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早就知道太倉銀要出問題。
在第一次去湖廣,聽陸訚說起前線大肆堆積糧草,造成了夸張的浪費時,裴元就推斷過有人在搞事,太倉銀一定會出問題。
之后裴元只要有空,就時不時反復推敲,研究這個雷到底什么時候會炸。
結果沒想到,他媽的,裴元在這里算來算去,最后竟然被人把這個雷扔到他臉上來了!
這簡直豈有此理!
裴元一時勃然大怒,“這些狗賊不知死活!”
一旦被戶部利用蒙古小王子入侵的機會,把太倉銀這個雷引炸,那么為了維持北方的戰事,說不定朱厚照真得被迫把之前以大明寶鈔征稅的方案吞回去。
要是這樣一搞,不但出爾反爾的朱厚照要被視為笑話。
裴元花費了大量白銀,辛辛苦苦建立的寶鈔信用,也將會蕩然無存。
如果大明寶鈔完蛋了,那還搞什么一條鞭法,還搞什么稅賦綁定寶鈔?
最重要的是,當今天下持有寶鈔最多的,可能就是他裴阿元了,真要暴雷,他的小半身家都要化作白紙了。
十分有十二分的痛!
想到這里,裴元又咬牙切齒道,“和這些蟲豸一起,怎么能救大明?我與那些狗賊勢不兩立!”
尹生見裴元發乎心而形于外,滿腔的忠肝義膽,一時也忍不住暗暗佩服。
他連忙道,“陛下就是這個意思。昨天在宴席間,陛下提前得到了通政司的謄黃,那時候陛下就說,此事只能和裴千戶商議。”
裴元當即低聲道,“公公放心,我就在這里聽著。除非他們從我身上踏過去,否則我覺不讓他們動搖陛下的方略。”
尹生感動不已,趕緊讓人去給裴元搬來了個小凳子。
隨后才去了前面殿上,依舊不動聲色的侍立在朱厚照身旁。
此時兵部正在奏事,朱厚照見尹生出去的久,也聽到后面剛才隱約有些動靜,當即瞥過來了一眼。
尹生連忙重重的一點頭,朱厚照心中立刻踏實了起來。
裴元在殿后傾聽著里面的動靜,生怕錯過了要求重新在稅關征收白銀的這樁事。
結果沒想到,里面正說著的這件事,就讓裴元有些吃驚。
原來這樁是兵部提出的調令。
要求調鎮守甘肅的總兵官王勛前往延綏,然后升都指揮使金輔暫代都督僉事,去接替原甘肅總兵王勛的位置。
都指揮使李瑾則充任副總兵,負責協守湖廣鄖陽。
裴元聽著這兩條消息,與年前的事情對照了起來。
一個是朝廷“貪懦”的名義,罷免延綏總兵官侯勛以及湖廣副總兵王憲。
另一個是升應天府府尹張淳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撫治鄖陽,山東按察使金獻民為左僉都御史巡撫延綏。
正德七年的最后一天,朝廷緊急更換了兩地的巡撫官員。
正德八年的頭一天大朝,又緊急換上了新的總兵官。
從這人事任命和調度來看,這兩地應該是發生了一起并不載于史冊的叛亂。
裴元對這件事并不怎么緊張。
既然沒載于史冊,就說明事情最后還是圓滿解決了的。只不過有些事情,不好說的太明白而已。
裴元想著鄖陽府那邊的事情,心里琢磨著要不要主動和那邊聯系一下。
兵部的這個調動,應該是提前征求了內閣意見的。
陸完稟奏之后,內閣就很快照準。
朱厚照全程沒有參與討論的機會,只在最后敲定完了之后,內閣才征詢他的意見。
朱厚照自然也沒什么意見,當即就讓司禮監用印。
之后兵部又上奏了一些人員變動,依舊是陸完提出方案,內閣照準,天子用印。
如同公式化的流程一般。
裴元估摸著,這些內容大多應該是兵部都和內閣有默契的,這兩方都提前商量好了,上上下下安排的十分絲滑,自然就根本沒有朱厚照介入的空間。
就算朱厚照想插手其中,理由是什么?更好的方案是什么?
