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袤幽深,滿是墓葬群墳的太平道場。
徐青看著神臺廢墟周圍多出來的許多尸骨,心中莫名。
這算不算意外之喜?
一年時間里,太平道場儼然成了一處妖魔修士打卡圣地,這期間不知有多少形形色色之人鬼,跑來此處探索。
但奇怪的是,道場周圍的尸骨樣貌,都不像是近期才有,徐青沿著道場邊緣墓群窺伺,中途不忘派遣芻靈紙人來回運送尸骨。
度人經翻頁,這些尸骨閉眼前的經歷如同幻燈片,出現在徐青腦海中。
鎏金寶锏,十丈巨人,陰金之氣 果然不出徐青所料,這些尸骨無一例外都是來自半年之前。
徐青還看到道場之下,有十丈余高的金甲巨人手持金锏,將一個個試圖侵入古廟之人,盡數斬殺驅逐。
期間有陰河門首祭和戚結伴前來探查,兩個遠古祭祀之神看到金甲巨人后,便吟誦古老咒言,令陰河古道地底掩埋的巨獸骸骨破土而出,拼湊成牛首人身與馬面人身的白骨力士,與那金甲巨人角力斗法。
期間白骨力士被金锏擊破后,僅是瞬息,就又如聚沙成塔般,凝聚成形。
而金甲巨人被白骨力士斬斷臂膀后,那宛如金鐵鑄就的臂膀便化作一堆瘞錢,片刻后同樣匯聚在受創切口處,恢復如常。
祭和戚與那金甲神人似是一個老師教出的徒弟,誰也破不掉誰的法,如此僵持半日,那大巫祭和戚索性放棄和金甲巨人斗法,離開了太平道場。
自那之后,附近陰門中人乃至修行者和妖魔鬼物,都知道了太平道場里有這么個金甲巨人,而這太平道場除了巨人之外,便再無其他有價值的事物。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此話同樣適用于陰河。
在沒有利益可圖的情況下,太平道場就又成了一片無人問津的荒蕪之地。
徐青天柱脊骨與大地相連,溝通陰河地脈,這次他看到了太平廟底下埋藏的那一團陰金之氣,除了那團金氣外,整個道場再無其他異樣。
“莫非所謂仙緣就是那團陰金之氣?”
徐青沉思片刻,遂取出斬鬼寶劍,邁步踏入供奉天公將軍的廢棄廟宇中。
此時神臺上的三具神像已經消失不見,只有那神臺前有一方深不見底的大坑。
徐青湊近坑洞邊緣,往下覷視,那洞底滿是陰煞之氣,便是比之驅魔真君骨廟下的陵寢,也不遑多讓。
“怪事,那陰金之氣,怎么沒了?”
徐青正疑惑間,卻忽然發覺自己所站之處籠罩在了一片陰影之中。
徐青眼睛微瞇,雙目視線隨著兩面三刀術的施展瞬間切換。
只見在他身后,一具充滿怨戾死寂之氣的金色銅人拔地而起!
金人形體甚偉,手持一對鎏金寶锏,寒光凜冽。
徐青能感受到那锏上傳來的兵鋒殺伐之氣,還有濃縮到極致的陰金之氣,這玩意若是拿來打造成棺材,他都不敢想住起來得有多舒服 金甲巨人不知徐青所想,它只以為自個即將偷襲得逞,然而當它手中金锏落下,卻發現那背朝它的渺小人類忽然橫劍劈斬,就好像腦后生了眼似的!
金甲巨人發出箭矢破空的尖嘯,像奮力吹動的鐵哨,它再次揮舞雙锏,整個身形也如泰山壓頂一般騰躍而起,重重朝著徐青劈落。
徐青頭皮發緊,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果斷施展神游天書閃現至金人身后。
在金甲巨人挾萬鈞陰煞之氣劈向地面的同時,徐青手中斬鬼寶劍也已經將天罡斧法迭加至三十層!
此時萬鈞金锏、劈山斬岳的雷霆斧勢俱皆化作摧枯拉朽的殺伐重器,不帶一絲保留的往前斬落。
在純粹的暴力摧毀之下,整個太平道場掀起數十丈高的煙塵齏粉,所有碑林墳塋、古墓山石,在此刻盡數被余波掀至天上。
待轟隆巨響落地,本就成了廢墟的太平道場,更是被夷為平地,而且在那平地中央還多個盆地似的大坑!
徐青凌空踏虛,俯視坑底。
此時金色巨人早已消失不見,在天罡斧和金锏劈砸出的大坑底部,則多出來數十萬斤的銅鑄瘞錢。
徐青望著那瘞錢,眉頭一皺。
這些瘞錢上怎么會有如此濃厚的尸氣?
