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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朱門酒肉

熊貓書庫    歸義非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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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賬!混賬!”

  “你們這群豬狗不如的家伙,竟然敢反我!!”

  六月末,隨著癲狂與打砸聲一同響起,洛門川城衙內的論恐熱宛若瘋子,不斷揮刀劈砍四周物件。

  好不容易等他砍累了,他如發泄完畢的死豬般坐在椅子上,手里的刀也慢慢垂了下來。

  五月,他前往了大唐的長安,可禮部的官員卻晾了他大半個月,最后在李忱打發乞丐式的賞賜下,灰溜溜返回了河隴。

  見他沒能請來唐軍唐糧,尚延心那群家伙竟然直接忤逆了他,致使他被迫出走洛門川。

  如今他的身邊,僅剩兩千余精騎隨他撤回洛門川,再也沒有了與大唐交涉的籌碼。

  “尚延心…尚延心…”

  他低聲呢喃著,而被他所呢喃的尚延心卻聯合臨州、渭州組成了河渭聯盟。

  他們擁甲兵七千余,城池九座三關,人口七八萬口。

  不過在隴西大旱的情況下,人口太多反而是累贅。

  正因如此,尚延心不得不向蘭、會、岷、洮等州借糧。

  然而河隴大旱,各方勢力人人自危,根本沒有多余的糧食借他。

  一時之間,私下擁甲胄而逃者甚眾,整個河湟、河隴地區都亂了起來。

  曠野之上,滿是劫掠的逃兵,一些逃兵甚至聚眾進犯大唐。

  秦、原、鳳等三州七關遭胡騎入寇,而臨近河湟的大唐邊塞也產生了大批流民南下乞食。

  在南下道路上,官道沿途州縣對流民大多抱以驅逐的態度,以至流民從興、鳳(漢中)等地一路南下至三川(川東)都未能得到妥善安置。

  時逢蓬州、果州(南充)一帶盜寇肆虐,許多流民紛紛依附盜寇,而蓬、果之地的盜寇得到流民加入,自覺勢大,開始依托阻雞山,劫掠三川之地。

  大唐剛剛結束對黨項的戰事,便又面臨番賊入寇,盜寇掠三川之苦…

  “娘…我餓…”

  “忍忍,等到了關中就好了。”

  七月的驕陽似火,卻照不透人們心中的陰霾。

  河隴之地久旱無雨,饑荒者不可計數,而南山、平夏的戰爭也在不斷催生災民南下。

  天地間一片灰暗,猶如失去色彩的畫卷。

  干枯的河床上,裂開一道道無望的傷痕,仿佛是大地祈求雨水的呼喚。

  野草無力地垂下枯黃的身軀,連那最頑強的生機似乎也已被抽離。

  從北武州前往靈州的官道上,災民們如幽魂般向南游蕩,身影瘦弱而扭曲,仿若被厄運緊緊鎖鏈的傀儡。

  饑餓將他們的意志消磨殆盡,連抬手搶奪食物的力氣都成了奢侈。

  他們在絕望中尋找著稀薄的食物,樹皮、草根,甚至是泥土,只要能填滿空洞的胃,他們便不惜一切。

  從長安離開的悟真一行人騎在馬背上向靈州前進,官道上的饑民都在看著他們。

  望著他們一行人胯下的馬匹,許多饑民眼底流露出瘋狂之色。

  只是這絲瘋狂在看到悟真幾人腰間的長刀時戛然而止,更別提其中幾人還穿著胸甲,顯然不是他們能惹的。

  見此情況,一些人開始試圖向悟真他們乞食。

  “行行好,給些吃的吧。”

  “大德,能給些吃的嗎?”

  “大德,不給我不要緊,給點讓我喂我的孩子吧!!”

  數十上百的災民跪在道路兩旁,祈求悟真能拯救他們。

  望著眼前一切,悟真的心中充滿了悲憫和無力。

  袈裟在烈日下隨風輕輕擺動,心情堅定而沉重。

  他知道,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猶如一粒微塵,卻依然希望能夠為這些苦難的眾生帶來一絲絲慰藉。

  他的目光落在一位衣不蔽體的災民身上,那雙空洞的眼睛仿佛在訴說著無盡的苦楚。

  悟真緩緩勒馬駐足,將馬鞍背后的一個包裹取下后,身子向左傾下,將那袋包裹放在地上。

  “這里有些胡餅,吃吧…”

  “謝謝大德!”

