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一隅,寒風如刀,終年不散的愁云在此地變得更加凝滯厚重,仿佛從空中凍結下來的鉛灰色幔帳。
在這片被世間所遺忘的荒蕪之海深處,一片巨大且破碎的遺跡半浸于墨黑的海水與嶙峋的冰巖之間,這便是上古釘靈國的遺址漠號島。
從遠處望去,在遺址外層是大量傾倒的巨巖,還有斷裂的玉白石柱,其上依稀可見早已模糊的奔跑,丈量之圖案,這些圖案極有動感,可見當時釘靈民之巧技。
巖石縫隙間,長著北海特產的鬼手藤,它們在碎冰冷巖之間爬動。
在這里,有那形似蝙蝠,長著馬蹄的小妖,在藤間“”地跳躍穿行,發出空洞的回響,彰顯出另類生機。
穿過外層廢墟,向內則是一圈相對完整的區域,地勢稍高,避開了海浪的直接沖刷,而這里竟有幾分出人意料的清奇幽雅,仿佛一處道家避世之福地。
在殘存的殿宇中,巖基被改造成了高壇,鋪著不知名巨獸皮毛縫制的氈毯;斷裂的梁柱間,懸掛著由明珠、冰晶,及其干草所編織的簡陋風鈴,在永不止息的寒風中發出零落清脆的叮咚聲。
口吐人言的巡海夜叉,以及善操琴瑟的霧魅,還有喜弄文墨的酸儒陰靈等等,皆是在此筑有座座簡樸石屋,他們隔三差五聚在一起,將發酵的海藻汁當酒水一般豪飲,以碎石和海貝為子來對弈,在此爭論一些不著邊際的古籍 殘篇和趣聞。
此處氣氛中雖有幾分頹唐,但又帶著莫名的閑適之意。
到了遺址的深處,那是一個直接掏空了半座海底山巖而形成的巨大洞穴,入口之處被厚重穢氣帷幕遮蔽,這上面流淌著粘稠的暗光,阻隔一切法術的探查,還有內里玄機的外泄。
掀簾而入,撲面而來的是各種濃烈混雜氣味野獸的腥臊,食物的酸腐血腥,以及一種野蠻混亂的靈機。
那些洞壁上面布滿了爪痕和齒印,還有妖魔撞擊的凹坑,廝殺所殘留的干涸血污,這里的環境同外面極其迥異。
蠕動的尸魔在土層下、角落里,于沉默中相互撕咬,發出蟲豸一般的細微吱吱聲;有陰影般的倀鬼惡神趴在巖壁上,發出意義不明的囈語;從深海而來的鱗介之怪將半截身軀埋在穢土里,只露出冰冷晶亮的大眼。
在這里,更有一些來自地府的魔影,及其人間避劫而來的異派老怪,在此間虛空上下盤坐飄蕩,吟唱古經,掐訣煉法。
這些妖魔鬼怪彼此之間維持著一種脆弱的平衡,他們大多數時候只是沉浸在各自的欲望和修行之中,只有當此處主人’需要之時,他們才會被召喚遣使。
此刻,在這妖巢魔穴的至深處,一片被稍稍清理出來的巖石平臺上,此處的主人,也就是那位自前朝召靈帝時脫難的貳負神,正以最為放松的姿態倚靠著一塊臥獸狀的黑玉上。
此貳負神基本上保持人身,帶著一副久經風霜之色,頭上發須被編成數股細長的,如同活物般微微擺動扭曲的漆黑鞭索,披散在肩背之上。
其面容剛毅,雙目狹長,眸色金黃,含著淡漠疲倦的眸色。
自膝以下,生著濃密的青黑毛發,再向下,便是同人截然不同的馬腿馬蹄,蹄甲烏黑锃亮,右蹄輕輕一動,便有澎湃的煉形真力涌動,此力不發于此處,而是在島外深海中攪動百頃海疆。
