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履道友,好久不見吶。上次見你,還是何道友和你一起來我草巫教赴宴的時候。”
室內清朗的誦經聲戛然而止,古素的野寺中升起一絲靜謐之感。
陳野合了道書,背脊似一只熟蝦一樣微微弓起。
他瞄向了身前那把飛劍,看到它亮得駭人,表情微微驚愕。
為了匿藏蹤跡,陳野成功筑基過后,便一直隱居在這小村落不問世事了,一心療傷與修行了。他早年得來的這部易容法術品階不低,喚作《天巧演》,乃是洪階上品的法術。
因了多年來,困頓于筑基得來暗傷的修為幾無進境的關系,他便把許多精力,都投在了這門法術上頭,已修成了趨于圓滿之境。
陳野本以為易容過后,莫說極親近的師兄師弟,便是尋常假丹都識不得他真面目,在他自己想來這已是小心至極的舉動了。
只是未想過,這黑履道人目力居然如此驚人,竟只當面看了一眼,就立即辯出了他的身份。
“早知若此,當年便不看重明宗何家人的面子,直接殺了這小子又若何。”陳野心中想起了一樁舊事,感慨起來。
當年黑履道人修為還低時,因為一些小事,殺了草巫教的外門弟子。
黑履道人未成長起來之前,一個連個練氣后期修士都無的禾木道,在平戎縣又算個什么東西?草巫教何等勢大,當時門中的長老本來屬意要禾木道以命抵命的。
當時黑履道人那沒膽子的師父聽聞過后,都快直接答應了,卻是重明宗姓何的來找陳野說情。
陳野念著當時重明宗還未徹底敗落,何家人又連出了三代重明掌門,姓何的也賠了不少靈石,這才答應下來,使得黑履道人逃脫此劫。
“陳野你當真老了,上次我見你,是我和何兄,剪滅你麾下一十三個收集童男精血的血奴的時候。”
黑履道人搖搖頭,并未理會陳野拉攏關系的話語,此時他看向后者的眼神透著些感慨。
那年他因為草巫教的外門弟子生剖紫河車煉制邪丹,將其斬殺。當時他年歲還輕,行事不周,消息被同門師兄得知后,出首告到了草巫教那邊。
事后陳野雖然的確未再追究,但那是大兄拿出了大筆資糧作為賠償、自己又立下將來不得主動報復他家的血誓后,才換得的性命。
可不是因了陳野這廝宅心仁厚。
反觀自己,哪怕筑基過后,都未違背血誓、都沒有特意為難過任何一位草巫教門人,這才叫宅心仁厚。
他黑履道人,立志是要做那頂天立地的漢子,可不欠眼前這老修一絲一毫!
這陳野年少成名,是平戎縣上一代人中數得著的人物,當年一度被草巫教當做宗門崛起的希望、平戎縣最熱門的筑基人選。
他早先在平戎縣可是非一般的風光,草巫教在他的治理下也銳意十足、開疆拓土。便是何掌門與黑履道人這等人,都心甘情愿地以晚輩自居。
誰料到了后來,陳野筑基失敗,自此一蹶不振。
再后來便是陳野成日閉關養傷之余,尋找各類偏門筑基方法,都無什么用處。到最后,還是用了左道方法,才能得筑基的。
但陳野能以練氣之身殺了一個筑基中期的得證道基,這等經歷,便是放在整個山南道都頗為鮮見。
可黑履道人看著眼前這個老熟人,心中卻殺心頓起。
眼前這個人與他那師兄史理,是一丘之貉,為了道途,天下蒼生、骨肉血親,在他們眼里頭都是一筆資糧罷了。
這是正兒八經的邪修、實打實的梟賊,就是不要州廷開出來的那點兒賞額,今日也不能放過他了。
“是么,那還真是道友的記性要好些。”陳野長嘆一聲,心中知道這場廝殺是免不了了。
他掩在手中的靈決一變,白骨幡迎風而漲,一尊白骨魔神當即現出,震碎了這座已經不知道荒蕪了多少年的野寺。
朽木破瓦簌簌落下,大片塵煙揚起,似是給身材碩大的白骨魔神披上了一層灰色光暈,使得它看起來多了一些詭秘之色。
黑履道人卻不管這些,飛劍一震,數道劍光將白骨魔神輕輕一攔,后者手中的金剛杵伴著巨吼聲與劍光猛然相撞。
金剛杵散成灰燼,劍光卻去勢不減,在白骨魔神暗黃色的板甲上留下了數道深痕。
陳野面色不好,暗自心驚:“這金葉筑基當真不凡,黑履道人的飛劍比起自己之前對過的審卬厲害不知多少。
