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賬!混賬!”
“你們這群豬狗不如的家伙,竟然敢反我!!”
六月末,隨著癲狂與打砸聲一同響起,洛門川城衙內的論恐熱宛若瘋子,不斷揮刀劈砍四周物件。
好不容易等他砍累了,他如發泄完畢的死豬般坐在椅子上,手里的刀也慢慢垂了下來。
五月,他前往了大唐的長安,可禮部的官員卻晾了他大半個月,最后在李忱打發乞丐式的賞賜下,灰溜溜返回了河隴。
見他沒能請來唐軍唐糧,尚延心那群家伙竟然直接忤逆了他,致使他被迫出走洛門川。
如今他的身邊,僅剩兩千余精騎隨他撤回洛門川,再也沒有了與大唐交涉的籌碼。
“尚延心…尚延心…”
他低聲呢喃著,而被他所呢喃的尚延心卻聯合臨州、渭州組成了河渭聯盟。
他們擁甲兵七千余,城池九座三關,人口七八萬口。
不過在隴西大旱的情況下,人口太多反而是累贅。
正因如此,尚延心不得不向蘭、會、岷、洮等州借糧。
然而河隴大旱,各方勢力人人自危,根本沒有多余的糧食借他。
一時之間,私下擁甲胄而逃者甚眾,整個河湟、河隴地區都亂了起來。
曠野之上,滿是劫掠的逃兵,一些逃兵甚至聚眾進犯大唐。
秦、原、鳳等三州七關遭胡騎入寇,而臨近河湟的大唐邊塞也產生了大批流民南下乞食。
在南下道路上,官道沿途州縣對流民大多抱以驅逐的態度,以至流民從興、鳳(漢中)等地一路南下至三川(川東)都未能得到妥善安置。
時逢蓬州、果州(南充)一帶盜寇肆虐,許多流民紛紛依附盜寇,而蓬、果之地的盜寇得到流民加入,自覺勢大,開始依托阻雞山,劫掠三川之地。
大唐剛剛結束對黨項的戰事,便又面臨番賊入寇,盜寇掠三川之苦…
“娘…我餓…”
“忍忍,等到了關中就好了。”
七月的驕陽似火,卻照不透人們心中的陰霾。
河隴之地久旱無雨,饑荒者不可計數,而南山、平夏的戰爭也在不斷催生災民南下。
天地間一片灰暗,猶如失去色彩的畫卷。
干枯的河床上,裂開一道道無望的傷痕,仿佛是大地祈求雨水的呼喚。
野草無力地垂下枯黃的身軀,連那最頑強的生機似乎也已被抽離。
從北武州前往靈州的官道上,災民們如幽魂般向南游蕩,身影瘦弱而扭曲,仿若被厄運緊緊鎖鏈的傀儡。
饑餓將他們的意志消磨殆盡,連抬手搶奪食物的力氣都成了奢侈。
他們在絕望中尋找著稀薄的食物,樹皮、草根,甚至是泥土,只要能填滿空洞的胃,他們便不惜一切。
從長安離開的悟真一行人騎在馬背上向靈州前進,官道上的饑民都在看著他們。
望著他們一行人胯下的馬匹,許多饑民眼底流露出瘋狂之色。
只是這絲瘋狂在看到悟真幾人腰間的長刀時戛然而止,更別提其中幾人還穿著胸甲,顯然不是他們能惹的。
見此情況,一些人開始試圖向悟真他們乞食。
“行行好,給些吃的吧。”
“大德,能給些吃的嗎?”
“大德,不給我不要緊,給點讓我喂我的孩子吧!!”
數十上百的災民跪在道路兩旁,祈求悟真能拯救他們。
望著眼前一切,悟真的心中充滿了悲憫和無力。
袈裟在烈日下隨風輕輕擺動,心情堅定而沉重。
他知道,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猶如一粒微塵,卻依然希望能夠為這些苦難的眾生帶來一絲絲慰藉。
他的目光落在一位衣不蔽體的災民身上,那雙空洞的眼睛仿佛在訴說著無盡的苦楚。
悟真緩緩勒馬駐足,將馬鞍背后的一個包裹取下后,身子向左傾下,將那袋包裹放在地上。
“這里有些胡餅,吃吧…”
“謝謝大德!”
