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大寶草草受過諸位新入門弟子的拜見,就不得不啟程趕往平戎縣衙。
霍稟這位筑基就算在風氣極差的云角州仙朝官場中,都是出了名“臨下必傲,事上必諂”,在眾多下屬中風評堪憂。
康大掌門雖未與他打過交道,但也聽說過他是個不好相與的上官,如此一來,就更不敢耽擱了。
這使得康大寶原本想著先安心修行,待修煉到練氣七層之后再出門的盤算也就此落空。
近來這身不由己的事情做得多了,倒令得康大掌門心中的怨懟之意幾要滿得溢出來。
他這一路上直似個無用婦人一樣,在心頭感慨著自己是個勞碌命、無福享的憊懶貨。被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跟頭老驢似的,卻也無能為力。
現在只期待著看黑履師叔出關后能不能實力大進,隨手把霍稟、鐵流云之流盡都斬了,也好給自己出出氣。
白日夢將將做完,待康大寶這回落腳進入平戎縣衙的時候,便見得坐在正堂主位上羅恒此時精神已經徹底萎頓下去,全然看不出之前唐固霍家一等贅婿應有的風采。
看來黑林堡羅家此次跟著康大掌門上陣的修士盡都死絕了這件事,也的確對他造成了不小的影響。
這倒也好讓人理解,任誰家中突然死了一半的人,都會不高興一陣子,何況羅恒羅縣尊的糟心事還不止于此。
他好容易才拉攏來的的盟友孫兵斗的身死,也令得其懊喪不已。
自羅恒先前挨了康大寶一頓老拳之后,鐵西山便徹底主導了平戎縣衙的大小事務。
這樣一來,羅恒從前在霍家是個不敢大聲發言的贅婿,好容易使出渾身解數把那母大蟲伺候得舒舒服服了,才謀得了個外放平戎縣的機會。
誰料到了這里之后做了縣尊,又被鐵西山欺負得似個小媳婦,當真是...
羅恒過了好長時間的這種日子,之所以還能忍受著這份屈辱,繼續這么堅持下去,可都是盼著孫兵斗回來過后,能給自己撐腰的。
霍家人現今攤子鋪得太大,可嘴巴太小,分不出太多精力給一個贅婿身上。
何況鐵西山又不是沒根腳的散修,人家身后的鐵流云如今風頭正勁,在南安伯面前都頻頻露臉。
若真要論起地位來,鐵流云如今幾要趕上被伯爺從京畿帶來的袞假司馬這些親近人,最多只比費司馬這類心腹要低上一等罷了。
這樣的人物,霍稟是遠遠比不得的,羅恒哪有背景可靠,鐵西山不拿背景欺負他都是好的。
是以現今二人身后的筑基勢力都不出手,羅恒還是占著便宜的。
但挨揍之后威望盡失的他若想能繼續留在平戎縣令的位置上做出些氣象,自然要更多的心思去拉攏強援。
孫兵斗可是草巫教出身的長老,羅恒在他身上又加大了籌碼,不僅自己付出了好大代價,連霍家那邊也有主事被他拉下水,在孫兵斗的身上投了一筆。
誰料孫兵斗居然死得如此快,倒是累得這位霍家主事也跟著賠個干凈。
如此一來,強援戰歿還把好容易才親近的霍家主事也得罪了,羅恒失了這兩大援手,往后在平戎縣幾無可能再翻得起什么風浪來。
“當真是時也命也,”羅恒此時看向康大寶的眼神平靜地有些可怕。
“憑什么這個其貌不揚,修為低下的小掌門居然能做成費家嫡婿?而相貌、家世、修為樣樣都比他出眾許多的自己卻只能在一個邊州小土豪的家里頭,做個遭人白眼的贅婿呢?!”
他倚在太師椅上,平靜中潛藏著的是無盡的懊悔之意,“若是不橫生枝節,跟許多縣令一樣親自帶隊隨費司馬討伐五相門,那得到貴家青睞的人是不是就成了自己了呢?”
康大寶能從此時羅恒看似平靜的眼神中讀出些嫉恨來,看著他不敢怒又不敢言的模樣,突地覺得有些好笑。
試想一下,如果羅恒當時不挑自己開刀立威,當時只圖著多活一天算一天的康大寶是絕無可能主動與其為難的,他也當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不過康大掌門對他可提不起什么同情心,路都是人自己選的。
兩人的梁子結得夠深了,將來康大寶得了機會,還得好好“報答”羅縣尊一番呢。
不知不覺中,盼著霍稟這位老筑基早點死的人,又多了一位。
而且不同于羅恒對于痛失立功機會的懊喪,康大寶若不是遭這廝做了局,可未必會接那帶兵征討五相門的活路。
那可是千余人廝殺、死傷數百人的混戰,康大寶命大沒死,可要是真死了,那也再正常不過。
康大掌門不過是運道好而已,要是再讓他帶著隊伍上去試一次,就算是讓他再把準備做得充足些,也未見得還能囫圇回來。
他都若此,更莫說本事還當不得康大寶的羅恒了。他上陣的結果,大概率也只會讓黑林堡羅家再添上一座新墳罷了。
那倒還挺合康大掌門的意,若是羅恒真是選擇了親自出征,那這后面的一系列波折也不會發生在自己 身上。
現今康大寶頂著一個“費家嫡婿”的名頭,看似有些風光,實則更似沒吃著羊肉卻惹了羊膻味。
距離大婚都過去了這么些日子,他如今連費疏荷眼皮是單是雙都有些恍惚了,卻還是成了好些修士的眾矢之的。
這名頭招來的可大半都是壞事,譬如這次,康大寶便是被云角州刺史霍稟的一封親簽召來的。
所謂“人怕出名,豬怕壯”。
刺史大人想著既然康大寶這個小小的縣尉大家都用得順手,那他這個直屬上司又為何不用呢?