  “滾開!”

  “餅子!我要餅子!”

  一名女子還在回禮,但下一秒便被幾名饑民推倒在地,四周饑民蜂擁而至,都在搶奪包裹之中的胡餅。

  “把你們的也留下些吧。”

  悟真回頭看向身后幾人,幾人面面相覷,最后還是將裝滿胡餅的包裹放在了地上,只留下夠他們吃到靈州的食物。

  做完一切后,他們繼續向前走去,耳邊則是充斥著身后爭搶胡餅的叫罵聲。

  “阿彌陀佛…”

  悟真雙手合十,輕聲念誦著經文,試圖祈禱上蒼結束大旱,祈求它降下甘霖,滋潤大地。

  只可惜他所祈禱的一切并未實現,至少從他出發到抵達靈州治內回樂城時,都未見到一場甘霖。

  回樂城,這座西鄰黃河的往昔繁華之城,如今卻在無情的旱魔下變得蒼涼。

  黃河的濤聲依舊,但岸上豐茂的水草卻不復存在,只余下龜裂的土地。

  不算大的城池外,數以千計的饑民們拖著疲憊的身軀蹲在官道兩側。

  他們的衣衫如風中殘燭,襤褸而不堪一擊。

  瘦骨嶙峋的手臂無力地舉著,手中空空如也,眼中卻充滿了祈求。

  他們或立或坐,或倚靠在官道兩旁,每當官道上有行人、馬車經過時,他們便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祈求的目光投向那些過往的貴人。

  那目光中蘊含的不只是求生的欲望,更有對往日富足生活的無限眷戀。

  然而,那些錦衣華服的身影匆匆而過,仿佛沒有看到這些絕望的眼神,只有偶爾幾張干硬的胡餅從馬車中拋出,成為饑民們爭奪的焦點。

  在這片干旱的大地上,連一絲濕潤的氣息都成了奢侈。

  天空沒有一絲云彩,烈日如火,炙烤著大地,連那曾經歡快跳躍的昆蟲,如今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唯有饑民們的呼吸聲在這片死寂的土地上顯得尤為頑強。

  遠處,守城的兵卒談笑風生,似乎在他們眼中,這數以千計的饑民都是空氣,不值一提。

  悟真一行人已經沒有多余的胡餅來救助災民,只能懷著沉重心情走向城門。

  在城門口檢查魚符時,悟真還能聽到兩名武官談笑的內容。

  “你是不知道,昨夜那三個小娘子的滋味,簡直舒服極了!”

  “好小子,等會我也去城外選幾個小娘子。”

  “選吧,反正一斗米就能買一個,買那些十二三歲的正好,身子嫩…哈哈哈哈!”

  聽著二人口中的污言穢語,悟真緊握手中韁繩。

  他很想做些什么,可僅憑他一個人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成事。

  “進去吧。”

  檢查魚符后,悟真一行人得以放行。

  走在回樂城的街上,販賣糧食的糧商絡繹不絕,許多攤販擺攤賣食,香氣撲鼻。

  只是一面城墻,便隔開了城外的殘酷,城內的繁華。

  “這城內那么多糧食和糧商,為何不賑災啊!”

  隊伍中一名直白忍不住開口,不等悟真制止,便有糧商聽到后輕蔑朝他看來。

  “賑災?”糧商嘲笑道:“你以為賑災是你想賑就能賑的?”

  說罷,他與其他幾名糧商說笑著離去,而旁邊擺攤的攤販也嘲笑著他們的天真。

  見那攤販也在笑,直白不滿瞪道:“你笑什么?”

  “笑你們這群人不知道世道險惡。”攤販搖頭收拾桌椅。

  見狀,悟真主動將馬拴到一旁,坐在了攤位上:“來十碗羊湯,不知可否為我們解惑?”

