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達華親自過來,裴元還是很給面子的。
兩人見面簡單一聊,就到了裴元感興趣的話題。
“這次為了給北鎮的那些家伙一點狠的,兄弟我可是下了血本,每人許下了一百兩銀子的賞格。”
“大哥,你是知道我的,兄弟我打小就窮。”
“這幾千兩賞功銀子,我還不知道該去哪兒湊。我聽說,有些傻叼還嫌我們打的不夠猛,他媽的,打成這樣我還不知道該找誰要銀子。”
“你可以挨個去打聽打聽,是不是有這么個賞格。”
裴元在那滔滔不絕。
呂達華隱約覺得是在點自己。
而且裴元說的這么篤定,又是許諾那么多人的,肯定也做不得假。
呂達華對裴元的家底可是再清楚不過了。
就算把裴元賣了,也拿不出這么多錢。
呂達華瞬間覺得,蕭福的要求何止是過分,簡直面目可憎,令人作嘔!
他拍著胸脯說道,“兄弟放心!上邊那里,我會替你說話,這筆錢雖然不少,但也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了。”
裴元微微吃驚,當初呂達華來展示實力的時候,只V了自己50啊,怎么這會兒就這么豪橫了。
看著裴元一臉驚愕的樣子,呂達華心中暗爽。
他見裴元在戰場上是個猛人,頗有點彼此借力的想法,于是便低聲道,“放心,有人會掏錢的。”
這個掏錢的人,裴元首先就排除呂達華。
他要是辦事這么敞亮,也不至于拿一疊白紙冒充欠條了。
于是裴元義正言辭的拒絕道,“大哥別說了,要是這點事還用伱掏錢,我裴元有何面目見天下人?兄弟我就是砸鍋賣鐵,也不能花大哥的錢。”
呂達華先是一怔,接著心中莫名觸動,“兄弟你…”
情緒激蕩下,呂達華賊眉鼠眼的四下看了看,小聲說道,“這事兒別外傳,掏錢的是那些鹽商。”
“鹽商?”裴元吃驚,他下意識問道,“朝廷針對的不是商稅和礦稅嗎?”
裴元這次押送稅銀,錢雖然是從提督蘇杭織造衙門出的,但是根源卻牽扯到上次稅監被殺一案。
按照裴元之前的分析,朝廷搞這次特別行動,就是想瞧瞧,大明的稅,到底還能不能運到大明的府庫里。
怎么還牽扯出來鹽商?
鹽商自己有單獨的鹽法,和商稅也扯不上關系啊。
呂達華卻一臉高深莫測的看著裴元,把自己零碎聽來的那點東西往外抖摟。
“說到底,這件事就是牽一發而動全身而已。劉瑾現在才死了半年,朝廷上下還在忙霸州亂賊的事情。等到霸州亂賊的事情平定了,朝廷是不是就該清算當年劉瑾的新政了?”
呂達華暗示了下,“這種事情…,哪好說的清楚,自然是找到一個口子,全面推翻了事。”
裴元聞言,大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兒。
劉瑾掌權之后,曾經推出一系列的新政,共涉及吏部二十四事,戶部三十余事,兵部十八事,工部十三事,零零總總有八十五項,基本上影響到了社會的方方面面。
為了方便官民理解政策,防止有人曲解為禍,劉瑾還將這些施行方法,匯編在一起,做成了一本《見行事例》。
憑裴元個人的感覺,這些變法做出的改革,整體應該是比較積極的。
因為如果是惡政的話,以大明文人那張嘴,肯定是早就一條條列出來鞭尸罵臭了。
可他們集思廣益,研究了半天,最后給劉瑾弄出的罪名居然是謀反。
劉公公虛歲都六十了,連雞雞都沒有。
正德元年的時候,他還在管理宮里那些敲鐘的,正德六年他就敢當皇帝了?
就算是爽文大男主,也不敢這么想吧?