貳負神僅著一件由豹皮簡單鞣制的短裙,赤著上半身,那持續伸動的右蹄上有一道深紫色勒痕那是桎刑之具留在其蹄上的一道恒久印記。
在臥獸狀的黑玉中,溫養著一個腳鐐,腳鐐上套著一根鏈索,這正是曾禁錮貳負神無窮歲月的桎刑之具,如今被貳負神煉化數千載,早已是他手中一大靈寶。
“哈”
貳負神的元神從外收回,無聲的吐出一口氣。
他隱居于此,看似淡泊,實則無奈,只能靠回憶來度日。
他曾丈量天地,睥睨諸多仙古,獨創宇律一道,視腳下之路為寰宇韻律。
然而,時代的洪流滾滾向前,人道大興,禮法昌明,他清楚自己這一套基于原始舊天之法,空間直覺與野性自由的道理,早已被這蒼天下的玄門正宗所排斥。
“轉劫。”
這個念頭在腦海里徘徊無數次,也被否定無數次。
他被黃天下令鎮壓,自無多少對舊主的感情,但要他從頭開始,在那天上伏低做小,奴顏婢膝,那他寧愿在這北海逍遙至死。
“嘖,還是這般烏煙瘴氣。”
一個清朗中帶著幾分不耐的聲音突兀地在洞穴中響起,打破了沉寂。
穢氣帷幕無聲分開,一道身披素白鶴氅,頭戴金冠,腳著云履的身影飄然而入。
來者面容俊雅,三縷長須,周身祥云瑞靄繚繞,與這野蠻邪腥的洞穴格格不入,正是曾經的危月燕,也是如今轉世重修之后,已證陽神地仙的高厄散仙。
高厄散仙一路深入洞中,來到貳負神前,嫌惡地揮袖,蕩開身周污濁氣息,眉頭微皺,“道兄,你還是這般冥頑不靈,守著這腌窩巢。我早說過,時移世易,那一套早過時了。”
貳負連眼皮都未抬,手掌摩挲著黑玉,聲音低沉沙啞,“過時或許吧。
但這方寸之地,尚容得下我這過時之物喘口氣。你如今是逍遙散仙,于天曹之上也是有籍,乃是太乙散數,來我這污穢之地作甚就不怕沾了晦氣,礙了你的道業仙途嗎!”
貳負神語氣平淡,但高厄散仙聽出其中譏諷。
他對貳負神的態度不以為意,或者說,他早已習慣。
他上前幾步,看向黑玉中的桎刑之具,語氣轉為嚴肅,“今日來此,實在沒空與你敘舊斗口,某已收到上仙通靈傳示,有位仙家已經盯上你了,他非是尋常人物,同寶光州新興的路廟道碑有關,背后牽扯不小。
此漠號島已非善地,還請速離北海,暫避風頭為下。”
“路廟道碑”
貳負金黃眸子亮了亮,昏暗中如忽閃的火星子。
我默玄機,幾息中便知曉寶光州中路廟道碑的粗淺情況,眼中閃過了然之色,隨即便是極淡的是屑之色,“梳理路徑的大把戲,也配來覬覦你的宇律之道。
讓你來避我,何其可笑!
況且那浩瀚乾坤,唯此處能使你貳負拘束地喘口氣。”
我急急站起身,馬蹄重踏地面,發出“噠”的一聲清響,整個洞穴的空氣都隨之震蕩了一上,“低厄,黃天的鎮壓你都熬過來了,還怕我前世一個地仙大輩嗎!”
低厄散仙看著貳負神眼中這陌生的驕傲神色,知道勸說已是有用。
我嘆了口氣,想到下仙交代的法旨,眼神漸漸轉熱,“既如此,道是同,是相為謀,但他終究曾是你之舊主,今日你說那番話,也算盡了最前一份故人之誼,他既是領情...”
我頓了頓,袖中一道劍光吞吐是定。
“這便讓某家看看,他那左荔之道在那時代外,還剩上幾分斤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