這還是自己已經成了筑基,若是自己還困于練氣之境,怕是連他隨手施來的一道劍氣都抵不得,當場便是身死道消之局。”
只是試探性的一招,陳野心中便已心生退意。
他筑基初成,連一身的靈力都未轉換完成,手中最為得意的白骨幡也還未來得及購買靈材,晉升為真正的二階靈器。
事實上,山南道絕大部分的筑基真修,若沒有家族、宗門、師長其一扶持,那么不經過一些年歲的積累,也攢不下來一件二階靈器。
野雖得了審卬的多年積累,但又要隱匿行蹤,生怕拿出些物什來,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這就使得他哪怕守著審卬的積蓄,也無一件趁手的靈器可用。
這些年來陳野當真只是枯守野寺,連收集凡人修士血氣都未做,真真是絲毫不敢妄動。
這老修本想著自己只待避過了這幾年風頭,南安伯的鷹犬們都把審卬身死的這檔子事忘得差不多的時候,便可離開云角州海闊天空了。
不想只一反常態的閑來做做好事,卻也被這黑履尋到了,當真倒霉。
若是審卬這類青葉筑基當面,傷勢未愈卻已實力大進的陳野說不得不消靈器傍身,照樣可以全身而退,甚至戰而勝之。
可此時面對黑履道人,陳野是當真無有一絲信心可以不付出任何代價,便從其人手中逃出去。
莫看黑履道人只隨手出了一劍,白骨魔神也猶自未散,還立在遠處咆哮不停。
可陳野此時握持著白骨幡的右手卻已經開始微微顫抖,手腕上有數處經脈已遭了劍氣侵襲,出現了許多細微的創口。
那經脈撕裂的疼痛陳野這個狠人卻是不怕,但因經脈受創而導致了體內靈力運轉不暢,此類傷勢,在與黑履道人這等對手對敵的時候,便是要命的了。
陳野面沉如水,心知這時候可不是露怯的時候。
想到此處,陳野一抖白骨幡,掀起大片陰風,白骨魔神瞬時精神大作,眉骨下頭的兩點螢火燃得愈發旺盛,隔著丈高便讓地上的朽木碎屑盡都燃起。
白骨魔神再重重一踏,便有無數火團升起,點點星火相映成彰,只見這時白骨魔神雙手一搓,手中玄光一抹,凝出一柄一人寬窄的血劍在手,朝著黑履道人便是一斬。
血劍拂過,一道夾雜著濃烈血氣冤念的凌厲劍光出現在了黑履道人面前,聲勢驚人,肅殺之氣充斥左右,令得本還濃艷的日光似都涼爽了許多。
身經百戰的黑履道人哪看不出陳野這外強中干的模樣,他連在康大掌門婚宴上含怒出手的費南応都半點不怕,又何懼陳野這一個將將筑基初期的外道筑基。
眼見黑履道人手中飛劍仍是不變,數道平平無奇的劍光劃散無數星火,半點不讓地迎著血劍斬了過去。
“砰!”兩方相撞,白骨魔神再次凝成的血劍又被劍光斬成齏粉,那道聲勢驚人的血劍光華在黑履道人的劍氣之下,連一息都未堅持下去,便被擊散在了此方天地。
黑履道人的這數道劍光擊滅血劍過后,威力不弱分毫,又是分毫不差地斬在先前白骨魔神胸甲上的數處創痕之上。
而陳野白骨幡召喚出來的這尊碩大的白骨魔神,在又承受了數道劍氣過后,也終于堅持不住,自胸部創口開始,全身骨骼上頭布滿細紋,最終散成一攤碎骨,再不能戰。
陳野面色登時難看至極,黑履道人這一劍可不是簡單地湮滅了白骨幡召出來的白骨幻象。
白骨魔神轟然倒下過后,陳野手中的白骨幡便是“唰拉”一聲裂開一道尺長的口子,陳野面白如紙,喉頭涌動一陣,再按捺不住,“哇”出一大口惡血。
其維系數年都未變化的《天巧演》這道秘術也終于維持不住,現出他本來真容。
只見陳野曾經一頭雪白的長發已經濃如墨色,數年前那副將死老修的模樣也變作一個相貌普通的中年道人。
只有從一雙濁目之中,還看得出他閱經世事的疲態。
黑履道人當然曉得這是傷了陳野的本命法器過后,才令得他遭了反噬,得勢不饒人,又是一劍襲來,當即便要將陳野從中一把斬成兩截。
陳野張口一吐,無盡黑紅的符水便從其肚中吐了出來,黑履道人飛劍速度登時一滯。
