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李士實,裴元又辛勤的去走訪即將登頂內廷的陸訚陸公公。
關心陸公公的生活倒在其次,主要是得讓陸訚知道,未來的司禮監掌印的寶座,是踏馬裴千戶把他送上去的!
到了陸訚府上,門房聽說是裴元到訪,趕緊將人迎了進去,請入正堂,又讓人飛快的去通知管事。
陸公公迎出來的時候打著哈欠,身上的衣服也剛換好。
他見裴元帶著陳心堅等在堂中,連忙呵斥同來的管事,“怎么不趕緊上茶?以后裴千戶過來,不管我在不在家,都好好伺候著。”
裴元對陸公公這么不見外,很是感動。
不愧是惺惺相惜的友誼,也對得住兩人聯手干的那些膽大包天的事情。
就聽陸公公又多吩咐了一句,“我就不用茶了,等會兒還要回去睡,喝了茶睡不好。”
裴元:“…”
他詫異的看著陸訚問道,“這種時候,你怎么還睡得著?”
陸訚被裴元問的有些懵逼,“我為什么睡不著?”
裴元嘆道,“看來陸公公不知情啊,如今張銳正在對付張永,這件事應該是天子的意思。也就是說,司禮監掌印太監的空缺,很快就要出來了。”
陸訚回答的很詫異,“我知情啊。上次跟著我討賊的監槍太監張忠和尹生,下午的時候就派人來給我送信了。”
“說是張永已經被東廠提督叫去問話了,現在宮中都在謠傳著,掌印太監將會在我和蕭敬中選出一個來。”
“張忠和尹生與我走的近,蕭敬上去了也不會讓他們好過,所以對這事兒很熱心。”
裴元欣慰,原來陸訚在宮中也不是全無黨羽的。
也對,戰功可是大明太監身上很重要的一個特質屬性,不少宮中太監都借著這次平叛出來刷戰功了,其中肯定有些大珰和陸訚走的近。
這些大珰有了替陸訚做過事的資歷,想要在蕭敬手下進步就太難了,還不如一條路走到黑,從陸訚這里搏一搏。
只是裴元有些不解的問道,“既然陸公公知道現在是緊要關頭,怎么還有心思睡這么早?”
陸訚理所當然道,“我已經告訴張忠和尹生了,咱家但內里坐,外事聽裴千戶處置。我有什么好操心的?”
裴元聽到這個,簡直要窒息了。
人家都他媽是幕后黑手,到了老子這里,就成了幕后牛馬?!
陸訚見裴元半天沒有回應,有些好奇的詢問道,“張永那事兒不就是你安排的嗎?”
裴元仰頭長嘆,卻也只能道,“是!”
陸訚見裴元興致不高,思索著裴元的來意,“莫非蕭敬那邊你沒處理好?以你的本事,這不應該啊。”
裴元能說什么,十分索然的說道,“蕭敬很快就會被邊緣化,不會對陸公公構成威脅了。”
陸訚不解,“那你是來?”
裴元憋了好一會兒,才道,“提醒公公別睡太沉,忘了親自尿尿。”
裴元說完,在陸訚的一臉懵逼中,帶著陳心堅黯然離去。
步出陸訚家門,裴元看著左右,忍不住感慨道,“本千戶辛辛苦苦打拼了這么久,真不知道便宜了哪些人。”
以往總是很貼心的陳心堅,心虛的低下頭去,沒敢接話。
好一會兒,見裴元不知道在想什么,陳心堅生怕自家大佬想太多,趕緊打岔問道,“千戶今晚回燈市口老宅,還是住在智化寺啊?”
