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茍利社稷,生死以之 身著先帝銀甲的大漢天子,先是將丞相扶上車輿,其后再返身與隨丞相而來的眾文武慰勞一番,最后登上略顯簡樸的天子車駕。
天子帶來的三千甲士在前開路。
雄赳赳氣昂昂,精氣神絲毫不輸隴右下來的主力之師。
魏延、陳式、劉琰、吳班等一眾追隨先帝多年的老臣,遠遠看著天子身上那套熟悉的銀色甲胄,神情皆是有些恍惚。
下午,大軍回到五丈塬,于渭水河畔早就平整好的營地駐扎。
自然也早已準備好了犒軍用的粟飯肉羹烤炙,待大軍扎營已畢,便立時分發到各校各營。
自隴右而來的將士,自然是一掃半月行軍的疲憊,歡欣鼓舞。
事實上,自隴右到關中這一路五百余里,大軍并沒有急行軍,而是以日行三十里的速度,一路護送著糧草輜重,一邊休整一邊行進,保證將士不會積累太多疲勞。
落日前,丞相才終于安排好了軍中庶務,登上車駕,隨著意氣風發,執意騎馬而行的天子一并往五丈塬而去。
這天子倒是想跟丞相一起把手乘輿,但丞相卻不愿意,顯然還是存了身為臣子的分寸感。
于是這天子也只能無可奈何。
費祎、楊儀、劉琰、胡濟等一眾府僚則騎著馬緊隨其后。
自然無人胡亂議論。
但任誰都很難不在心中感慨。
這位久居深宮之中,向來不甚樂讀書,喜狗馬、音樂、華服的年輕天子,怎么忽然就搖身一變,成了英姿勃發,能帶將士打勝仗的馬上天子了?
難道劉家人都這樣,一開始都是這種風格,到了一定的年紀才會覺醒帝王血脈?
高祖劉邦如此。
世祖劉秀如此。
昭烈劉備如此。
如今這位,也是如此!
一念至此,不少府僚望著那位穿著先帝甲胄騎著馬耀武揚威,隱隱有高祖先帝之風的漢家天子,眼神忽的變得更加熱烈起來。
這不是天命,什么是天命?!
大漢當興啊!
劉禪先丞相一步到了塬上,熟練又輕松地翻身下馬,把韁繩交到趙廣手上,之后親自走到丞相車駕前把丞相扶了下來。
在眾府僚眼中似乎年輕了好幾歲的丞相笑吟吟踏下車來。
先向天子輕輕施了一禮,然后才隨著天子一齊轉身,朝著廣袤無垠的關中平原放眼望去。
那位有種期末考了一百分之感大漢天子此刻忽然有點想來一句:
相父,看,這就是朕為你打下的江山。
當然了,這種頑皮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他只是先指了指斜谷口,嘴里開始叨叨個不停。
從打曹真那一仗開始說起,說到自己如何跟趙云去追殺曹叡,又說到張郃火船是在何處被煙船所破,最后說到前幾天,自己在哪個地方抱了幾根滾木,親手砸飛了好幾個魏寇。
丞相一點也不掃興,時不時爽朗大笑,變著樣夸起了這個很有表現欲的漢家天子。
待劉禪終于把一肚子的話全部拋完,才忽然反應過來,今日的他怎么好像被阿斗奪舍了一般,完全忘記了他這鳩占鵲巢的穿越者與這位丞相才是第一次見面而已。
君臣二人并肩徐行,說說笑笑,任夕陽將兩道斜長的影子投在這片黃土地上,卻是渾然不覺,他們身后不少曾受先帝厚恩殊遇的府僚臣屬,已是被潸然之淚濕了衣襟袖袍。
昔年先帝曾言,孤有孔明,猶魚遇水,及至駕崩,更舉國托孤,心神無貳,絲毫猜忌也無。
而今日這位陛下在丞相面前展現出來的赤子之心,何嘗不是先帝與丞相魚水之情的延續?
丞相秉忠持正,至公為國,人人敬而服之。
但作為總領一國軍政的權相,誰知這位親征以來連連得勝的天子,會不會突然想收束權柄,進而對丞相產生猜忌,視丞相為又一個王莽?