而且大臣們還把朱厚照領到劉瑾家里,當著他的面搜出來一把小扇子,嚯,還藏了兩把匕首。
朱厚照那是史書有載,敢和虎豹肉搏的男子。
一個虛歲六十的老頭,得是吃了什么假藥,才會拿著小扇子去刺殺這么猛的天子。
但是百八十個文武官員,當時就光著膀子,很強勢的圍著皇帝說,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們是信了。
朱厚照想了想說,那我也信了。
于是劉公公被凌遲了三千多刀,成了大明死的最慘的人。
劉瑾新政中,其中就有許多是針對鹽政的。
而且劉公公對鹽政下手特別狠辣。
所辦的第一樁大案,是讓御史和給事中,去查盤變賣揚州兩淮運司商人杜成等人名下的“革支鹽引”一百一十六萬引。
革支鹽引是什么?
那就是權貴們可以操作的“殘鹽”。
聽聽“殘鹽”這詞。
那“殘鹽”又是什么呢?
就是不在記錄的,能批條子提走的好鹽。
那杜成又是誰?
那是朱厚照舅舅張鶴齡家的白手套。
事情是不是就很清晰。
第二樁大案是楊鎮借督辦織造的名目,沿途私自買鹽賣鹽,從中牟利的事情。
那楊鎮的身份呢?
乃是內官監的掌印太監。
第三樁,就是劉瑾針對鹽務提出了賠納虧折的考核辦法。
也就是說,所有經手鹽務的文官,只要在任內貪贓虧損,就終身追責,必須給國家補上。
——這可太他媽可恨了。
天下誰不吃鹽?
只要從每個老百姓嘴里掏出一文錢來,那就有多少錢?
權貴、宦官、文臣發財的路子全都讓他堵住了,這就是在顛覆大明,他就是在造反!
如今反賊劉瑾已經死了,但是他留下的四大惡法,一大劣跡尚未清掃,難免讓有識之士憂心。
其四大惡法如下:
一,請免征天下戶口食鹽銀鈔(讓老百姓少交一份變種的人頭稅)
二,請令巡鹽御史躬親掣驗(管事的要去現場親自看一眼)
三,請禁私販夾帶(以后出公差,不許開貨車去啦)
四,請禁空文虛引(以后批條子提鹽也不許了)
這四大惡法也就罷了,最關鍵的一大劣跡卻亟待反正!
這最關鍵的一大劣跡,就是劉瑾把鹽引的印刷權,從南京改到了北京!
那印的是鹽引嗎?
那只要印出來的,就是白花花的銀子。
是從大明六千萬百姓手里拿錢的通行證!
南京戶部不能失去印刷廠,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所以朝廷這次鬼鬼祟祟的拿提督織造衙門的銀子試水,所有的利益集團,立刻就上頭了。
這是想干什么?
他們想干什么?!
這朱厚照是不是又打算帶著身邊的人造大明的反?
裴元想明白這些,越發覺得自己這位置,簡直就是在刀尖上跳舞。
所以他對淮安炒貨的事情,就越發的上心。
——這筆錢,就踏馬是老子該拿的!
裴元打發走了呂達華,戰場也收拾的差不多了。
裴元留下幾個傷兵看守著輜重和尸首,帶著剩下的錦衣衛,只穿棉甲帶弓刀,快速的向無錫縣內趕路。
有呂達華這個地頭蛇在,裴元一行終于不用心驚肉跳的找驛站落腳了。
他們這次直接住進了無錫華氏的一處莊園。
在之前戰斗時,眾人被不知哪來的左道妖人弄得灰頭土臉,身上又沾了很多血污。
簡單的安頓下后,呂達華就很貼心的張羅著,讓人送來熱水清洗。
裴元簡單的收拾了下,開始思索接下來的事情。
現在他和雙方都達成了默契,這進入蘇州的最后一步已經不難。
關鍵是在之后的事情。
呂達華已經基本上相信了自己的說辭,但是一力阻撓稅銀北上的那些人,他們會怎么判斷呢?
若是他們固執的仍舊要出手,那又會用什么方式呢?
裴元左思右想了一會兒,心中有了基本的判斷。
像是陸訚這種明目張膽的攻打,已經不太可能出現了。
裴元可不是之前那毫無準備的稅監。
他已經給雙方充分證明了自己的能力,陸訚吃不掉自己,呂達華后面的人更不可能。
除非他們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南直隸和裴元干出用佛朗機炮對轟的事情!