徐青正思索間,那些散落坑底,堆成小山的瘞錢竟又自主堆迭起來,不過眨眼功夫,一具聚錢成塔的金甲神人就又生龍活虎起來。
徐青分身八道,擾亂金人攻勢,與此同時他伸手取出善惡冥鏡,徑自往金甲巨人身上照去。
“哎呦喂!這可是九九成稀罕物,有老鼻子年頭了!不過這些人也是真命苦,快別看了,太鬧心”
徐青收起冥鏡,臉上卻露出了笑容。
只要冥鏡開口,事情就好辦了。
此時八具分身已經有半數折在金锏之下,但徐青卻絲毫不慌。
當金甲巨人再次舉起雙锏,摧毀一具分身后,徐青便趁著對方動作銜接停滯的剎那,欺身上前,伸手拍在了巨人挺翹的后臀上。
落鐘打鼎一般的金屬碰撞聲響起,金甲巨人憤怒抬锏,剛打算痛扁那無禮之人時,攻勢卻戛然而止。
外界不可聞的度人經文悄然吟誦,徐青看到了火爐旁成千數萬計的人被推進火坑之中。
而那棺槨樣式的火坑里,則橫躺著一具由天下兵器鑄就成的金人。
在這處工坊里,像這樣的火爐還有十一座!
畫面一轉,有后世之人命匠作軍士取十具金人熔煉成錢,以充軍資。
彼時青焰灼空,銅汁如血,但那金人所化之錢卻在存世七載后,盡數化作赤沙,沒入地脈,消失不見.
成千上萬人的紛雜記憶交叉顯映,在最后關頭,徐青恍惚間看到陰河古道盡頭,有身穿帝袍冠冕的偉岸男子背對眾生,在他面前則是一道封閉的青銅門戶。
上面寫著‘鬼門關’。
此時徐青面前,那具由天下兵器鑄就的金人轟然倒下,便是千錘百煉的銅骨身軀,也開始支離破碎。
伴隨著一陣如雨落銅錢的聲響,徐青眼前的金身銅人徹底分解成一堆銅鑄瘞錢。
這瘞錢并非人間貨幣,也不是陪葬冥錢,而是由積年陰金死氣凝結成的通幽鬼錢。
徐青拈起一枚銅板,入手冰寒刺骨,怨念沉沉。翻轉錢幣,只見銅板背面寫著‘幽冥通寶’字樣。
“地府硬通貨幣?”
徐青徹底無言。
眼下陰陽不通,他又去不得地府,要這么多陰間貨幣有什么用?
徐青取出善惡冥鏡,想讓這鏡子再瞧瞧有沒有遺落。
但不曾想,這冥鏡原也是個見錢眼開的主。
“徐爺,咱們發了!往后回到地府,十里八鄉的鬼都得管咱們叫老爺,就是那些牛馬,徐爺想用多少,都能用多少!”
“牛馬?”徐青眉頭一皺,似是被勾起了不美好的回憶。
“牛頭馬面,地府苦力,徐爺難道沒聽說過?”
徐青將碎嘴的冥鏡丟進山河圖,不再聽這鏡子胡咧咧。
金人是萬尸之身,徐青看向度人經獎勵,里面有關乎各行各業的技藝五花八門,冶鐵、制陶、衡器、漆匠,甚至還有編草鞋織麻履,刮大白抹灰的通用技能。
林林總總,百業千行,徐青恍惚間像是拜了許多各行各業的翹楚大拿做老師,就這還只是一具金人搜羅出的技能。
若是把十二具金人盡數超度那就不是百業千行,而是世間萬業都在他掌控之中。
古有簫史、弄玉以樂器之道琴瑟和鳴,引來龍鳳接引,雙雙飛升成仙。
他徐青若是精通萬業,也未必不能成為仙鶴靈鹿、麒麟龍鳳等百千仙獸前來接引的尸仙!
便是真個沒有,他自家貓仙堂難道還拼湊不出一行由仙鶴靈禽組建的飛升氣氛組嗎?
抱著對未來的期許,徐青美滋滋的開始收攏地上堆積成山的瘞錢。
眼前數十萬斤瘞錢不知有多少數目,徐青也懶得清點,在收取完近半數的瘞錢后,他忽然一愣。
只見錢堆之中,有兩條金锏仍完好無損的躺在里頭。
徐青拎起金锏,卻發現這雙锏有千斤之重,材質也非凡鐵,似是由天下兵器之精凝煉而成。
“始祖皇帝收繳天下兵器,鑄十二金人,陰河里又剛好有十二門首坐鎮.”
徐青掂量著手里的金锏,復又看向那座已經成了廢墟的太平道場。
天公將軍代表的是公平,而他手里的金锏又素來有公道之器的說法。
古訓有言:锏者,上打君不正,下打臣不忠;不論君心之邪,或是臣節之虧,在金锏之下,皆無所遁形 徐青回憶起走馬燈里,鬼門關下出現的偉岸身影,總覺得陰河古道里還有一些他不知道的事在醞釀。
收起金锏,徐青繼續收攏通幽寶錢。
當道場中只剩下一小撮瘞錢時,徐青卻忽然驚咦一聲。
在錢堆最底下,不知何時多了一塊溫潤非常的玉牌。
那玉牌質地非金非石,晶瑩內蘊紫氣,正面有古篆鐫刻字樣,上書:蓬萊紫府。
除此之外,上面勾勒著宮殿云閣,各種奇花異草,以及諸多仙禽異獸。
儼然一派海外仙家勝境,絕非塵世匠人所能摹畫。
徐青不知這質地特殊的玉牌有何用處,看起來像是一個身份憑證,又像是記錄某個地方的記事牌。
取出善惡冥鏡,冥鏡也一頭霧水。
徐青把玩片刻,忽然靈機一動。
這玉牌若不是凡間之物,那也必定有其來處!
