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唯霖今年五十多歲,長的有些白胖,圓臉細眉,看上去倒是挺和善。
只是那锃亮的腦門讓裴元覺得怪怪的。
云唯霖一見裴元就笑著上前,躬身拜道,“卑職云唯霖,見過裴千戶。”
裴元也沒急著讓云唯霖起身,初見的印象讓他對云唯霖多了幾分好奇,微微側頭向陳頭鐵低聲打聽道,“問了么,這云唯霖是什么來頭?”
陳頭鐵顯然也已經做過功課,他對裴元耳語道,“程雷響說,云唯霖之前曾經做過天光寺的住持,后來還俗了。”
裴元示意陳頭鐵退下,直截了當的向云唯霖詢問道,“我讓云不閑傳令,命你和程知虎換防,為何拖延到今日”
云唯霖聽了,稍有些尷尬的說道,“千戶恕罪。云不閑這小子平時輕浮慣了,卑職初時只以為他在胡鬧,直到后來,卑職聽說了千戶要進京消息,才恍然有所覺。”
“然后…,卑職細細詢問,才確定了此事。”
云唯霖一邊說著,一邊留心著裴元的神色。
見裴元沒有發怒,云唯霖這才繼續道,“卑職弄清此事,頓時汗如雨下,趕緊連夜與諸位高僧、法王辭別,又見了程知虎,和他交換了駐防。”
裴元聽了笑笑,“原來如此。可惜…”
云唯霖的心又提了起來。
原本他對鎮邪千戶所的這個新任副千戶并沒有放在心上。
他在大慈恩寺做事,不但結交了諸多高僧法王,勛貴高官,而且因為天子崇信佛法,就連天子也見過幾回。
有一次,朱厚照對他這個看上去半僧半俗的人感到好奇,還特意詢問了幾句。
等知道云唯霖是錦衣衛在大慈恩寺的坐探后,朱厚照還興趣濃厚的打聽了些事情。
若是千戶所對他逼迫過甚,云唯霖也不是沒有直達天聽的機會。
只不過,等到程雷響忽然間在陽谷一戰立下功勞,直接從一個正七品總旗成為正三品指揮使后,云唯霖立刻就改變了想法。
他態度的改變,一小部分原因是因為那他同樣不成器的兒子云不閑。
而占更大比例的原因,是他意識到了這件事背后代表的意義。
——在同一場戰斗中,還刷出來蕭家的兩個伯和谷家的一個伯。
蕭敬和谷大用是什么人?
可以說,能在宦官這個賽道走到最前方的,沒有一個不是狠人。
這就是說,程雷響的這個天津衛指揮使,是硬生生的從蕭、谷兩人手底下,分出來的功勞。
雖然這個正三品指揮使在三個伯面前不值一提,但是能在蕭、谷兩位公公分食功勞的時候,還能把手伸到桌子上,并且把事情辦成了。
這就說明了,程雷響背后有能同時讓蕭敬和谷大用忌憚的人物。
不管這個人是裴元還是后面的韓千戶,都不是他云唯霖能直接對抗的。
聽出裴元有不依不饒的意思,云唯霖略有些沉不住氣的主動問道,“卑職也知道此事沒辦好,該如何補救,還請千戶明言。”
裴元想趁機敲定他最在意的事,直接把云唯霖的坐探寺廟換掉。
只是一時他也沒想到什么合適的寺廟,干脆直接道,“可惜現在情況有變,我打算把你移去圓恩寺,你覺得如何?”
云唯霖聽了,臉色微僵。
他剛剛交接,前往了智化寺,沒想到一見面,又被這裴千戶換去圓恩寺。
他有些疑心裴元是故意挑釁,又琢磨著這是裴元有心試探。
云唯霖已經從坐鎮多年的大慈恩寺離開,退出了最關鍵的一步,后面的妥協自然也沒那么難接受了。
他深深吸了口氣,才笑著應道,“千戶既有安排,卑職豈敢不從?”
