙塵的百姓紛紛好奇向外看去,而官員們則是冒著沙塵前往了州衙。
不多時,州衙正堂內便聚集了敦煌大大小小的上百名官員與直白。
正堂前,張議潮早已沐浴焚香,安靜站在原地。
隨著眾人到來,鼓聲最終停下,而換上大中皇帝李忱所賜官服的高進達,也帶著兩名直白,莊肅走入院內。
高進達雙手持著大中皇帝李忱所下圣旨,而他身后兩名直白手上各自有托盤。
托盤上分別是沙州節度使旌節,以及大唐所賜給張議潮的官服、印章。
望著那一步步向自己靠近的節度使旌節及印章,張議潮心中激動萬分。
隨著高進達來到香案之前,他也緩緩將手中圣旨打開,高聲誦讀。
“門下,沙州義旅張議潮…”
一封圣旨,洋洋灑灑二百余字,先是以門下省開篇,又著重說明了張議潮的身份為義旅,而后開始闡述河西失陷的前因后果。
當前因后果闡述結束,又以張議潮率義旅光復沙州向長安報捷為重點開始嘉獎。
“茲授沙州義旅張議潮為沙州節度使,兼任觀察使、刺史…”
“制書如右,請奉制付外施行,謹言。”
“臣張議潮接旨,叩拜上千萬歲壽!”
當高進達宣讀結束,張議潮下跪叩拜,雙手接過圣旨起身。
李恩及索忠顗二人見狀上前為張議潮更衣,高進達遞上官服供二人為張議潮更換。
隨著衣袍穿戴整齊,手托圣旨的張議潮將其舉過頭頂,昭示其大唐正統臣民身份。
哪怕他只得到了一個沙州節度使兼觀察使、刺史的身份,可這代表的卻是河西義旅為大唐所認可的結果。
有了這份認可,河西義旅也就真正擁有了大義和名份,再也沒有人敢說他們是反叛的胡雜了!
一時間,張議潮腦中閃過了自己過去五十一年的片段,最終停在了手中圣旨身上。
他將圣旨放回托盤之上,如釋重負的吐出了一口氣。
今日開始,他們便是大唐所認可的臣民了。
不等他開口,衙門外忽然快走進入一名直白,雙手托著一個托盤。
托盤上放置木盒與一本文冊,令人感到古怪。
面對他的闖入,所有人都投來了不善的目光。
可這名直白卻徑直走到張議潮面前躬身呈出文冊,聲音激動到發顫。
“甘州急報,山丹左果毅都尉劉繼隆率師騎略涼州,破番軍,殺番賊二千余,甲首精騎六百,陣斬嘉麟東本莽羅將,解救百姓二千余,俘獲牛羊數萬!”
“大捷!大捷!!”
突如其來的捷報令所有人腦袋空白,仿佛平地驚雷般在眾人心中炸開。
眾人沒有想到今日竟還有喜上加喜的情況,更沒想到一個名聲不顯的果毅都尉竟然能主動出擊,打出如此大捷。
“大捷嗎…”
人群之中,高進達呢喃著,腦中想起了當初劉繼隆告訴他要二次東略的場景。
不曾想這才一個月過去,那人如他所說般東略,還打出如此大捷。
“東進有望啊。”
高進達臉上掛起笑容,而站在他身旁的張議潮也反應了過來,上前拿起文冊,將木盒打開。
木盒內,經過石灰處理的莽羅將首級已經有些發臭,但對于張議潮來說,這卻是不輸于沙州節度使旌節的大禮。
從拿下伊州到如今,這近半年的時間里,沙州衙門都在爭論是西征還是東進。
西征派認為西域勢力較多,容易逐個擊破。
比較之下,擁有番漢十余萬口的涼州人口倍數于河西,兵甲數量也遠勝河西。
面對實力如此懸殊的涼州,西征派都認為只有收復西域,才能拉出足夠的兵馬東征收復涼州。
可是現在,劉繼隆用事實告訴了西征派,涼州并非不可戰勝,也并非不可收復。
“甲首精騎六百,斬莽羅將”這十個字,徹底將西征和東進的討論結束。
“劉繼隆…”
人群中,一身官服的索勛面色復雜,他本以為自己跟隨張議潮收復伊州,已經是了不得的大功。
可劉繼隆沒有停下,反而送了他一份大禮。
六百甲兵已然不少,更何況是六百精騎。
哪怕河西有兵萬余,但甲兵也不過五千多。
涼州雖然人口眾多,可甲兵再多也不會超過八千,精騎再多也不會超過三千。
可以說,劉繼隆一戰就報銷了涼州兩成的精騎。
舉河西之力,未必不能收復涼州!
“節度使,此戰大捷,而涼州疲敝,在下建議籌備糧草來年東征涼州!”
“節度使,在下附議!”