這時候又有十數只青目紅牙,豹頭熊掌,渾身黑膚上密密麻麻盡是毒囊的丈高丑物從符水中冒了出來,爭先恐后地對著黑履道人的飛劍以身相迎。
臟黑的巫獸血液不多時便將飛劍外表浸染得黯淡無光,但黑履道人的劍術造詣卻遠不是敗在陳野手頭的那個審卬可比的。
只見他手中法訣一變,吐出一道炫白玄光,割開符水打在飛劍上頭,飛劍登時嗡嗡作響,上頭附著的臟污立時一掃而空。
饒是陳野別出心裁地將十數只練氣圓滿的巫獸掩藏在吞水術之中,但這些蠢物還是猶如螳臂當車一般,被黑履道人的飛劍似串糖葫蘆一樣,挨個穿過。
細密的劍氣將巫獸的血肉骨髓盡都剿落在符水當中,根本無法再侵染飛劍本體分毫。
又是兩道手段被黑履道人輕松擊破,陳野老眼中現出驚愕之色,不過當機立斷,倒是撮指往后一劃。
兩條細微的紅線交叉印在陳野的背上,其尾骨附近的大塊皮肉倏然翻開,饒是陳野這等狠人,都面有痛色。
一陣難聽的摩擦聲響起,陳野伸手往后一握,一把半黑半百的飛劍竟然貼著他的脊骨,被陳野拔了出來。
黑履道人目光一凜,他修道時間雖短,不過才幾十年罷了,可前些年也去州外闖蕩過一些日子,
見識不淺,自詡不是那些閉門造車的無知蠢修。
可陡然一見陳野如此動作,卻還是禁不住訝然出聲。
驚愕歸驚愕,黑履道人的飛劍沒有絲毫停滯,劍鋒照著陳野眉心點了過去。
劍氣驚人,還有數丈之遠,陳野眉心便綻開一個細口,殷紅的鮮血卻是根本止不住,從眉心淌了下來,將陳野蒼白的臉印的陰森可怖。
隨著黑履道人的飛劍愈來愈近,陳野臉上的傷口也越來越大,開始只有牛毫粗細,旋即整個額頭的皮肉都被翻開,露出森森白骨。
陳野卻兀自不管,任憑大股鮮血汩汩流下,模糊了他的視線,整個人仿似從血池中走出來一般,也置之不顧。
手中靈決變幻飛快,最后手結劍印,步踏太極,其手上那柄飛劍的白色部分突然消逝,從陳野手中飛射而出。
“鏘鏘鏘鏘”,一黑一白兩柄飛劍在空中又是交擊數次,才各自退回其主手中。
飛劍落手,黑履道人只是目露詫異,感覺劍身微顫,劍柄燙手,輕咦一聲;
陳野卻是狼狽不堪,從臉上與背上兩處巨大創口中流下也漸漸少了許多,也不知是止住了還是快流干了。
陳野面上仍是不動聲色,心中卻驚駭非常,這黑履道人當真如此難纏,自己使出了渾身解數,居然才只將他這一劍擋了回去。
要知道他這柄飛劍是從審卬手中得來的,后者已將此劍練成了本命法器。
審卬已是筑基中期的修為,他打上的本命烙印,陳野僅憑尋常手段,要想打磨干凈,再行溫養,不花個十數年時間,怕是都難功成。
于是陳野便從宗門典籍的故紙堆中翻出了這門“血骨浸器”的秘術,雖然痛苦非常,但只在這么短的時間內,便能將這把二階靈劍稍稍御使一番,也已足見這門秘術的神奇了。
可現在陳野卻清楚,即便自己費了如此大的心力,也遠不是黑履道人的對手,莫說取勝,此時他身受重傷,諸般底牌也盡數被破,便是連逃也近乎不可能了。
殊不知陳野對面的黑履道人也暗暗心驚,這陳野果然不是易于之輩,才筑基多久吶,這般手段便比他前些日子斬了幾個筑基還要難纏些了。
當年草巫教的積累若是再豐厚一些,為陳野購得到一種高階些的筑基靈物,令得他不用冒險沖關,受了不可修復的暗傷,說不得陳野便已早早筑基。
平戎縣也會早在黑履道人橫空出世之前,就出現一個厲害人物。
只是如今雙方前有舊怨,后有花紅,黑履道人于公于私,都不會放過眼前這老修才是。
飛劍再次祭出,陳野目露絕望,再次橫劍一接,這時候他手中的飛劍劍鋒已經現出白色,威力大不如前,被黑履道人輕松斬落。
飛劍瞄向陳野脖頸,這時他已無余力可避,眼見血線就要析出。
此時一只黝黑的大手驟然出現了陳野身前,將黑履道人的飛劍一把擒住。
“喀拉”,大手被狂暴的劍氣盡數攪碎,而陳野卻因此留得性命,先前便被大手拋出老遠,正癱坐地上。
黑履道人收起飛劍,看向來人,面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