裴元剛回北京,還沒扎好根基,既然對方認慫了,他當然不想和云唯霖這種地頭蛇鬧的太僵。
便露出一絲笑意,說道,“很好。”
裴元又看了一眼云不閑,想起要拿云不閑當人質的事情,便隨口吩咐道,“以后云不閑來我身邊做事,你的事情雖然辦成了,但沒辦好。依舊繼續做你的小旗官吧。”
云不閑聽了大喜,“多謝千戶。”
云唯霖聽了,臉上也露出笑意,連忙道,“多謝千戶賞識小兒。”
之前的那事兒,就此算是揭過,現場的氣氛明顯好了不少。
于是眾人趕緊擁簇著裴元回院。
那些圍觀的閑人,見之前一直照料這院子的公子,奉承著裴元一起進院,這才意識到原來不是裴元的院子抵出去了,而是不知走了什么運氣,看樣子是發達了。
眾人議論紛紛,當即就有幾人漲紅了臉,信誓旦旦的說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路數,等著看抄家吧。”
也有人一拍腦袋,想了起來,“看裴元這架勢是發財了,他欠我二舅的錢還沒還呢?”
想起裴家的欠債,不少人一哄而散回家去找欠條了。
裴元進了自己那小院,立刻看到里面栽著不少花木,收拾的整整齊齊。
另外,還有一些看著精致的家具物事放在開闊地。
裴元故作不解的詢問道,“這是?”
云不閑立刻上前,熱情的說道,“千戶。當初卑職為了找那錦盒,挖亂了院子,想來屋里的家具也得沾上不少浮塵。卑職不敢進去查看,只能先暫且備下一點合用的物事,等千戶回來,也不必再收拾。”
裴元想想自己那不知道被債主翻過多少遍的屋子,倒也沒有太在意,只說了一句,“不錯,你有心了。”
說著,示意陳頭鐵幫著安置。
陳頭鐵見狀,便大步向正屋行去,走到跟前一瞧,門上沒鎖,只是用木插在外面閉住。
陳頭鐵皺了皺眉,詢問似的看向裴元。
裴元抄著手,語氣淡淡,“就這樣。”
正屋門上的銅鎖,應該是他十五歲那年,被一個上門討債的債主順走了。
之后裴元心疼錢,又知道其他債主也應該對他屋里比較好奇,院里的幾個房間,干脆就沒再買鎖。
陳頭鐵拉開門栓,打開房間瞧了一眼。
這一眼掃了個空,差點沒把他的眼珠閃出來。
陳頭鐵看了看院子里的東西,索性直接道,“往里搬吧。”
那些錦衣親衛都趕緊上前,幫著把那些家具物事,往屋里搬。
等那些錦衣親衛搬了東西進屋,也都紛紛吃驚。
不想自家大人在京為官,竟然這般廉潔。
云不閑很有分寸的沒幫手,見家具搬的差不多了,又陪笑道,“還有些錦被床帷之類的物事,卑職怕他們粗手粗腳,稍后會讓婆子們送來。”
裴元對云家父子的好感,立刻拉升不少。
裴元之前的日子過的確實不太如意,這次把焦妍兒帶回來,自然不想再讓她陪自己遭罪。
再說,裴千戶又不是那種揣著錢不敢花的人。
他裴元沒收過一兩銀子的賄賂,每一個銅板都是辛辛苦苦賺來的。
裴元原本就打算回來之后,就趕緊讓人去采買,先把這一系列生活要用的東西買齊。
沒想到云不閑竟然這么懂事,直接就把要做的準備都預備到了前面,
裴元估計著,是云不閑上次來取錦盒的時候,偷偷四下看過。
這番作為,剛好就辦到了裴元心坎上。
這比直接給裴元塞銀子,還讓裴元滿意。
陳頭鐵從屋里出來,看了云不閑一眼,低聲對裴元說道,“有個衣柜里包了約莫有一千兩銀子。”
裴元聽了此言,心中一喜,再看云家父子,簡直像是開了美顏一樣,越發瞧著順眼了。
裴元想起還有個堆放雜物的后院,那里也有幾間破屋,下意識便往后走。
眾人在后擁簇,與裴元一同進了后院,便見灶下有火正燒著,額外又砌出來一個泥爐,幾個仆役打扮的正在忙著燒火做飯。
廚房的門框上吊著一支整羊,一個持刀的廚子正細細的割了肉,扔進一個個盆里。
見裴元的目光掃向那幾間屋子,云不閑立刻說道,“之前未得千戶允許,不敢大動,稍后便會讓匠人過來修繕。”
裴元搖頭說道,“不必了,本官素來清廉,這等樸素本色,也沒什么不好見人的。”