  “解惑?”攤販聞言眼睛一轉,指著自己的攤子說道:

  “我這里還有三十三張餅和十二張蒸餅,你一并買了我就告訴你。”

  “好!”悟真沒有絲毫猶豫的拿出一吊錢放在桌上。

  見到這一吊錢,攤販臉上立馬擺上笑臉,一邊轉身去為他們盛羊湯,一邊解釋道:

  “這賑災倒是不難,可城外的災民都是買賣啊。”

  “買賣?”悟真愕然,攤販卻笑呵呵說道:

  “四周災民過來之后,城內的一些大戶就能低價將他們之中身強力壯、容貌清秀者買做奴婢,販往長安。”

  “這…”悟真瞳孔震動,強忍道:“這不符合律法吧?”

  “都這世道了,哪還能按照律法一板一眼的來?”攤販不以為意說著。

  “別說逼災民做奴婢了,就是違反禁令,也不過花些錢就能擺平。”

  解釋間,遠處忽然傳來嘈雜聲。

  眾人循聲看去,只見一名穿著戎裝的兵卒正在用馬鞭抽打一名十一二歲的小女子。

  那女子哭嚎著,卻無人敢管。

  攤位上,一名直白忍不住起身,卻被悟真一把抓住。

  “大德,我…”

  “我們管不了!”

  悟真心中同樣盛怒,可那又如何。

  這是靈州,不是河西。

  “大唐怎么會是這樣子的?”

  那人攥緊拳頭被悟真拉回椅子上,而那小女子的哀嚎聲卻持續在他們耳邊響起。

  那攤販將食物上齊,擦了擦手后便看向那小女子的方向,唏噓道:“估計又是個要偷跑的小女娃。”

  “這些女娃娃不知好歹,以為跑了就能活下來,卻不想跑出來也會遇到人牙子。”

  “跟著這些軍頭,頂多被欺辱一段日子,等軍頭膩了,還能以奴婢的身份在府里待著。”

  “要是被人牙子拐了,恐怕會被賣給一些貧窮的老漢家中,不僅要伺候老漢,還得伺候田地。”

  他話音落下,那小女子也被打得叫不出聲,被那軍頭提著拖回了自家院子里。

  悟真等人一時無言,只能埋頭強忍不適,將肉湯與餅子吃了大半,剩下帶在了身上。

  一路無言,眾人往驛館尋去,不多時便尋到了回樂城的驛館。

  本以為今日到此為止,卻不想他們在驛館門口見到了熟悉的面孔。

  “張長史?!”

  悟真及幾名直白、兵卒啞然,而正在與驛卒談笑的那身影也轉了過來。

  “悟真?!”

  張議潭十分欣喜,連忙上前對悟真等人行禮。

  “我已經聽聞你們與高進達入長安的事情,不曾想還能在此地碰到你們。”

  “長史您也是來入朝的嗎?”悟真臉上終于出現了笑容。

  張議潭聞言抓起他的手,示意眾人跟上:“走,去屋子里說!”

  話音落下,他帶著悟真等人進入驛館之中,來到了自己所住的房間里。

  張議潭所率精騎都在回樂城外駐扎,而他只帶著十余人入城休整。

  好在房間左右都是他的人,所以也不怕走漏風聲。

  他帶著悟真他們進入房間后坐下,隨后對眾人笑道:“我這次前往長安,也是為了報捷。”

  “我們收復涼州了?”悟真想的是收復涼州,而張議潭搖頭道:

  “涼州還沒有收復,不過我們收復了伊州,此外…”

  說著說著,張議潭頓了頓,掃視了一眼眾人后才低聲道:

  “我們從鄯州尚婢婢手中得到了五州圖籍,而西洲的仆固俊、安寧二人也獻上了西洲圖籍。”

  “這六州圖籍加上我們手中的五州圖籍,便是十一州圖籍。”

  不等悟真他們消化這則消息,張議潭才說出自己為何要遮掩的原因。

  “我與節度使商議了,獻出十一州圖籍,以壯聲勢。”

  “屆時再與朝廷東西夾擊河隴,收復失地指日可待!”