“節度使…”
如索勛所想一般,敦煌眾多官員皆與他想法一致,所有人都認為應該東征。
劉繼隆俘獲甲胄六百余,一下子讓河西多出六百甲兵,雙方實力此消彼長下,東進大有可為。
哪怕不能收復涼州全境,可奪得一兩座城池都能極大提升河西實力。
若是能把番和、嘉麟都收復,河西人口便可突破十萬。
這兩個縣,每個縣的人口都超過了沙州。
與其在這里爭奪不到六萬人的五州利益,還不如奪得這兩縣三萬余人的利益來瓜分。
一時間,不管是西征派還是東進派,他們都將目光投向了東方。
對此,張議潮卻沒有輕易許諾或同意,而是沉聲道:“時機未至,東征之事且莫再議!”
聞言,張議潮轉身便向內堂走去,而院內官員紛紛急切跟上,可最后卻被張淮溶帶人攔在了內堂外。
“此時正是時機,節度使怎會如此!”
“沒錯,必要勸定節度使東征!”
“唉…要是給番賊機會,一兩年后便恢復實力了!”
“諸位,我們得勸節度使東進才行啊!”
“是極!是極…”
面對張議潮不動如山的鎮定,這些寄希望于東進的官員反倒急了。
他們在內堂外說個不停,可張議潮卻回到內堂好好看了看劉繼隆的軍情文冊。
“這劉繼隆用兵開闔如神,輕疾而剛猛,料敵于陰陽,也難怪能打出如此大捷。”
看完軍情文冊,張議潮對劉繼隆評價極高。
恰逢此時張淮溶也走進了內堂,聽著他的評價不免唏噓道:
“他執掌山丹不過半載,卻已使山丹人丁驟增,兵強馬壯。”
“假以時日,恐怕淮深僅憑甘州之力,便足矣收復涼州。”
聞言,張議潮也不免頷首道:“確實如此,但東進還是越早越好。”
“嗯?”見張議潮說的和剛才說的不一樣,張淮溶疑惑道:
“可剛才叔父您才說了東進過早,時機未到,怎么如今…”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可張議潮卻笑道:
“我若不這么說,他們會這么眾志成城嗎?”
張議潮一邊說著,一邊示意張淮溶看外面。
聽著外面的嘈雜聲,張淮溶這才反應過來:“叔父是想讓他們著急,而后擰成一股繩后再討論東征事宜?”
“嗯…”張議潮輕撫短須,隨后起身將文冊放在書架之上,同時說道:“東進之事宜早不宜遲。”
“我們才拿下伊州不到半載,他們便把沙州搞得烏煙瘴氣。”
“要是能早早拿下涼州,他們興許能消停一兩年。”
“但拿下涼州難度頗大,舉我河西之力,如今也不過僅能拉出六千甲兵。”
“東征期間,還得防備西域、甘州的回鶻作亂,還得留守足夠多的甲兵才行。”
“如此一來,我們又能拉出多少甲兵東征呢?”
“若是只有四千余,即便淮深與這劉繼隆配合默契,恐怕也要耗費數年苦功。”
“因此,東征時機確實未至,但東征也應當盡早。”
張議潮轉身拿出一本文冊翻閱,看了其中內容后又繼續道:
“我們手中有五州之地,但肅州和甘州都產鐵。”
“那涼州雖然也產鐵,卻并不如我們產出高。”
“若是劉繼隆匯報屬實,那僅山丹與酒泉兩座城池,便可年產甲胄一千套。”
“待到兩年后的今日,我軍亦有甲兵八千余。”
“屆時留守千余甲兵,其余七千盡數派出東征,則涼州可復。”
張議潮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張淮溶聽后也連連點頭。
“兩年時間倒也不長,估計外面那群家伙也熬得住,需要把消息散出去嗎?”
“不必。”張議潮搖頭道:“先晾他們半載,半載后再說吧。”
“是…”張淮溶頷首應下,但緊接著他又道:
“眼下山丹成了肥肉,恐怕這群人都想去占些位置,以此累功,日后好占據涼州高位。”
聞言,張議潮依舊沉穩:“你怎么看?”
