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風陣陣,河水悄無聲息流動,如同一片片黑色的影子向前游動。
陳宣踩在幾十米寬的暗河之上,一頭霧水。
兩個月之前,他開始修煉土德《兩界真經》,姑瑤中便立刻有了土德仙炁,而閉關的洞府之外,則讓那只“仙鬼”,刻上專屬的四個大字。
若說這兩件事情之間,沒有因果聯系,很難令人信服。
“四處游蕩、神志不太清醒的太玄真君神魂,發現我修煉土德真經,因此給予幫助…”陳宣心道。
他懷疑那只仙鬼便是太玄真君,這是很合理的推測。
山鬼娘娘臨去之前,專門進入姑瑤山一趟,目的不就是拜托太玄真君,照拂南荒么?
不止山君會這樣想,陳宣同樣這樣想。
“但太玄真君為何要藏頭露尾?還在山君頭上刻字?大大方方出來見我們便是!”花琉璃疑惑道,一位真君大物,玩這些戲弄人的把戲,沒有任何意義。
除非他真瘋了。
“這只鬼,像是在提醒我們,不要繼續往前走了。”
山君嗓音低沉道,此刻,額頭上的傷痕,逐漸傳來微微刺痛。
動手的鬼,實力很強大,能悄無聲息在山君頭上刻字,便能悄無聲息摘下山君的頭顱。
要知道,山君強的離譜,是鼎爐中最強悍的一批存在,不弱于兩界主、武饕餮這些天命鼎爐,稱一聲“半步神游”都不為過了。
連白狐兒神這種年輕神游,一時不查,都在山君手下吃了大虧。可山君此刻,連出手之人都沒感應到。
“我等最好撤退出去。太玄真君是人是鬼,都不清楚,隨便打個噴嚏,我等全要形神俱滅。”白狐兒神驚悚,連忙建議道。
她先前親眼見過陳宣經歷五行天劫,土德復蘇的消息,一定瞞不住,很快會傳的滿天都是。
外界的青丘真君,即便在沉眠,也會很快察覺到不對勁。
此前,只有白狐兒神,或是真君幼子的趙神狐,發生死亡意外,青丘真君才可能會感知到姑瑤山的意外。
但現在情形,完全不一樣了,攻守易型。
白狐兒神只要安穩度過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就可能成功得救。
“危言聳聽,你膽子這么小,來什么姑瑤山?”陳宣呵斥,同時,五指用力,神魂之力爆發,狠狠捏緊白狐兒神身軀。
白狐兒神不老實,故意說這些話打擊士氣,需要給她一點厲害。
“嗚!”白狐兒神眼眸睜大,胸腔要爆開,一身骨骼都要裂開來了,她喘了幾口氣,臉色發白道:
“你輕點…誰能想到太玄真君還活著?山鬼娘娘是天生神靈,與人類有著血海深仇,可她卻出手幫助太玄真君,這太匪夷所思了。”
山海時代的古山神,很大一部分都是天生神靈,是山鬼娘娘的同族。
那是一個屬于天生神靈與異獸鬼怪們,俯瞰塵世,奴役萬族的蠻荒時代。
但后來,人族聯合部分妖類,進行抗爭,幾乎屠盡了神靈與古獸,將山海時代終結。
“山鬼娘娘善良溫柔,不會因為千萬年前的祖上舊怨,怪罪現今的人族。”山君呵斥道,如今的南荒圣子,便是一個血脈純正的人類!
而且,山鬼坐鎮南荒的這些年,約束性格暴虐的鬼怪們,與楚國人族秋毫無犯。
“你們這些見識淺薄的野蠻人,懂什么叫天生神靈么!”
白狐兒神冷哼一聲,細嫩雙手一邊往外推胸前的陳宣手指,一邊繼續道:
“神游一境,就是源自天生神靈。天生神靈們,最少能活九世。焉知古時山鬼,就不是現今的這一只山鬼!”