周公恐懼流言日,就連成王都因謠言對周公產生猜忌,由不得一眾臣僚不為之隱憂。
但目前看來,他們想太多了。
眾人跟著君臣二人走著走著,到了一片新開墾出來的田地前,十幾頭耕牛與農人仍在地里翻土。
劉禪忽然看到了什么異常,眉頭微微一皺,隨即從丞相身側離開,甩開袖子快步朝前走去,趙廣當即率二十名人高馬大、全副武裝的龍驤郎衛緊緊跟上。
一眾臣僚不知陛下為何突然收斂神色又快速離去,但見所有人都仍在原地,于是目光全部朝那位被龍驤郎簇擁的天子望去。
然而丞相卻是很快收回目光,隨即努力瞇著眼,打量著地里那些形制古怪,卻一牛就能拉動,一人就能操作的短犁。
董允的聲音自身后傳來:
“丞相,此乃陛下召匠人改良的曲轅犁。
“雖只一牛拉犁,但允已親自試過,非但耕作速度快上六七成,更是能省不止三四成氣力。
“陛下已召塬上工匠營造,一日可制犁三十張。
“陛下還說,五六月種上豆子,九十月便能種麥。
“眼前這一壟地,便是昨日陛下扶犁親耕。”
董允對這位天子近來的表現實在挑不出什么毛病來,以至于一些禮儀言語上的疏失,他也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再挑刺。
畢竟人非圣賢,孰能無失?
抓大放小,不是原則性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而董允話音甫一落罷,包括丞相在內的一眾漢家臣子,臉上所呈皆已是不可抑制的訝然之色。
“一牛拉犁,速度竟能比原來兩牛還快?還更省力?”費祎表示不可思議。
楊儀則看著眼前新翻的田壟,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這是陛下親耕?”
天子親耕乃是邦國重務,每年正月都會舉行一次,叫“籍田禮”,以示重農,以此勸農,但那只是儀式性的,與眼下這時節的天子親耕意義大不一樣。
董允笑笑,輕輕頷首。
眾人聞言,先是看看眼前這塊天子親耕的新地,復又看向田間來回耕地翻土那十來頭黃牛,最后看向已經走遠的天子,愕然無語。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在耕與戰。
這位一鳴驚人的天子,如今能打仗,能打勝仗,卻不只想著打仗,而是連事關國本的農事,也真正地給予重視,教人如何不感到驚訝?
這說明這位天子并非是好大喜功,窮兵黷武的激進派,而是跟丞相一般腳踏實地的務實派!
不少人議論紛紛,董允則繼續給丞相及眾府僚介紹曲轅犁與龍骨水車的優勢,還有天子詔令各郡縣舉薦能工巧匠這些事情。
眾臣僚再度慨嘆不已。
先帝是務實之人,丞相也是務實之人,今日有資格追隨天子與丞相到此地的,縱使不真正崇尚務實避虛,也不可能大庭廣眾下對表現出務實姿態的天子表達什么異議。
不多時,天子行端走直,不疾不徐地領著龍驤郎們從遠處折返。
待天子走近,一眾許久未曾見過天子的臣僚這才察覺,天子膚色已不再是昔日久居深宮那種白皙,
而是微微泛起銅色,面頜線條也刀削般利落,整個人陽剛硬朗,頗有些英霸之主的雄渾氣象。
丞相整肅衣冠,大袖一斂,率先對著天子躬行一禮:
“陛下親征臨戎,履險蹈危,務耕力農,強國固本,真有高祖太宗之風。
“假以時日,我大漢必是猛士如云,沃野千里,炎漢中興,真指日可待矣。”
一眾臣僚見狀亦皆躬身俯首,在相府長史帶領下放聲齊祝:“炎漢中興,指日可待!”
塬上往來不息的民夫與兵士們盡皆朝此處望來。
受過丞相與陛下恩惠之人心中難免燃起希望,為之氣振,疲憊麻木之人雖仍舊麻木,卻也有些人開始期待天下承平那一日快些到來。
見丞相帶頭給自己造勢,劉禪立時影帝附體,沉容凝色間徐徐出聲: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但朕之所為,與丞相及諸卿、諸將士積年累月付出的血汗相比,實在微不足道。
“炎漢當興,興于所有為大漢嘔心瀝血的骨鯁之臣,興于所有為大漢不避斧鉞的雄兵猛將。”
說完默默給自己點了個贊。
造型擺得不錯。
而另一邊,一眾漢家臣子皆已是再次矚目于這位天子身上,久久難移。
天子之言化用了《左傳》里的一句茍利社稷,生死以之。
何意?但凡利于社稷,就連生死都可置之度外。
不少見過天子寫給丞相那封信的府僚,如費祎、楊儀,這時候都想到了信中那句:倘終不能使社稷危而復安,日月幽而復明,則君王死社稷可也。
卻也有不少贏得有些得意忘形之人,這時候才忽然回過神來,他們之所以能從隴右走到關中,其實沒那么順利。
若非天子赴險蹈危敗了曹真,恐怕此次北伐,在馬謖失街亭的那一刻起就已然失敗。
所以,天子所作所為,真的能用微末之功來形容?說是力挽狂瀾恐怕也不為過吧?