裴元回過神來,想了想說道,“回智化寺吧。”
這些天事情可不少。
明天王華要入京坐堂,王瓊則要離京打野,為引出一條鞭法,邁出最關鍵的一步。
王華可以不迎,這筆因果裴元也可以不要,但是王瓊肯定是要送送的。
而且明天夏助就要去壽寧侯府門前賣慘了,裴元也想去看看這場自己主導的鬧劇會有多大的效果。
司禮監掌印太監張永的事情,裴元也要隨時關注著,如果最后的處罰不是流放南京,而是讓他在北京為先帝守靈,那裴元也得設法將他趕到南京去。
張永和張容這兩兄弟,是裴元必須要斬草除根的。
裴元回了智化寺,疲憊之下沉沉睡去,感覺剛閉上眼沒多久,就聽到了外面的雞鳴聲。
想到今天還有那么繁多的事情,幕后牛馬哭著從床上爬起來,準備對即將離京的戶部右侍郎,進行最后的工作指導。
裴元帶著親兵們急匆匆的趕到城門時,城門也剛開。
他和王瓊倒是在城門內相遇的。
這次王瓊走的有些狼狽,不見有什么人相送。
主要原因是他悄悄和天子勾搭的事情,太像當年的焦芳了。
眾臣對他的行為十分不恥,也就沒給王瓊面子。
至于戶部的那些小弟們,已經看出王瓊未來應該是沒機會回京了,說不定過個一年半載,就一封詔書打發去南邊了。
再加上王瓊這次背刺的是戶部的頂頭大佬孫交,所以這會兒也沒人愿意趟這渾水。
見到裴小兄弟一大早就來城門這兒等著送自己,王瓊感動不已,連忙相讓道,“裴小友且上車敘話。”
裴元也不客氣,跳下馬來,撩開車簾就要進去。
結果光線變化間,裴元上到一半才發現,車廂里竟然是兩個人。
再一分辨,裴元頓時一個激靈。
我靠!王瓊這個老六,居然帶了王守仁蹲我!
見到裴元愣在那里,王瓊好奇,“小友?”
順著裴元的目光,看了看身旁的王守仁,忽然想起來上次裴元出京前,曾提過他和王守仁有些小誤會了。
王瓊這會兒山窮水盡,才看出誰才是真朋友,當然不希望這兩個朋友有什么化不開的矛盾。
他連忙半起身,牽住裴元的衣袖,笑道,“還不上來。”
裴元只能就勢上車。
王守仁見到裴元上來,也想起了眼前這人是誰,客氣的微笑點頭。
還不等裴元打招呼,王瓊就一手抓著裴元的手,一手抓著王守仁的手,合在一起,然后很有感情的說道,“老夫宦海浮沉這么多年,就結交了你們兩個真朋友。”
“我看你們都是憂國憂民之輩,希望你們能同心攜手,好好地為這天下百姓,盡一份心力。”
裴元尷尬的腳趾頭都快把車底板摳爛了。
王守仁也有些不自在。
只不過王守仁到底也是人到中年了,又是當今活圣人,心性心胸都比裴元不知強出多少。
當即笑著想握住裴元的手表達善意。
只是王瓊老爺子按得緊,裴元又手大。
于是裴元就感覺王圣人在自己手心撓了撓,還沖自己笑。
裴元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自己尾椎骨一下子竄了上去,渾身的雞皮疙瘩如同綻開了萬鱗甲。
好在王圣人及時說道,“時常聽王公提起裴小友,知道裴小友品行出眾,見識超絕,以后若有機會,自當好好結交一番。”
裴元聽王圣人這么說,下意識看了王瓊一眼。
王瓊低聲道,“為了萬事周全,老夫把一條鞭法的事情,和他好好參詳了一番。”
裴元倒是沒太意外。
王瓊對王守仁很是欣賞,很多事情都喜歡和王守仁商量。上次王瓊給皇帝的那份上書,里面不少的軍略內容,都是請王守仁幫著精修過的。
一條鞭法的事情,被傳到王守仁那里,并不奇怪。
這件事關系重大,裴元也只能忍辱負重,繼續在王瓊的熱情張羅下,握著王圣人干瘦的小手交流起來。
裴元想著王守仁在王瓊面前執子侄禮,自己也不能太跌份,于是厚著臉皮問道,“王兄覺得小弟這個法子如何?”
王圣人誠心誠意道,“賢弟所想,真乃救國濟民之良法也。”
裴元心中暗喜,很好,這聲賢弟你敢叫,我以后就是亞圣了!
裴亞圣正在暗爽,就聽王圣人說道,“只是有一事,愚兄尚有遲疑。”
裴元連忙說道,“賢兄請講。”
王守仁道,“若是將稅賦和土地綁定,然后將要繳納的稅賦統一核算,那世間可有能夠支撐起這么大規模的金銀或者銅錢儲備嗎?”