“這…”陳宣一愣,與花琉璃對視一眼。
當初,他們在云夢集市第一次相見時,曾談論過此事,皆認為山鬼娘娘的尊號,取得有點大膽了。
因為,山鬼乃是耳熟能詳的神話人物,與云夢澤神系,以及姑瑤山神話,都有關聯。
上古的山鬼,最少是一個列仙級。
而且,必定是頂級列仙,甚至,可能離至尊天都不遠了。
畢竟,云夢澤這支與《山海經》藕斷絲連的神靈一族,古時出過至尊天級別的存在。
“山鬼娘娘若真是古代那一位,何必去上陽洞天求仙?”陳宣冷聲道。
古時就是列仙,如今豈會淪落到成仙,都要拿命去爭。
“倘若山鬼娘娘的大道之路,走不到至尊天,只能一世接一世尋找新路呢?她不是求列仙,而是要求圣賢路。”
白狐兒神笑了一聲,旋即,滔滔不絕道:
“昔年,群魔亂舞,人族心齋打碎《山海經》,成為引發山海戰役的導火索,于是,大批古山神戰死后,再也無法借助《山海經》復蘇。”
“山海時代就此終結。”
白狐兒神的目光,不著痕跡的看了一眼陳宣。
她雖然不曾聽見南冕對于陳宣能力的猜測,但是,她來自青丘,知道的秘密很多。
此刻,白狐兒神見識到陳宣尋路的本事,震驚的同時,與南冕一樣,也產生一些懷疑了。
“陳宣,你真覺得山鬼娘娘這種天生神靈,有理由幫助人族…的太玄真君么?”
白狐兒神話有所指,繼續道:“我們妖族,只是不愿人道崛起,但天生神靈們,作為山海時代的余孽,可是恨不得將整個人族,挫骨揚灰,殺戮一空啊。”
上古山鬼,傳聞便是姑瑤山的山神。
但后來,姑瑤山讓人族的列仙圣賢們推倒了,墜落在搖光州南荒之內。
“都是你的猜測罷了,若在胡言亂語,休怪我拿人皇幡治你。”陳宣心中隱隱一沉,但依舊堅定道:“繼續往前。”
他剛才看見疑似一頁《山海經·姑瑤》的紙張。
不可能因為白狐兒神的三言兩語,就放棄追尋。
暗河無聲流動,眾人繼續進發,前行十余里之后,陳宣再次看見盡頭處,出現一抹金光。
“追!”陳宣立刻提速,甚至動用了五藏兵武仙軀的力量,化作一道五色神光,速度快的嚇人。
花琉璃與山君,連忙跟上,雖然他們沒有看見那道金光,但陳宣說有東西,便一定有東西。
“嘩!”
陳宣似雷霆,掠過蜿蜒狹窄的地下溶洞,帶出一道道音爆聲,追擊速度之快,絲毫不遜色頂級鼎爐全力爆發。
但即使如此,他依舊沒有追上那道極速的金光。
不久后,那抹宛如流星般的金光,消失在視野中。
“太快了。”陳宣只能停下腳步,暫做休息。
但這次追擊,他終于看清那金光中的事物,是一張泛黃的紙張,紙張上有山川圖畫與墨色篆文,有一種蒼茫的氣息彌散。
傳說中的一頁《山海經·姑瑤》,無疑了。
“呼!你慢點。”花琉璃扶著細腰大口喘氣,沉甸甸的胸脯,如一雙活蹦亂跳的大白兔般,劇烈起伏,陳宣動作實在太快了,迅猛的不像話。
花琉璃身為頂尖鼎爐,都要施展一些土德趕路秘術,才得以追上陳宣步伐。
“你…”陳宣回頭看了花琉璃一眼,正要說話,心中猛地一沉。
他雙眸緊緊看向一片幽暗的來時路,猶如一張黑漆漆的古獸大口,緩緩道:
“山君大人呢?”
陳宣瞬間將神魂之力催動到極致,籠罩四五十里方圓地域,查看四方。
沒有發現山君。
“落在后面了?”花琉璃向后望去,蹙眉道:“不應該啊,我們才追了約莫百里路。”
這距離不算太遠,山君即便二世真身有缺陷,也不該被甩的不見身影。
但此刻,山君莫名消失,生死不知。
“嗚…”
暗河之中,流動著寒冷的微風,吹的人心中發冷。
陳宣眉目緊鎖,轉身看向花琉璃,瞳孔頓時一縮,道:
“袖子抬起來,上面寫了什么?”