  張議潭這般說著,表情十分激動,仿佛那一天很快就會到來。

  只是面對他的話,悟真卻眉頭緊皺,隨后轉身看向幾名直白:“你們先出去。”

  “是。”幾名直白轉身離去,悟真這才看向張議潭。

  “十一州圖籍交給朝廷,這自然會讓朝廷十分高興,可朝廷必然會以為我們已經收復十一州。”

  “我在關中行走幾個月的時間,也大概知曉了一些事情。”

  “眼下朝廷警惕藩鎮坐大,而我們若是獻上十一州圖籍,難免會讓朝廷警惕我們…”

  “這怎么會呢?!”張議潭打斷了他的話,眉頭緊皺:

  “我等皆為義旅,打通河隴只為重歸大唐。”

  “若是朝廷忌憚我們,只需圣旨一份,我與節度使便會交出兵權,只身入朝。”

  “如此,朝廷總該相信我們了吧?”

  “這…”悟真不知道該怎么說,他只能詢問道:

  “長史,城外的饑民你看到了嗎?”

  聞言,張議潭的激動煙消云散,語氣有些低沉:“看到了…”

  “我未曾想到,大唐的時局也如此艱難。”

  悟真見狀松了一口氣,可不等他開口,便見張議潭提起幾分精神道:“可若是等我們收復河隴,那百姓也就不用受苦了。”

  眼見他還在認為問題在于外敵,悟真深吸一口氣將自己交代的事情盡數說了出來。

  跋扈的藩鎮,欺壓百姓的神策軍,無所作為的朝廷,盤剝百姓的官吏…

  大唐的遮羞布被悟真一點點撕開,而他這么做,就是想讓張議潭認清大唐的真實情況。

  張議潭的手攥緊了一遍又一遍,卻最終還是無力松開。

  悟真本以為自己已經說動張議潭,不曾想張議潭卻低聲道:“朝廷有朝廷的難處。”

  “如今藩鎮跋扈,宦官作亂…朝廷能將時局控制如此,已然不易。”

  “我等身為大唐的百姓,理應要體諒朝廷,體諒至尊。”

  “等收復了河隴,許多事情都會變好的。”

  “真的會變好嗎?”悟真自嘲一笑。

  “番賊若欺辱我們,我們還能以大唐百姓的身份驅逐他們。”

  “可若是日后收復河隴,重歸大唐后,欺負河西百姓的人成了這群貪官污吏…”

  “那我們…到底又該以什么身份自居呢?”

  他這番話,讓張議潭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了。

  他雙手慢慢攥緊,沉聲道:“河西只會越來越好。”

  “希望吧。”悟真起身向外走去,腳步急促得沒有一絲要停留的意思。

  聽著那腳步聲漸漸走遠,張議潭這才露出了無奈之色。

  城外的景象,他又何嘗沒有看見呢?

  不止是他,而是所有人都看見了。

  那景象將他們幼時“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的幻想擊碎,所有人沉默無言。

  興許大唐本就是這樣,只是他們這群河西遺民將大唐想象的太美好了。

  這樣的世道,又有誰會比誰好到哪去。

  可是不回大唐,他們又能去哪?

  割據自立嗎?

  這個念頭升起,張議潭連忙苦笑。

  倘若他們真的謀求割據自立,那用不了幾年,整個河西就會分崩離析。

  況且沒有了大唐的支援,以河西“胡道昌盛,漢道衰微”的情況,他們又能堅持多久呢?

  良久之后,張議潭的屋內傳來又有嘆息聲,而在二樓開了一間房間的悟真卻望著窗外的回樂城心灰意冷。

  與他同住的一名直白遞給他一杯茶,悟真感謝過后接過飲了一口。

  “大德…”

  直白猶豫半天,卻一句話都沒有說出口。

  悟真倒是有許多話,可能說出口的并不多。

  “郭直白,回了敦煌后,你準備去干嘛?”

  “應該就是在衙門里當差吧。”郭直白自己也不太確定。

  不過為了打開話題,他還是對悟真詢問道:“大德您呢?”

  “我嗎?”悟真精神恍惚。

  他想說繼續作為使者來往河西與長安,可話到嘴邊他卻說不出來。

  這樣的大唐,并非他心中的大唐。

  因此仔細想了想后,他抬起頭看向遠方,如釋重負道:

  “敦煌南邊遺留的洞窟和窟檐很多,可不少都因為番賊入侵而遭到了破壞。”

  “我想去那里清修,順帶清理洞窟,修復窟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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