陛下你總不能覺得,你在現場的靈機一動,頂得上一部堂官和內閣大學士們的集體智慧吧?
朱厚照無力插手,也根本沒有他插手的空當。
他看到的已經是最后端給他看的結果。
這樣一遍遍的重復這樣的默契和公式化,就自然而然的將天子架空了。
今日是正德八年的第一次大朝會,除了一些積壓的公務要拿出來解決,還會綱領性的對未來一年的政務,有個大致概括,再進行查缺補漏一番。
裴元聽了一會兒,感覺頗有心得。
能不能決定事情的結果,只是權力的表象。
因為你無論同意還是反對,面對的都是他們端給你的東西。
而促使這個結果產生的過程,好像才是真正的權力本身。
裴元想了一會兒,忽然聽到孫交在外稟奏,頓時來了精神。
他坐不住了,直接輕手輕腳的上了丹陛,到了朱厚照龍椅的屏風之后。
兩個負責把守著奉天殿后門的小太監驚得瞪大了眼睛,不想竟有人如此大膽,敢躲在陛下的屏風之后。
只是他們也不敢吭聲,惹出禍事來,只恨自己倒霉,攤上了這等事情。
孫交一開口,先是說了戶部壩上等倉場草料缺乏,應該向商人購買,當用銀十萬五千余兩。
裴元聽到銀子的事情,當即就是心中一跳。
坐在前面的朱厚照也有些緊張。
他提前得到了密報,知道今天戶部就要以太倉銀不足為借口,廢止朱厚照那在七大稅關征收寶鈔的命令,重新征收白銀。
既然早就知道戶部的目的,這開胃菜是什么意圖,直接都不用猜。
這必然是打算提前將本就捉襟見肘的太倉,放干最后一滴血的。
朱厚照不等內閣開口,就直接打斷道,“朕記得壩上倉草料多有盈余,今年為何出現了這么大的缺口?”
孫交聞言愕然,“壩上倉草料向來不敷使用,何曾有過盈余,陛下莫不是記錯了吧。”
朱厚照聞言皺眉,回頭看看一旁的陸訚,“是嗎?莫非朕記差了?”
陸訚聞言立刻躬身道,“此事容易,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壩上倉離這里也不算遠,快馬來回也就五六日工夫,陛下可以派遣近臣前去瞧瞧。老奴記得是有的,興許底下人弄錯了呢。”
孫交愕然,“這怎么會有錯?”
“去年的時候,為了平定霸州叛亂,籌集馬價銀,太仆寺特意開了馬捐,又從邊市和民間購買了大量馬匹。”
“這些驟增的馬匹,很多都是從壩上運去的草料。一來二去,自然就入不敷出了。此事有詳細的往來賬冊為證。”
“靠!”裴元在屏風之后聽得忍不住暗罵。
剛才的時候,裴元還有些吃不準,孫交這話一出,裴元就篤定這家伙在撒謊了。
太仆寺去年是確實開了馬捐,宋春娘身上的總旗職位,就是占了這次開馬捐的便宜,直接用七十兩買來的。
后來陳心堅為了去興和守御千戶所上任,也是從太仆寺那里走的門路,高價買了空白文書,補了一個千戶的捐官。
但是這銀子有沒有買馬,他裴千戶能不清楚嗎?
云不閑黑吃黑從山西弄來的馬價銀哪來的?他裴阿元迎娶韓千戶的三萬兩彩禮銀子哪來的?
太仆寺這次總共拿出來六萬兩銀子買馬,光是裴元就黑走了三萬兩,剩下的大家再分一分,還能剩下多少銀子買馬?
連馬都沒買夠,又怎么可能把壩上草場吃虧空了?
裴元悲憤之余,只恨不能沖出去和這些貪官污吏,來個當面對質!
