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葉林薛家動身得相當利索,倒未出現康大掌門預想中的難堪情況。
都不消康大寶親自登門,只裴奕帶著賀元稟上門,薛家主薛笏就只是苦笑半晌,便連一句硬話都不說,點頭答應下來搬遷一事了。
前段時間只孫嬤嬤的一個眼神,便駭得他家幾個家老中堅里頭至今還有人都無法入定。
現在背靠黑履道人的康大掌門既然開腔要他家換個地方,便是明知道附近那處深潭有寶,可薛笏又哪還有不答應的答應的膽子?
何況康大寶一如既往的厚道,給他家也挑了一處不錯的地方,便是當年鐵劍門的駐地。
自謝復斬了任芎過后,那塊靈地也被平戎縣衙收回,本來是由從白沙縣跑來的平戎縣做縣尉的翟安帶著一部分翟姓族人在此安生過活。
而翟安在被刺客襲殺過后,這處還算不錯的靈地就一時無主,直到了鐵西山走后,羅恒有了些許管事的自由,便一直假公濟私地交由黑林堡羅家經營著。
羅家人倒是將鐵劍門那處靈地照料得挺好,前兩年還請了一位入階的地師拾掇了些日子,據傳不消三四年,便能修復出來一條一階下品的靈脈來。
羅家自家也有入階的稼師,還開辟了幾畝靈田出來,客觀而言,是要比薛家的琴葉林好上不少。
至于羅家愿不愿意讓出來?康縣尉覺得羅縣尊當是會愿意的,不然康縣尉不高興,后者就得乖乖回去當種豬。
唐固霍家現在已經算不上是個什么好靠山了,漫說現在不知道還有幾年可活的霍稟有沒有精力來替羅恒出頭,便是真來了,也嚇不住身后有黑履道人撐腰的康大掌門。
現在的平戎縣,托大點說,幾乎就只有康大掌門這一個太陽。
事實也正如康大掌門所料,亦不消他親自出面,只蔣青抽空去了一趟黑林堡過后,羅家人便“心甘情愿”地讓出了靈地,便是連自己辛苦開墾出來的靈田、靈脈也不敢有絲毫破壞的心思。
薛家這頭開始緊鑼密鼓地安排起搬家的事宜,他家其實一直沒有什么產業,修士搬家倒是利索,把值些靈石的東西都用儲物袋帶走便好。
可這轄下那十幾萬凡人要一齊搬至鐵劍門的靈地去,倒是個大工程。
重明城與橫山野家還有房室山陸家幾家都派出了凡人領袖,沿路建些驛站、醫所,康大寶也不催促,直言凡人遷徙一年內可以完成便好,連段安樂都被康大掌門派去,趕著雜血馱獸獸車幫忙薛家運輸凡人。
但饒是如此,這近千里的路程走完,不知道又有多少凡人要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死在路上的人若是少于一成,都算是薛家修士執行得力。
可以薛笏為首的薛家修士似是并不怎么在意薛家凡人的死活,這便使得大量凡人在遷徙途中選擇留在重明宗與野家的凡人城邑中安家落戶。
對此康大掌門自是不會反對的,還讓康大厚建立不少收容站,薛家修士心里頭雖不怎么舒服,可也不敢對重明宗等人發作,只得催促凡人們搬遷更甚。
這下倒使得沿途逃亡的凡人越來越多,特別是薛家凡人中的小姓雜姓,在薛家地頭上本就是二等人,換了哪里不能過活,眼見薛家修士不敢攔人,便幾乎都留在了重明城左近安家。
負責幫忙人員轉運的周宜修看得開心不已,他是個會算賬的,只看了幾天便能算得清楚。
因了薛家這趟遷徙,重明宗怕是能留得下來二三萬凡人,對于人丁相對稀少的重明城而言,不無小補。
凡人才是修士之本,凡人數量上來了,仙苗才會多,宗門才會繁盛,這是每一個稍有眼界的修行人都知道的簡單道理。
陸家主陸巽當然也是知道這個道理的,他帶著陸家幾位中堅,立在一處山崖邊上,看著崖下車水馬龍、摩肩擦踵的薛家車隊,若有所思。
這幾年他看著重明宗愈發興旺,若說之前還有跟康大寶那么一絲相較高下的心思,現在么,則是徹底沒了那個念頭了。
“要是小妹長得再好看些該多好!”陸巽瞄了眼身側的陸蕓娘嘆了口氣,蔣青、葉正文他都沒敢想,倒是真沒想到周宜修都快耄耋之年了,怎么還想著要找好看的小娘呢?!