花琉璃一驚,連忙抬起衣袖一看,只見袖口上,用泛著白金光澤的黑紅血液,勾勒出了四個大字。
不要進來!
“這…”花琉璃毛骨悚然,身軀下意識間,趕緊貼近了陳宣一點。
就在方才極速追擊之時,有人以手指沾著山君血液,在花琉璃的衣袖上,寫下來四個大字。
警告之意味,不言而喻。
花琉璃的膽子并不小,但此刻,依舊有點被嚇到,她正在經歷無法理解的鬼魅之事。
“真有鬼魅作祟!”白狐兒神驚恐,一邊連忙翻看自身,尋找字跡,一邊勸說道:“我們穩重一些,陳宣,不要繼續追了。”
山君額頭被刻了四個字,莫名其妙消失不見。
倘若繼續追那金光,一定還會有意外發生。
說不定下一個消失的,就是兩界主花琉璃,然后,就要輪到白狐兒神了。
“將張洞玄喚出來。”陳宣說道,山君出現意外,他心中產生一絲怒意了。
“好!”花琉璃立刻施展天命。
“嘩!”空間波動,兩界主的天命力量彌漫。
一顆白發稀疏的老者頭顱,小心翼翼從虛空中探了出來,驚疑道:“咦?土德果然不禁絕了。花神女,征召老朽作甚…”
花琉璃的一些手下,曾見過陳宣晉升鼎爐,將這消息帶回了兩界福地中。
“刷!”
陳宣的手掌,突然如電光一般探出,攥住張洞玄的脖子,將之抓了下來。
“小娃娃,你要做什么,不得無禮!”張洞玄驚恐大叫,連忙扒拉著陳宣筋骨有力的手掌。
他曾被陳宣痛毆過兩次,幾乎死掉,心中頗為畏懼陳宣。
“這是誰寫的。”陳宣指著花琉璃衣袖上的字,嗓音低沉問道:“是不是太玄真君的字跡?”
“我不知道啊!”張洞玄連忙道,他早就回答過這個問題。
陳宣臉色陰沉下去,五指用力,緩緩開口道:
“張洞玄,你乃是太玄真君座下童子,不認識太玄真君的字跡…”
張洞玄呼吸困難,臉龐漲紅成豬肝色,大叫著解釋道:
“我區區一個童子,平日打掃神廟子,根本見不到真君師尊幾次…不信你問問南荒山君,它這一輩子,見過真君級別的山鬼娘娘幾回,怕是兩只手都數的過來!”
“…”陳宣眉心緊鎖,他一直覺得張洞玄,很不對勁。
但其此刻所言,并無漏洞,是一種合理解釋。
因為,陳宣知道不止山君,便是活了近千年的老烏龜,都不曾見過山鬼娘娘幾次面。
而且,很多時候,就算真君當面,可下位修士,無法觀測。
并且,有一件事情,能夠從側面驗證,書寫這四個字跡的鬼,并非太玄真君。
陳宣有一只上品寶具層次的紫金玉鐲,乃是搖光州本地的一位近仙真君擁有,名曰紫妃真人。
紫妃真人佩戴過玉鐲一段時間。
后來,陳宣將玉鐲從桃花源秘境中帶出,歷經歲月之力沖刷與真君痕跡洗禮后,便從凡物躍升成一件上品寶具了。
除非真君大物故意壓制,否則,他們隨口說的一句話,隨手寫的一個字,都能壓塌一方山河,造成巨大的災難。
太玄真君,同樣是近仙的真君大物。
但“不要進來”四個字跡,除了瘆人恐怖之外,并無多少神力,過于普通了。
“老怪物不像是說假。”花琉璃小聲道,她在兩界福地的幾個月,通過各種方法,審問過張洞玄。
這確實是一個…除了有修行天賦外,便一無是處的糊涂東西。
“…”陳宣沉默不言。
他脖頸間的寒意,更加嚴重了,像是一陣陣寒風在吹動,甚至,陳宣耳畔,都開始聽見一聲聲急促的呼吸之聲。
這片地下區域,越發森冷,如同冰窖般寒冷刺骨。
“放了老朽,脖子要斷了。”張洞玄難以呼吸,拼命拍打陳宣的手臂,年輕人一點不尊老,不成體統。
“嘩!”陳宣松開手指,身形瘦小的張洞玄,頓時一屁股跌落在水面上。
張洞玄狼狽的爬起來,眼中含著怒火,先是跑出去一段距離,然后,瞪著渾濁雙目,手指陳宣,憤怒道:
“陳宣!你沒規矩,學了《兩界真經》,私底下還騙看了花神女的青囊秘要,算是半個青囊道場之人,我是你的師門前輩,你該對我尊重一些!”