裴元心中一驚,不愧是圣人啊,一下子就想到了要點。
裴元知道這等事,是必須要給出一個合理解釋的,不然的話整個“一條鞭法”的基礎都不存在。
在歷史上“一條鞭法”被桂萼提出后,未能順利推行下去,有很大的可能,就是日本人和阿拉伯人運來的白銀,支撐不住這么大的體量。
一直到后來西班牙白銀大量進入明朝,才有了“一條鞭法”實施的條件。
身邊的王瓊,是裴元執行計劃的關鍵人物。
以王瓊和王守仁的親密關系,這種事也是瞞不住的。
裴元決定說出部分實話,“小弟有些想法了,只是還不夠成熟,我身上有一物,愿意給賢兄一觀。”
王守仁聽了,臉上露出意外之色,旋即笑了,“巧了,為兄也在琢磨此事,也帶了一物,可以給賢弟看看。”
王瓊哈哈笑著,分開兩人的手,“既然如此,你們都遞到我手中,且讓我作個評判。”
兩人都覺得有趣,各自將身上攜帶的東西,悄悄遞到王瓊手中。
王瓊手中一握,就心中有數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然后攤開雙手,展示在二人面前。
原來都是一張迭好的大明寶鈔。
王瓊將兩張大明寶鈔展開在手中,看看左右,感嘆道,“這就是所謂的英雄所見略同了。”
裴元對王圣人會想到這個并不意外。
畢竟。
人家是圣人,自己只是亞圣。
王守仁對裴元這個錦衣衛千戶有此遠見,就有些驚喜了。
他主動詢問道,“賢弟怎么會想到大明寶鈔的,這東西現在離廢棄也不遠了。”
裴元坦然道,“以大明的國力,想要在一個交易工具上,再投入大量資源,顯然已經是不現實了。無論是挖礦,還是四下搶奪,都將包含著大量的成本。”
“當貨幣本身就帶有較高成本的時候,賢兄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這意味著這些成本也要附加在這樣的交易中。”
“比如說銅錢,銅本身就很值錢,同等重量做成銅器,甚至比同樣重量的銅錢還要貴幾倍。”
“所以國家不會白白的把銅錢拿來,給百姓做交易工具的,他必要要在幣值上把賦予其中的成本變現出來。”
“這又意味著什么呢?這意味著,當老百姓拿到一枚銅錢的時候,他就已經為附加在上面的成本付費了。”
“也就是說,朝廷挖礦和掠奪金銀銅的成本,全部由百姓在錢幣上進行了分擔。”
“本質上,是國家把‘挖礦和掠奪’這個獲得貨幣的過程,賣給了百姓。”
“百姓需要為此承擔大量的額外負擔。”
裴元說著,詢問兩位老六,“我大明百姓,還能承擔的起這樣的額外負擔嗎?”
王瓊和王守仁沒想到裴元的思路如此另辟蹊徑,但也俱都搖頭。
裴元拿起了一張大明寶鈔,口中堅定道,“金銀銅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也不會憑空就擺在大明國庫里,但是大明寶鈔能!”
“大明寶鈔能以最快的速度,添補一條鞭法所需要的交易職能。而它本身讓百姓承擔的額外成本,微乎其微!”
王守仁還未說話,王瓊就有些沉不住氣了。
他是老戶部官僚了,一針見血的提出了其中的關鍵,“可是大明寶鈔的濫印已經讓朝野聞風色變了,大明寶鈔的信譽也已經徹底跌落谷底,想要重振寶鈔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王守仁聽王瓊這么說,也跟著沉吟不語。
裴元看著兩人詢問道,“那兩位是否認同,一條鞭法對國計民生的重大好處?”
王瓊和王守仁都道,“自然。”
裴元又問道,“那兩位是否也認同我剛才所說,重振大明寶鈔是實現一條鞭法最必要的途徑。”
兩人對視一眼,也道,“自然如此。”
裴元這才看著兩人,正色說道,“如果一件正確的事情,有了正確的答案。那我們要做的,就是推動這個正確的答案,成為事實。”
“想要推動這個正確答案,無非就是兩點。首先,要設法的解決大明寶鈔的濫發問題;其次,恢復世人對大明寶鈔的信心!實現這兩點,就能讓大明再次偉大!”
兩人聽裴元說的慷慨激昂,不由跟著面上作色,心中壯烈。
裴元又肅然道,“兩位乃是當世人杰,若說誰能共襄盛舉,推動此事,這世間裴某不做他人之想。”
“咱們三人何不擊掌為盟,一起盡些綿薄之力?”
“完善一條鞭法和解決大明寶鈔濫發的事情,可由二位集思廣益。而恢復世人對大明寶鈔信心的事情,小弟雖然不才,也愿意為救大明,嘔心嘗試一番!”
裴元左右顧盼,神采飛揚,“如何?!”
王瓊與王守仁都暗暗心折,不盡贊嘆。
三人遂在車上擊掌為誓,一定要救大明,一定要重振大明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