“陛下方才匆匆離去,可是彼處發生什么要緊事?”
丞相身后,一位衣錦繡,戴朱纓寶飾之帽,腰白玉之環的五十余歲老臣問道。
劉禪循聲望去。
原來是深得先帝厚遇,眼下官位僅居丞相與李嚴二人之下的大漢車騎將軍劉琰。
這位車騎將軍在大漢的地位跟簡雍差不太多,座談客而已,沒太大理政用兵的本事。
但因為先帝對舊人一直都很厚道,所以地位很高。
先帝駕崩,丞相主政,依然給了他足夠的尊重。
每每聯名上書,這劉琰的名字總是排在第一位。
但此人結局卻是被斬首棄市。
原因很狗血。
只因他家里有個年輕貌美的妻子,喚作胡氏,在某年正月,因年俗慣例入宮朝慶,結果被好姐妹吳太后留在宮中一個多月。
劉琰便覺得他被阿斗綠了。
于是叫小卒拿鞋底抽胡氏的臉,最后將胡氏休棄,趕出家門。
胡氏不甘受辱,把這事告到了有關部門那里,事關國家臉面,有關部門只能把劉琰給刀了。
自此以后,大臣的妻子、母親入朝慶賀的慣例就取消了。
見天子許久不答,這劉琰還以為是天子不給他面子,頓時有些悻悻不悅起來。
一旁的費祎先是看了眼劉琰,又看向劉禪,道:“陛下,可是方才有士卒犯法?”
費祎方才隱約望見了,天子走過去的時候,遠處似有幾名士卒正對一個倒在地上的黔首布衣拳打腳踢。
丞相明令禁止,不得無故對軍中役夫徒隸施暴,當然了,要是偷懶不干活,或拒不服從命令挨上兩鞭,也不算無故了。
劉禪的思緒被劉琰的話又勾回方才那被毆打的俘虜身上去了,聽到費祎的話,先是點點頭,而后又是搖頭:
“確是有士卒在毆打俘虜來的役夫,但那役夫似是得了疫病,說渾身乏力,干不動活。
“看管的士卒覺得那役夫看著不像得病的樣子,以為他偷懶,就對他動手了。”
現在這年頭,當兵的不能要求他有多高的素質,打打俘虜什么的實在是太正常不過了。
寧作太平犬,莫作亂離人,這種幾百年一見的亂世,能活著就不錯,還能奢求什么呢?
但軍中確實有丞相頒下科法約束官兵,嚴禁官兵無故傷人,更嚴禁官兵殺人傷人取樂,否則皆視輕重依法懲戒。
如果真能貫徹下去,軍紀簡直比二十世紀的果軍還要好了,這讓劉禪不得不感嘆,丞相似乎比他這個穿越者還要敢想敢做。
至于那被毆打的役夫俘虜,他見到的時候本想叫個龍驤郎去問問什么情況,是不知法,還是真在丞相面前知法犯法。
但忽然想到,他今日上午才在軍法吏文書里看到,說最近出現了十好幾例類似例子。
都是俘虜來的役夫說沒氣力干活,然后遭到軍卒的毆打,軍法吏聽到了抱怨,探驗后判斷,可能役夫真是害了某種疫病。
劉禪這才想過去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情況。
現在已經快五月了,自入夏以后,天氣轉暖,空氣濕度上升,各種致命的霍亂、鼠疫、瘧疾細菌都開始變得活躍,疫病的威脅開始增大。
真要是這時候鬧什么大型疫病,那可就完犢子了。
建安七子五個死于大疫,東吳大都督魯肅也病歿于廝,所謂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
瘟疫可不管你命是貴是賤,全都一視同仁。
雖然沒聽說過建安大疫后還鬧過什么特別恐怖的大瘟疫,但劉禪的出現顯然已經讓歷史改變,堆尸如山的戰場,又是最容易鬧瘟疫的地方。
不得不慎重對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