云不閑卻沒把這話當真,笑著向裴元詢問道,“千戶舟車勞頓,要不先去房中歇一歇。我在這兒幫著搭把手,盡快把后院收拾停當。”
“我看今日太陽正好,還算暖和,不如就在這后院開幾席,先給千戶和隨行的弟兄填填肚子,晚上的時候,再由家父好好給千戶接風洗塵。”
裴元見云不閑安排的周到,盤算著后院也能擺幾張桌子,便點頭贊道,“怪不得程雷響對你夸贊有加,你想事果然周到。”
裴元簡單看了一圈,就去院門口迎接焦妍兒。
此時焦妍兒已經由宋春娘扶著從馬車上下來,她帶著帷帽,但是身姿婀娜,讓人不免猜測那遮掩的顏色。
宋春娘將焦妍兒交給裴元,她是頭一次見裴元的家,好奇的進去左看右看。
云不閑在淮安的時候見過宋春娘,知道這是裴千戶麾下最信任的三總旗之一,連忙介紹給自己的父親認識。
云唯霖聽了,連忙笑瞇瞇的上前寒暄。
宋春娘看了云唯霖幾眼,不咸不淡的招呼了。
等到把前后看了個遍,不由撇了撇嘴。
旋即又有些開心。
之前的時候,宋春娘見多了裴千戶的英雄之資,今日一瞧,才曉得如裴元這等如火如荼的花,也是從爛泥中長出來的。
裴元不理旁人,領了焦妍兒回了正屋。
里面的東西煥然一新,倒也不那么狼狽。
裴元簡單和焦妍兒說了幾句,就再次出來,安排眾人的事情。
或許是和裴元達成了妥協的緣故,云唯霖表現的很是積極。
他又讓人叫來了些仆役,幫著前前后后的收拾。
很快,裴元這個破破爛爛的二進宅子,就有了不小的變化。
隨著裴元回家的消息傳開了,不一會兒,竟然有債主登門。
裴元來者不拒,讓人取了銀錢,直接和他們了帳。
不少債主在拿到錢后,對裴元的態度立刻友好不少。
裴元的不少債主都是城里豪勢人家的管事,對里里外外的親兵也沒很在意,反倒饒有興致的和裴元聊了幾句。
不少人都提到了年前有人來收裴元的債,盡管當時這些錯過的后悔不及,但也不耽誤他們這會兒拍著胸脯表態,“誰知道那幫王八羔子拿著裴兄弟的欠條想逼迫什么,咱豈能做那等背信棄義的事情。”
裴元的老子原本就在錦衣衛做百戶,能給他家放債的,后臺都不算弱。
如今錢帳兩清,裴元也不得罪,簡單的寒暄之后,才把人送走。
其間,過來認路的那幾個徐州衛的士兵,回了趟智化寺。
接著,就帶來了程雷響傳遞的消息。
“東西已經放好了,人也都吩咐住下了。”
裴元和云唯霖達成妥協,早就去了擔憂,他對陳頭鐵說道,“我這里不適合做事,以后咱們千戶所的治所就放在智化寺吧。那里由你直接擔任砧基道人,看好咱們的老巢。”
又說道,“你和程雷響關系不錯,趁著他還沒去天津,可以擺酒請請他的老子,讓他幫你引薦一下眾僧,以后也好和他們打交道。”
陳頭鐵聞言應下。
因為找來的仆役多,云唯霖張羅的宴席很快就收拾停當。
裴元去了后院和帶來的眾多親兵一起飲酒作樂,云唯霖趁機頻頻勸酒,和裴元打好關系。
裴元杯來則飲,來者不懼。
眾人正歡笑飲宴著,忽然有人在外求見。
裴元將人喚來,正是之前來認門的那幾個徐州衛士兵。
裴元見到這幾人,下意識的覺得不妙,連忙起身詢問。
卻聽那士兵匆匆回報,“千戶。剛才有大批士兵,忽然圍了智化寺,程總旗見勢不妙,趁著他們進寺搜檢,讓我們從后門出來,緊急來傳信。”
“什么?!”裴元那些醉意立刻消散無蹤,他暴怒喝道,“怎么回事?”
裴元的第一個下意識,就是蕭韺出賣了他!
但很快裴元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真要是蕭韺出賣他,蕭韺幫他放兵入城就是很大的罪過了。
蕭韺這么做,能有什么好處?
接著裴元立刻意識到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
六萬兩!我的錢!
他環視一圈,看了正飲酒的幾桌錦衣衛親兵,直接一腳踢開凳子,張口大叫道,“別他媽喝了,都跟我去智化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