恰好孫兵斗此次沒于噬金鼠的獸口里頭,前次平戎縣揀選帶去的夫子也跟著被啃殺大半,這就大大拖慢了靈石礦開采的進度。
要知道這靈石礦可是在唐固縣被發現的,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是以由不得霍刺史他老人家不上心。
至于康大寶家中最近出沒出事,有無有暇,那可不該刺史大人操心,他又不是霍家的嫡婿。
對于康大寶的岳家,霍刺史可很有些不忿呢,當著費南応他自然是連大聲喘氣都要看看時機,但是拿捏下康大寶么...
“事情既然兩位都清楚了,那鐵某便不再贅述了。”鐵西山雖坐在羅恒下手,但卻拿出了當家人的做派,他說到此處一頓,單獨面向康大寶的時候語氣也變得恭敬許多。
“又是二千名練皮夫子,小弟已經盡數點齊。賢兄家中突生變故,此時出役,本該由小弟代之,無奈這次賢兄卻是刺史親點,小弟便不好越俎代庖了。”
鐵家在重明墟市開設的符箓鋪此次也被獸群毀了,但他家留在墟市的主事是個機敏的,遁走得快,加之他家那些符箓不占地方,是以損失不大。
鐵西山也不抱怨,甚至還直言說了,待將來重明墟市建好了,還要給他家留間鋪子。
“有勞賢弟了。”康大寶淡淡應道,他沒有在意自己在鐵西山口中的稱呼已經由“老弟”升格為“賢兄”了。
反而想著霍稟如此行事,孫兵斗剛剛在唐固縣身死,霍稟就急著點名把自己這個費家嫡婿填進去補位,似是都毫不顧忌費南応的想法...
可見這南安伯下方的各處勢力,即便是在還未徹底在云角州打開局面的情況下,也不是鐵板一塊,都有些自己的小九九。
不過細一思索,倒也正常,土客相爭這類事情,在哪兒都不算新鮮。
以霍稟為代表的本地派論質雖然比不得從京畿來的外地修士,可數量卻要遠遠高出許多。
兩者都應是匡琉亭倚重的力量,是以也未見他厚此薄彼過什么,可本地派卻被外來派壓制得幾乎發不出聲來。
雙方實力遠未到如此懸殊的地步,而本地派之所以淪落至此,霍稟這個老筑基或許即是最大的短板了。
“怨不得最想他死的都是鐵流云這類本地派,德不配位吶。”康大寶自然知道自己不該操心這些大人物的事情,自己這個小掌門、小縣尉、小修士不過是顆別人可以隨手調動的棋子罷了。
鐵西山領著康大寶走出正堂,二人都未想過要與上手的羅恒打聲招呼再走,不約而同的忽略了身后的砸杯聲,同行來到了縣郊校場。
不同于上次征調修士時,校場中的小吏還特意起了心思,備有些茶水招待。
此時夫子們盡都赤裸著上身,穿著條制式的白色犢裈圍攏在一起。
康大掌門掃了一圈,看到沒有女武者,暗道小吏們總算還有些分寸。
冬月將近,冷風翛翛,若不是這些人都還有武道功底傍身,怕是就要當場凍死些在這。
管你是什么“天殘腿”、“破天槍”,是煉髓武宗還是煉皮中堅。名頭起得再響,功夫練得再好,來了這里都再無尊嚴。
下了礦坑則更沒有,那時候這條白色犢裈穿成爛布條,也不見得能再發一條換洗。
二千人聚集的校場先前又無紀律整合,本該是嘈雜無比的模樣才對,可此時卻寂靜的落針可聞。
臺下武者們忍受著寒氣,看著衣冠整齊的康、鐵二人立在臺上,往日里的傲氣似是都被寒風吹了去,也把他們一個個都吹成了鵪鶉。
康大掌門看著在鄉中一個個橫行無忌的土豪劣紳此時都變成了這幅模樣,杜口木舌、全無血勇,在習以為常之下,也覺唏噓。
離了朋友家人,被人不分青紅皂白、混不講理地揪出來,跟趕牲畜似的趕做一團,再扒光了衣服站在一起...
不恨么?敢恨么?
寒風拂過,帶著些蕭瑟之意,康大掌門心中泛起一絲悲意,只覺自己的身上穿著的金文戒衣也跟著被吹走了一般。
袖中的小奇此時探出頭來,被寒風一吹,涼得它又縮了縮腦袋,有了些許不喜,輕聲叫喚了一陣。
看著小奇與“龜兒子”同樣圓圓的腦袋,憨憨的模樣,康大寶似是想到了什么,倏地一樂,心中念道“這可不行,道爺我戒衣里頭好像沒穿穿犢裈呢。”
只見這時他眼中的悲意已然消逝,道心清澄如玉,清澈如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