娶妻當娶賢吶!自家小妹多好啊,又會養靈蜂、又能打、修為也比那周宜修還高些,有什么不好的?!無非就是,長得...
陸巽越想越氣,可一想到不過短短數年時間,重明宗左近三家人里頭,野家只剩一孤兒一孤女,皆被重明宗收入門下,橫山野家也由重明宗看管;而薛家更是被逼得整族搬遷,連間竹屋都留不下來。
那么,重明宗眼皮子底下,便只有房室山陸家一個鄰居了呢。
“自家還能與重明宗相安無事做鄰居?”陸巽心頭想了想,旋即苦笑出來,這話便是康大寶親口對他說了,他也不信。
將四家地盤連成一片多好,現在的重明宗已然配得上了,屆時只消對著陸巽輕飄飄地言一聲:“臥榻之席豈容他人安睡”,他陸家主難道還敢有不走的膽子么?
“阿兄...”二家主陸震在旁一臉擔憂地看向陸巽,“康大寶那幾個師兄弟,尚算仁厚,想來不會將事情做絕的,你也莫要太過憂心了。”
陸震自當年與康大寶、蔣青等人援救過衡山野家,得了大筆撫恤過后,便一直對重明宗印象不錯。多虧了那筆靈石,他這幾年修行已然順遂了不知多少,對于康大掌門,他心里頭多少是懷揣著一份感激的。
“嗯,康大寶倒的確不是個狠辣性子,可這一天早晚要來的,還不如早做打算。”陸巽看向陸震了好一陣,方才出口言道。
這康大寶邀買人心的本事好生了得,便是跟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口里頭,都聽不得他半句壞話,令人唏噓。
“罷了,終究是斗不過他。”陸巽心中方才想到,眼神中透出一絲黯然。
想當年重明宗老掌門剛剛身隕的時候,陸巽和薛笏自然都曾去吊唁過,也都從對方眼里頭看得出野心。
吞并重明宗這個曾經的筑基大派的美夢,陸巽敢肯定薛笏定跟自己一樣都做過,只是夢終究是夢罷了。
“阿兄,這房室山不要了吧,這時候獻給重明宗,也好賺個人情。”站在陸巽身邊,許久未有開口的陸蕓娘突地出言說道。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陸蕓娘這番言辭,令得在場的陸家中堅們各個面紅耳赤,其中不乏陸蕓娘的叔伯長輩,當即大罵出聲。
“祖宗陵寢之所在,你說不要就不要了?!”
“宗族大事,豈容你這小輩出來置喙?!”
“鼠目寸光、婦人之見!”
陸蕓娘聽了這些話,表情平靜得不像話,練氣六層的靈威壓著這些大放厥詞的宗族長輩一一壓了過去,只片刻便壓得他們偃旗息鼓,說不出話來。
他們的腦子被這靈威壓得迅速的冷了下來。
這時候他們才想起來,陸蕓娘雖才只是練氣中期,但卻是蔣青認定的陸家人里頭最能打的。這一點,便是陸家主陸巽都比不得她。
這時候表情如陸蕓娘一般平靜的,亦只有陸巽一人罷了,就連二家主陸震,心中或許同樣存著這個想法,但陡然一聽陸蕓娘這般輕松的言說出來,還是漲紅著臉,一時說不出話來。
只有陸巽聞聽此言,認真地看了自家小妹一陣,似是才第一天認識她一般。
“蕓娘且說說吧,都是自家人在場,又哪有什么說不得的?”陸巽咧起嘴角一笑,倒是將壓抑的氣氛緩解了不少。
“阿兄當知道,如今的重明宗,幾乎已有當年何掌門經營時的紅火局面了。那康大寶,卻是一代雄主,如今得了費家青睞、黑履道人扶持,修為突飛猛進,假以時日,便是筑基也不是不能肖想一二。
其下蔣青、裴奕、葉正文、袁晉、周宜修幾個師弟,又有哪個是庸才呢?阿兄本想拉我去議親,可卻未能成行,”
聽到陸蕓娘言及此事,陸巽老臉一紅,卻見陸蕓娘仍舊神色如常,仿似說起的事情與自己毫不相關一般,繼續言道:
“這便使得我們兩家關系處在瓶頸,不能再進一步了。阿兄靠著與重明宗一道經營商隊和多年近鄰的交情,現在還能在康大寶面前擺出幾分不卑不亢之態,可將來呢?