“這就是張洞玄,老的不成樣子了。”白狐兒神見狀低語,精致沒有一點瑕疵的嫵媚面龐上,閃過一絲好奇之色。
她在陳宣的另一只手中,暗中打量這個青囊道場的唯一余孽。
當初。
白狐兒神帶領一批年輕的青丘狐,進入姑瑤山歷練尋寶,便曾聽見一些動靜,想必便是眼前這張洞玄發出。
“青囊道場多少風采無雙的人杰,都在這不見天日的地下暗河中,黯然死去,卻只有這個倚老賣老的無用老家伙,茍延殘喘活下來。”白狐兒神嘆息。
這一路走來,遇見的每一具尸體,都是風采傲然,死后依舊保持莫大威儀,令人遠遠看一眼,都心向往之。
雖然青丘與青囊道場,乃是世仇。
但這不妨礙白狐兒神這個年輕的狐屬神明,欣賞人類的一些英杰。
狐屬慕強,這是天性,南荒中的一些狐貍鬼怪,也是這樣。
但此刻出現的這個張洞玄,實在大跌眼鏡,其風度氣質,別說神游,連普通的鼎爐都比不上。
白狐兒神覺得張洞玄此人,丟盡神游臉面…簡直比她這種幾十年的新晉神游,還遠遠不如。
“閉嘴。”陳宣掃了一眼喋喋不休的張洞玄。
他夠敬重這個宛如頑劣孩童的老東西了,否則,當初不會輕易放過張洞玄一條性命。
畢竟,山鬼娘娘曾出手救下這個老東西。
而且,陳宣記住過青囊秘要,日后是要學的,再說,能練成《兩界真經》,應該是太玄真君以暴露身份為代價的幫忙…
各種原因之下,陳宣對這個青囊道場留下的老人,難免會寬容一些。
“你怎么能這樣,對待一個老人,惡劣至極。”張洞玄依舊手指著陳宣,結結巴巴道。
“老家伙,你要我把你的手指,一根根掰斷掉么?”陳宣斜望張洞玄,不悅道。
“你、你欺人太甚,你想害死老朽!”張洞玄下意識退后一步道。
“沒有…”
“那你將老朽的肉身軀殼,背在身上作甚!”
張洞玄厲聲質問,指著陳宣背后,他怒的幾乎要原地跳起來:“你還狡辯!”
話音未完全落下之時,四周便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針落可聞。
陳宣面無表情。
花琉璃微張嫣紅小嘴,愣了一下。
白狐兒神下意識仰頭,要朝陳宣背后看去,但什么也沒看見。
下一瞬。
轟鳴的拳聲破空,石破天驚響起,震碎了空氣。
“轟!”
一抹五色神光驟亮,陳宣面沉似鐵,五指握拳,轟然朝肩頭后方打了過去,神光璀璨,照亮整個幽暗的溶洞空間。
砰然一拳。
陳宣五行之力流轉的拳印上,縈繞種種仙炁,打出之后,形成一個填滿整個河道的巨大拳印。
“鐺!”
碰撞聲猶如銅鐘大呂,一圈圈能量漣漪震蕩不止,令腳下暗河蕩漾,卷起巨浪,令整個溶洞山壁顫動不止,像是要坍塌了。
“隆…”
一具尸體般的事物,如炮彈般橫飛出去,在水面彈了十數下,貫穿嵌入山壁之中。
撞出一個大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