“滾開!”
“餅子!我要餅子!”
一名女子還在回禮,但下一秒便被幾名饑民推倒在地,四周饑民蜂擁而至,都在搶奪包裹之中的胡餅。
“把你們的也留下些吧。”
悟真回頭看向身后幾人,幾人面面相覷,最后還是將裝滿胡餅的包裹放在了地上,只留下夠他們吃到靈州的食物。
做完一切后,他們繼續向前走去,耳邊則是充斥著身后爭搶胡餅的叫罵聲。
“阿彌陀佛…”
悟真雙手合十,輕聲念誦著經文,試圖祈禱上蒼結束大旱,祈求它降下甘霖,滋潤大地。
只可惜他所祈禱的一切并未實現,至少從他出發到抵達靈州治內回樂城時,都未見到一場甘霖。
回樂城,這座西鄰黃河的往昔繁華之城,如今卻在無情的旱魔下變得蒼涼。
黃河的濤聲依舊,但岸上豐茂的水草卻不復存在,只余下龜裂的土地。
不算大的城池外,數以千計的饑民們拖著疲憊的身軀蹲在官道兩側。
他們的衣衫如風中殘燭,襤褸而不堪一擊。
瘦骨嶙峋的手臂無力地舉著,手中空空如也,眼中卻充滿了祈求。
他們或立或坐,或倚靠在官道兩旁,每當官道上有行人、馬車經過時,他們便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祈求的目光投向那些過往的貴人。
那目光中蘊含的不只是求生的欲望,更有對往日富足生活的無限眷戀。
然而,那些錦衣華服的身影匆匆而過,仿佛沒有看到這些絕望的眼神,只有偶爾幾張干硬的胡餅從馬車中拋出,成為饑民們爭奪的焦點。
在這片干旱的大地上,連一絲濕潤的氣息都成了奢侈。
天空沒有一絲云彩,烈日如火,炙烤著大地,連那曾經歡快跳躍的昆蟲,如今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唯有饑民們的呼吸聲在這片死寂的土地上顯得尤為頑強。
遠處,守城的兵卒談笑風生,似乎在他們眼中,這數以千計的饑民都是空氣,不值一提。
悟真一行人已經沒有多余的胡餅來救助災民,只能懷著沉重心情走向城門。
在城門口檢查魚符時,悟真還能聽到兩名武官談笑的內容。
“你是不知道,昨夜那三個小娘子的滋味,簡直舒服極了!”
“好小子,等會我也去城外選幾個小娘子。”
“選吧,反正一斗米就能買一個,買那些十二三歲的正好,身子嫩…哈哈哈哈!”
聽著二人口中的污言穢語,悟真緊握手中韁繩。
他很想做些什么,可僅憑他一個人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成事。
“進去吧。”
檢查魚符后,悟真一行人得以放行。
走在回樂城的街上,販賣糧食的糧商絡繹不絕,許多攤販擺攤賣食,香氣撲鼻。
只是一面城墻,便隔開了城外的殘酷,城內的繁華。
“這城內那么多糧食和糧商,為何不賑災啊!”
隊伍中一名直白忍不住開口,不等悟真制止,便有糧商聽到后輕蔑朝他看來。
“賑災?”糧商嘲笑道:“你以為賑災是你想賑就能賑的?”
說罷,他與其他幾名糧商說笑著離去,而旁邊擺攤的攤販也嘲笑著他們的天真。
見那攤販也在笑,直白不滿瞪道:“你笑什么?”
“笑你們這群人不知道世道險惡。”攤販搖頭收拾桌椅。
見狀,悟真主動將馬拴到一旁,坐在了攤位上:“來十碗羊湯,不知可否為我們解惑?”