“侄兒…”張淮溶思索片刻,隨后才道:“侄兒也不知道,但侄兒明白一件事。”
“山丹兵馬如此驍勇,卻是離不開劉繼隆這廝。”
“若是派去的人會掣肘劉繼隆,那東征之事才真是遙遙無望了。”
“只是侄兒又覺得繼續放任劉繼隆發展下去,恐怕總有一天會尾大不掉。”
“即便有淮深,但侄兒還是覺得…”
張淮溶遲疑了,他沒敢繼續往下說,而張議潮卻深吸一口氣道:
“淮深和我說過他,不過淮深倒是比你自信,他認為自己可以壓服劉繼隆。”
“嗯,可能是侄兒怯懦了。”張淮溶倒也承認。
“走一步看一步吧,希望這劉繼隆還能給我帶來意外之喜。”
說罷,張議潮合上手中文冊,而張淮溶也起身作揖,隨后走了出去。
東進之事就此被擱置,可有心之人卻已經開始布局。
索氏家族作為沙州豪強之一,自沙州起事以來便步步高升,索忠顗與索勛的地位更不用說。
眼下索忠顗擔任沙州別駕,而索勛則是擔任沙州折沖都尉。
從衙門返回后,父子抵足而坐,面前的矮幾放著棋盤,但父子兩人卻沒有一人落子。
“早知那山丹如此重要,便不該把你調走,理應讓你擔任山丹折沖都尉的。”
良久之后,索忠顗緩緩開口,可索勛卻沉默不語。
他知道自家耶耶(父親)對自己期望很高,可他心里卻清楚,他比不得劉繼隆。
只是他不敢將這話說出來,因為那樣只會遭到自家耶耶的謾罵。
“為何不語?”
索忠顗拿起黑子落下,眉頭微皺。
見狀,索勛深吸一口氣:“山丹之所以變得更重要,是因為劉繼隆兩次東略,又聯合鄯州尚婢婢遷徙漢口所致。”
“換我來做,未必能做的比他好,更不一定能成功…”
“荒謬!”索忠顗果然如索勛預料般生氣,他目光直直盯著索勛:
“你是我的孩子,如何比不得那世代白衣的劉繼隆?”
“他在當牧奴的時候,你早已將兵書學為所用,他一個兵書都未曾看過的人,也不過是自持勇武才取得大勝罷了!”
“您真的這么覺得嗎?”索勛苦笑。
一時間,父子二人之間沉默下來。
索忠顗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因此他改變口風道:“我會想辦法調你去張掖。”
“嗯。”聽到自己即將重返甘州,索勛竟不自覺的想到了劉繼隆。
“您覺得節度使什么時候才會開口東進?”
索勛回過神來詢問,索忠顗卻示意他落子,同時說道:“節度使無非想要讓我們不再內訌,將矛頭轉向涼州罷了。”
“只是東進雖易,能否收復涼州,便是連他都沒有把握。”
“以各城制甲、屯糧的速度,最少兩年后,才能拉出八千甲兵東進。”
“不過東進要先屯糧,而運糧無疑是一件費時費力的事情。”
“如果明年開春,節度使未曾示意向山丹運糧,那最少要拖到三年后。”
聞言,索勛呢喃:“三年后嗎…”
他落下一子,又繼續道:“以我對劉繼隆的了解,他恐怕還會繼續東略。”
“若是他在此期間打出大捷,恐怕時間會提前。”
“嗯”索忠顗頷首:“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但太小了。”
“涼州的番賊遭此大敗,短期內是不太可能與他野戰了。”
“沒了可掠的牧群,他還能做什么呢?”
索忠顗不太看好劉繼隆以戰養戰的方式,畢竟涼州吐蕃之所以敢于野戰,所持的不過就是那兩三千披甲精騎。
如今涼州的披甲精騎被劉繼隆甲首六百,不管怎么說都不太可能繼續和劉繼隆死磕。
劉繼隆兩次東略都是走的龍首山、焉支山北部的甘州草原。
只要尚摩陵不傻,派出輕騎在焉支山北邊巡哨,便能提前預警劉繼隆的兵鋒,從而避開。
如此持續個三四次,劉繼隆必然毫無收獲,只能安靜守在山丹,等待張議潮東征軍令。
正因如此,索忠顗才自信滿滿的與索勛交代。
不過他的這番話在索勛看來有些死板,所以他搖頭道:“我不認為劉繼隆會就此停下。”
“雖然我不知道他會怎么做,但他應該不會老老實實的在山丹待著。”
“呵呵…”聽著索勛的話,索忠顗輕笑兩聲。
他沒有多說什么,因為在他看來,時間會證明他說的一切。
相比較之下,他更關心自己要付出什么代價,才能把索勛調往張掖任職。
在他這么想的同時,離家兩年之久的高進達也返回了家中。
高氏雖然也是豪強,但族人不過三十余人,其中成丁者不過十二人。
若非張議潮起事時高進達下對了注,高氏這樣的小家族是搶占不到什么好位置的。
如今他雖然只是一個押牙,但憑借長安之行,他估計能得到一個不錯的官職。
正因如此,返回家中的他坐在榻上發呆,對于他妻兒的噓寒問暖都是簡單言語應付了過去。
當初張議潮起事,他下對了注,如今高氏已經發展到頭,而他也將再次下注。
如果下錯了,那高氏就會慢慢沒落。
如果下對了,那高氏還將高升。
這么想著,高進達想到了那個干凈整潔的山丹城,想到了那夜熱鬧的宴席,想到了姿貌嶷然的劉繼隆。
想著這些,他目光漸漸堅定,最后看向了坐在一旁為自己縫制衣服的妻子。
“夫人,我們去山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