打不垮自己的隊伍,那么接下來必然就是要針對自己這個人了。
裴元想著,壓力反倒更大了。
目前來看,風險又轉移到他個人身上了。
裴元這才想起,上次忘了向陸訚打聽,那岳清風到底有什么小辮子被他抓住了。
不然的話,有岳清風這大高手當狗,裴元就有更多的操作空間了。
想到岳清風,裴元有點擔心這貨可別餓死了。
只是這會兒佛朗機炮不在,弓弩火銃也都留在后面,裴元還真不敢把他放出來。
裴元想了想,出了為他安排的小院,對守在門外的仆役道,“去,讓人給我做幾份醉蝦,趁活拿來。”
那仆役已經知道院內的是重要客人。
而且裴元他們的鎧甲血衣還是華府的人拿去洗的,因此那仆人對裴元又敬又懼,連忙回去傳話。
裴元又去了隔壁院子拍門。
宋春娘也洗沐完畢,換了身華府提供的衣裳,頭發濕漉漉的,看上去還挺清新。
裴元打量了兩眼,問道,“我的袈裟呢?”
宋春娘轉身回院,拿了裴元的包袱,扔給了他。
“嘖。”
裴元對宋春娘這不知哪來的小情緒也不在意。
他正要走,想了想,又停下腳步多問了句,“當錦衣衛的日子,是不是和你想的不太一樣。”
宋春娘這些日子跟著裴元,可算見識了大場面。
險些橫死的時候就有好幾次了。
她以往跟著父親走鏢,遇到麻煩也無非是丟點財貨,很少有鬧到魚死網破的時候。
宋春娘翻了個白眼,慵懶的答道。
“至少可以埋在干燥向陽的地方,穿著我的官服下葬!”
活的狼狽的人,好像期待的都不多。
裴元打個哈哈,甩出一個大餅,“好好干,以后的日子會越來越甜。”
宋春娘覺得裴元有些惡意,但又說不出來。
氣鼓鼓的擰眉看著。
裴元取了袈裟后,回去沒多久,就有人送來了幾大盆醉蝦。
按照裴元的要求,腌漬沒多久,還活蹦亂跳的。
裴元趁著醉蝦還活著,趕緊投喂了困在袈裟里的岳清風。
裴元不指望著岳清風能念情,別餓死在里面就行了…
臨近黃昏,司空碎跑來回報了善后的事情。
“現在那些尸體都有人收拾了,咱們留下的火炮、弓弩、長槍、刀盾也都裝車了。”
無錫縣衙的人去查看了現場,回來后相當配合。
畢竟幾百具尸首就那么扔在那里,找上門的錦衣衛臉上雖然和氣,可不能真當和氣。
裴元想起敲詐呂達華的那件事。
便再次承諾道,“上次說給兄弟們搞錢的事情有眉目了,我找到個肥羊。之前答應兄弟們的那一百兩,問題應該不大。”
司空碎聽了大喜。
之前他也想過,那可能只是裴元在戰場鼓舞士氣的手段,或許拖著拖著就不了了之了。
沒想到裴元還真的認這筆賬。
裴元覺得適當給司空碎透露點東西,或許會更利于自己的計劃,于是便道,“我現在和交手的兩邊都在談判,說不定能有個好結果。”
司空碎向來嗅覺敏感,要不然也不會一開始想要擺爛。
他見裴元說的篤定,不由大喜,“果真?”
歡喜之下,連忙又道,“那卑職能做點什么?”
裴元也不客氣,“管好你們的嘴巴,少給我拖后腿就行。”
司空碎連連點頭,“卑職明白。”
裴元想起一事,又問道,“段敏和他手下那些人,你能聯系到嗎?他們應該奉韓千戶的命令接應我們,已經先一步趕來無錫縣了。”
司空碎道,“千戶所有些手段,能找到段敏。”
裴元道,“盡快讓他們來這里匯合。”
“如果我所料不錯的話,接下來不太可能再遇到類似之前那種強攻了。后續必然是以各種江湖手段,或者奇門異術為主。”
裴元含糊了一聲,“這些東西我懂得不多,得有些懂行的人相助才行。”
裴千戶何止是懂得不多。
他也就是在市井長大,聽過一些江湖傳說而已。
真要遇到各種詭異手段,完全白給。
至于呂達華背后的那些利益集團,妥妥的還有很多手段沒有用出來呢?
別的不說,畢竟在裴元身上打出過正戰績的梅七娘還沒出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