依著小妹的愚見,還不如這時候主動獻上我家靈地,康大寶平日里頭是個吝嗇性子不假,大是大非上頭,卻還是有些胸懷的。
勿論是將靈地折價賣給重明宗換些資糧也好,還是要重明宗另給我們換一處合用的靈地也罷,都不見得是件壞事情。”
陸蕓娘的話陸巽認真的聽罷,只覺每個字都有道理,似是都說在了他的心上。
他身為一家之主,有些話,縱是想得明白,卻也不好直接說出來。
不過向來沉默寡言的陸蕓娘居然能有這番見識,倒令得陸巽有些吃驚。
他現在倒突地有些慶幸自己沒能將她嫁出去了...
周遭的陸家人盡都沉默起來,背井離鄉的決心不是那么好下的,還需得從長計議才是。
轉眼又是旬日過去,萍兒這日端著青菡院庖師烹制的水晶雪豚肘照常來重明宗給康大寶送飯。
自家小姐這些日子也不知怎的了,不知從哪兒曉得了康姑爺愛吃豬肘的消息,這些日子寒鴉山脈中不少豬屬妖獸自此算是攤上了,每天都有三五個練氣中后期的修士進山尋他們晦氣。
萍兒這些日子,隔三差五便要過來一趟給康大掌門送飯,眾弟子知道她是掌門夫人的房內人,自不會攔她。
小丫頭模樣生得好,又有股大方伶俐的勁兒,重明宗這些姑娘小子們與她相處下來,倒還跟她相處得頗好。
這日眼見得她進門來,值守法陣的張楽便迎了上來,她性子雖要冷淡些,可見了萍兒也旋即露出笑臉來:“萍兒你來了。”
“來了來了,食盒里裝得有水晶雪豚肘,我算到今天到你輪值,裝之前特意為你隔出來了一小碟,你也嘗嘗看吧。”
“掌門師伯都還未吃,我怎么好..
“行行行,那你揣回去吃,給墨兒姐姐也分一些。”
萍兒告別張楽,邁過門崗,行到康大掌門的小院,卻被在此處等著聽教誨的袁長生告知康大掌門正在會客堂議事。
袁長生自小在這山門中長大,鮮有什么地方是他去不得的,帶著萍兒躍過法陣,來到了會客堂外頭。
便見康大寶高坐在掌門大位上頭,聽著陸巽的話,著實有些詫異。
“陸道友是說,要將你家房室山讓給我?”康大掌門揉搓著手指頭,重復了一下陸巽的發言。
“回稟康掌門,陸某來此,卻是為了此事。”陸巽淡然說道,有些事情就擺在那里,不管你想不想得通,終是要去做的。
陸蕓娘的提議既然言之有物,那陸巽這一家之主也自該有做決斷的魄力。
康大寶自是一如既往的精明,先前只是陸巽說的話來得太過突然,這才使得他未轉過彎來,這下又聽了陸巽的話,再稍稍一想,便不難猜得出陸巽為何如此。
天可憐見,他康大掌門這些年得勢過后,雖然欺辱過小寡婦、也霸凌過黑林堡羅家,但著實沒有動陸家靈地的心思。
他現在充其量只是個土財主,還遠夠不著南霸天的程度,當真沒有那么霸道。
可陸家如此主動的獻上靈地,康大掌門還是有些歡喜。
“左近三家靈地,自此盡皆劃入宗門所有,這是自四代祖師以降都未曾做到過的事情!中興之祖,實打實的中興之祖!”
康大寶已經心中有些振奮,心底也偷偷想道:“若是將來筑基不成,早早身隕了,那便要小三子給我塑一個大一點的像,起碼得比老頭子的大一些,就放在他的旁邊杵著!”
“陸道友有心了,康某記住這份情了。”康大寶接過陸巽呈上的輿圖,細心收好,接著言道:“采石王家那處靈地占地不小,有處一階中品靈脈,不差房室山許多。
本來平戎鐵家的姻親劉家此前在那處安生,但那處地方屢有妖獸出沒,他家人少,守不得那么大的地方。鐵縣尊前些時候來信,正要我去幫他家尋個幫手,陸道友若是有意,我覺得那倒是個好去處。”
陸巽自然聽得出康大掌門口中的謙遜之詞,什么不差房室山許多,那可是一階中品靈脈,蠻亂后的平戎縣沒有幾家有的!
至于什么劉家守不得那么大的地方,多半也是康大寶要與鐵西山言的借口。
平戎鐵家大部分族人都跟著鐵西山一樣,隨著鐵流云在云角州各縣做事去了。
細算下來,平戎縣這個祖地留的人還最少,自沒有理由像從前一樣把平戎縣的好處盡都拿捏完了,總得吐出一些予重明宗這個坐地虎才是。
陸巽想通此關節,當即答應下來。
同時也心道這康大寶倒真如自家小妹所說,大事上頭自有心胸,進獻房室山這步棋,當真是走對了的!
“唉,當年還是該把小妹嫁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