“解惑?”攤販聞言眼睛一轉,指著自己的攤子說道:
“我這里還有三十三張餅和十二張蒸餅,你一并買了我就告訴你。”
“好!”悟真沒有絲毫猶豫的拿出一吊錢放在桌上。
見到這一吊錢,攤販臉上立馬擺上笑臉,一邊轉身去為他們盛羊湯,一邊解釋道:
“這賑災倒是不難,可城外的災民都是買賣啊。”
“買賣?”悟真愕然,攤販卻笑呵呵說道:
“四周災民過來之后,城內的一些大戶就能低價將他們之中身強力壯、容貌清秀者買做奴婢,販往長安。”
“這…”悟真瞳孔震動,強忍道:“這不符合律法吧?”
“都這世道了,哪還能按照律法一板一眼的來?”攤販不以為意說著。
“別說逼災民做奴婢了,就是違反禁令,也不過花些錢就能擺平。”
解釋間,遠處忽然傳來嘈雜聲。
眾人循聲看去,只見一名穿著戎裝的兵卒正在用馬鞭抽打一名十一二歲的小女子。
那女子哭嚎著,卻無人敢管。
攤位上,一名直白忍不住起身,卻被悟真一把抓住。
“大德,我…”
“我們管不了!”
悟真心中同樣盛怒,可那又如何。
這是靈州,不是河西。
“大唐怎么會是這樣子的?”
那人攥緊拳頭被悟真拉回椅子上,而那小女子的哀嚎聲卻持續在他們耳邊響起。
那攤販將食物上齊,擦了擦手后便看向那小女子的方向,唏噓道:“估計又是個要偷跑的小女娃。”
“這些女娃娃不知好歹,以為跑了就能活下來,卻不想跑出來也會遇到人牙子。”
“跟著這些軍頭,頂多被欺辱一段日子,等軍頭膩了,還能以奴婢的身份在府里待著。”
“要是被人牙子拐了,恐怕會被賣給一些貧窮的老漢家中,不僅要伺候老漢,還得伺候田地。”
他話音落下,那小女子也被打得叫不出聲,被那軍頭提著拖回了自家院子里。
悟真等人一時無言,只能埋頭強忍不適,將肉湯與餅子吃了大半,剩下帶在了身上。
一路無言,眾人往驛館尋去,不多時便尋到了回樂城的驛館。
本以為今日到此為止,卻不想他們在驛館門口見到了熟悉的面孔。
“張長史?!”
悟真及幾名直白、兵卒啞然,而正在與驛卒談笑的那身影也轉了過來。
“悟真?!”
張議潭十分欣喜,連忙上前對悟真等人行禮。
“我已經聽聞你們與高進達入長安的事情,不曾想還能在此地碰到你們。”
“長史您也是來入朝的嗎?”悟真臉上終于出現了笑容。
張議潭聞言抓起他的手,示意眾人跟上:“走,去屋子里說!”
話音落下,他帶著悟真等人進入驛館之中,來到了自己所住的房間里。
張議潭所率精騎都在回樂城外駐扎,而他只帶著十余人入城休整。
好在房間左右都是他的人,所以也不怕走漏風聲。
他帶著悟真他們進入房間后坐下,隨后對眾人笑道:“我這次前往長安,也是為了報捷。”
“我們收復涼州了?”悟真想的是收復涼州,而張議潭搖頭道:
“涼州還沒有收復,不過我們收復了伊州,此外…”
說著說著,張議潭頓了頓,掃視了一眼眾人后才低聲道:
“我們從鄯州尚婢婢手中得到了五州圖籍,而西洲的仆固俊、安寧二人也獻上了西洲圖籍。”
“這六州圖籍加上我們手中的五州圖籍,便是十一州圖籍。”
不等悟真他們消化這則消息,張議潭才說出自己為何要遮掩的原因。
“我與節度使商議了,獻出十一州圖籍,以壯聲勢。”
“屆時再與朝廷東西夾擊河隴,收復失地指日可待!”