徐青說干就干,他脫下舊履,嘗試將玉牌塞進滿是僵尸腳氣的鞋子里,繼而使用投鞋問路法門,將鞋子遠遠拋出。
舊履落地,也不歪倒,就那么顫顫而立,鞋尖如受無形之力牽引,赫然指向一個方位,堅定不移。
徐青打開天眼陰瞳,洞穿陰河俗世阻礙,順著冥冥之中的氣機牽引,朝鞋子所指方位極目望去。
但見幽冥深處,渺渺茫茫,所指之處,正是那浩渺滄溟之外,日出東極之所!
“蓬萊紫府.”
徐青望著遠處,卻是想起了始祖皇帝傾舉國之力,去往蓬萊、方丈、瀛洲三大仙山尋求長生之法的傳聞。
津門府。
徐青處理完手頭事務,回到臨江時,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年。
在回仵工鋪之前,他照例去往雜貨街買些‘中州土特產’,打算帶給玄玉和仙堂仙家。
然而當徐青走進一家號稱中州汴梁老字號糕點鋪,打算買些從食零嘴時,卻忽然聽到兩個頑主提起一件轟動頑主圈的事——
花鳥街的老頑主,住在北門胡同的馮君寶馮二爺已經油盡燈枯,快要撒手人寰,或許就在這一兩天,反正是撐不過這個冬天了。
“馮爺一輩子無病無災,活得通透,如今八十來歲,也算高壽,便是真個沒了,那也是喜喪,你我說不得還要過去吊唁一番,沾沾喜氣”
兩頑主一邊等著取糕點,一邊遛鳥盤核桃,說些沒譜沒調的話。
但兩人卻沒注意,前面買糕點的中年人轉身就消失在了街道盡頭。
那身法速度,便是一般的江湖好手也趕不上!
糕點鋪,剛包好點心的掌柜扭個頭的功夫,就不見了顧客。
“徐掌柜人呢?這糕點都稱好了”
沒奈何,掌柜只能交代伙計,讓那伙計親自把糕點送去井下街。
北門胡同。
徐青緊趕慢趕,等來到馮家府宅,看到門前并未張貼訃告后,他這才松了口氣。
這二三十年來,他認識的舊人就和那老古董老字畫一樣,只會越來越少。
馮二爺算是他認識的最早一批的朋友,在他還沒立穩腳跟,缺少陰金之物突破銀甲、金甲尸時,二爺給了他不少幫助。
如今幾十年過去,馮二爺也一直和井下街保持往來,兩人可以說是君子之交,既不為名利,也不尚虛華。
若是故友臨終之際,他不能前來看望,怕是將來午夜夢回,偶然想起時,終會有些遺憾。
繞過影壁墻,徐青未到正堂,就看見廊道上有不少人站在那兒說話。
他打眼一瞧,有些眼熟。
可不就是泰安鏢行的東家謝云彥嗎!
還有他當初領的那一幫掛金鎮行鏢師。
不過這位少東家,如今也成了年近五十的老江湖。
在見到徐青的時候,謝云彥點頭示意,觀其神態舉止卻是比當年沉穩了不少。
徐青繼續往里走,臨近正堂,隱約有爭論聲傳出。
“你爹這些年什么都能放下,唯獨放不下的就是你的終身大事,你不想想自己,也想想你爹,好歹答應一門親事,說不定沖沖喜,你爹他就好了呢”
“娘說什么我都能答應,唯獨這事答應不了!我長的什么模樣您又不是不知道,說是歪瓜裂棗那都抬舉,誰家姑娘會愿意嫁給一鐘馗?”
“再說,我又不是不想娶親,只是娶也要娶個打心底里不嫌我丑的,就像我爹,一把年紀,娘你不也打心底里鐘意他.”
“那能一樣嗎,我當年可是你爹養.”
馮夫人話到嘴邊,又趕緊收了回去。
她能說她當年是馮二爺收養的干女兒嗎?
這事兒可不能讓孩子知道了。
徐青沒打擾母子二人談話,他身形一閃,來到正堂。
在堂前榻上,瘦得皮包骨的小老頭,正靜靜躺在衾被里,發出微弱的呼吸。
徐青來到近前,榻上之人似有所感,老頭睜開渾濁的雙眼,在看到熟悉的面孔后,便激動的發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
“別急,有話慢慢說,有我在,就是閻王來了,也得往后稍稍。”
馮二爺聽見這話,整個人瞬間安穩下來,他看著徐青,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有徐青在,笑生就算沒有他這個爹,他也能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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