然而朱厚照自然不知道這些,他見陸訚配合的好,心中暗贊之余,直接道,“司禮監的看法甚合朕意,就先讓人去壩上查一查吧。若是確實如此,再說購買草料的事情。”
孫交皺眉道,“陛下,只是如此一來,怕是耽誤了軍中儲備。常言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此事可輕忽不得啊。”
朱厚照笑道,“孫卿剛才也聽陸訚剛才說了,來回也不過數日的工夫,難道差了這數日,軍中就要餓死戰馬了不成?”
“這…”孫交啞口無言,只得道,“還望陛下加緊核實此事。”
朱厚照當場便對陸訚道,“聽到了沒有,這件事,你安排人去辦,盡快給朕拿回個結果來。”
陸訚當即應聲,“老奴領旨。”
孫交見開局不順,目光和幾人對視一眼,又上奏道,“陛下,古北口等處官軍乏糧,打算在戶部折糧借支一萬五千兩。”
聽到孫交這句話,朱厚照倒是不敢胡亂開口了。
古北口的位置十分關鍵,就在山海關和居庸關之間,守著京城北方的門戶。
一旦古北口出了亂子,后果不堪設想。
朱厚照沒吭聲,內閣三人小聲議論了下,立刻應承道,“照準了。”
隨后孫交又將目光投向朱厚照。
朱厚照只能點頭,“讓司禮監用印吧。”
孫交見事情回到了熟悉的節奏,當即又奏請道,“自從陛下登基以來,蒙古小王子屢屢犯邊,邊鎮各處消耗極大。現在除了古北口之外,宣府、大同、延綏、寧夏、甘肅各鎮的軍儲,都不夠充足了。”
“有的缺少糧草,有的缺少兵器鎧甲,有的邊鎮甚至連御寒衣物都不充足。”
“不少釘在草原中的礅堡,因為缺少補給,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了。”
“各邊鎮雖然多次組織隊伍前去補給,但是多有達虜沿途劫掠,不但沒能成功補給邊堡,反倒損失了不少的資源。”
“現在蒙古小王子又賊心不死,想要卷土再來,事情已經到了不得不為的時候了。”
朱厚照抿了抿嘴,對這糟糕的現狀,有些無奈。
哪怕他明知道戶部在給他挖坑,但是大明已經糟糕成這個樣子了,他除了往下跳,也沒有別的好辦法了。
于是朱厚照只能詢問道,“那戶部的意思是?”
孫交連忙道,“臣請開中兩淮、長蘆、河東、山東、福建、兩浙運司及四川鹽課司鹽課二百二十五萬二千五百余引,以備支用。”
“各邊鎮路遠米貴處,若無商人肯去,可以折收現銀,然后在發往各處讓商人前往糴買,或者直接折價發給軍士,聽憑軍士自己購買。”
朱厚照的臉色變了變。
朝廷除了收取賦稅,還有兩大財源。
一個就是販賣食鹽的鹽引,另一個就是在江南織造的絲綢。
孫交的這個法子,固然能立竿見影的解決邊鎮軍儲不足的問題,但是放出多達二百二十五萬二千五百余引之后,整個正德八年的白銀收入,就會捉襟見肘起來!
朱厚照硬著頭皮問道,“邊鎮那邊補充軍儲,需要用到二百二十五萬鹽引之多嗎?”
孫交聞言悠悠道,“士兵餓肚子了,還能緊一緊腰帶。兵器鎧甲都沒有,要怎么和敵人相持?”
朱厚照一時啞然。
只是這筆開支太大,一旦用來補充邊鎮軍儲,剩下的太倉銀花不了多久就會枯竭。
那時候朝廷該怎么辦?
真到那個地步,各大稅關不征收白銀都不行了。
朱厚照萬萬沒想到,還沒討論到正題,他就得呼叫場外支援了。
他給陸訚打著眼色,硬著頭皮道,“此事事關重大,且容朕好好想想。”
說著,便起身要往屏風后走。
陸訚笑著接過話來,對孫交道,“戶部可還有旁的事情嗎,咱家先替陛下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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