張議潭這般說著,表情十分激動,仿佛那一天很快就會到來。
只是面對他的話,悟真卻眉頭緊皺,隨后轉身看向幾名直白:“你們先出去。”
“是。”幾名直白轉身離去,悟真這才看向張議潭。
“十一州圖籍交給朝廷,這自然會讓朝廷十分高興,可朝廷必然會以為我們已經收復十一州。”
“我在關中行走幾個月的時間,也大概知曉了一些事情。”
“眼下朝廷警惕藩鎮坐大,而我們若是獻上十一州圖籍,難免會讓朝廷警惕我們…”
“這怎么會呢?!”張議潭打斷了他的話,眉頭緊皺:
“我等皆為義旅,打通河隴只為重歸大唐。”
“若是朝廷忌憚我們,只需圣旨一份,我與節度使便會交出兵權,只身入朝。”
“如此,朝廷總該相信我們了吧?”
“這…”悟真不知道該怎么說,他只能詢問道:
“長史,城外的饑民你看到了嗎?”
聞言,張議潭的激動煙消云散,語氣有些低沉:“看到了…”
“我未曾想到,大唐的時局也如此艱難。”
悟真見狀松了一口氣,可不等他開口,便見張議潭提起幾分精神道:“可若是等我們收復河隴,那百姓也就不用受苦了。”
眼見他還在認為問題在于外敵,悟真深吸一口氣將自己交代的事情盡數說了出來。
跋扈的藩鎮,欺壓百姓的神策軍,無所作為的朝廷,盤剝百姓的官吏…
大唐的遮羞布被悟真一點點撕開,而他這么做,就是想讓張議潭認清大唐的真實情況。
張議潭的手攥緊了一遍又一遍,卻最終還是無力松開。
悟真本以為自己已經說動張議潭,不曾想張議潭卻低聲道:“朝廷有朝廷的難處。”
“如今藩鎮跋扈,宦官作亂…朝廷能將時局控制如此,已然不易。”
“我等身為大唐的百姓,理應要體諒朝廷,體諒至尊。”
“等收復了河隴,許多事情都會變好的。”
“真的會變好嗎?”悟真自嘲一笑。
“番賊若欺辱我們,我們還能以大唐百姓的身份驅逐他們。”
“可若是日后收復河隴,重歸大唐后,欺負河西百姓的人成了這群貪官污吏…”
“那我們…到底又該以什么身份自居呢?”
他這番話,讓張議潭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了。
他雙手慢慢攥緊,沉聲道:“河西只會越來越好。”
“希望吧。”悟真起身向外走去,腳步急促得沒有一絲要停留的意思。
聽著那腳步聲漸漸走遠,張議潭這才露出了無奈之色。
城外的景象,他又何嘗沒有看見呢?
不止是他,而是所有人都看見了。
那景象將他們幼時“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的幻想擊碎,所有人沉默無言。
興許大唐本就是這樣,只是他們這群河西遺民將大唐想象的太美好了。
這樣的世道,又有誰會比誰好到哪去。
可是不回大唐,他們又能去哪?
割據自立嗎?
這個念頭升起,張議潭連忙苦笑。
倘若他們真的謀求割據自立,那用不了幾年,整個河西就會分崩離析。
況且沒有了大唐的支援,以河西“胡道昌盛,漢道衰微”的情況,他們又能堅持多久呢?
良久之后,張議潭的屋內傳來又有嘆息聲,而在二樓開了一間房間的悟真卻望著窗外的回樂城心灰意冷。
與他同住的一名直白遞給他一杯茶,悟真感謝過后接過飲了一口。
“大德…”
直白猶豫半天,卻一句話都沒有說出口。
悟真倒是有許多話,可能說出口的并不多。
“郭直白,回了敦煌后,你準備去干嘛?”
“應該就是在衙門里當差吧。”郭直白自己也不太確定。
不過為了打開話題,他還是對悟真詢問道:“大德您呢?”
“我嗎?”悟真精神恍惚。
他想說繼續作為使者來往河西與長安,可話到嘴邊他卻說不出來。
這樣的大唐,并非他心中的大唐。
因此仔細想了想后,他抬起頭看向遠方,如釋重負道:
“敦煌南邊遺留的洞窟和窟檐很多,可不少都因為番賊入侵而遭到了破壞。”
“我想去那里清修,順帶清理洞窟,修復窟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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