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氣煌煌如日照,一路破幕穿云,只頃刻間便竄升到了云穹的極高處,再如畫屏展動,飆射出千百道燁燁劍流,如風中扇葉似狂轉舞動,叫聞訊而來的觀者大多舉袖掩面,不好直視。
“這等劍氣,這等聲勢…”
薛敬和幾個元神真人也被這煊赫動靜驚起,紛紛出了殿門。
其中一個看去似是最為年長,麻衣葛冠,須發似霜的老道人在運起神目后,他細細打量了幾個回合,更是悚然一驚,忙看向身旁捻須含笑的薛敬,道:
“薛長老,老朽大膽請教一句,這可是劍道六境的成就?”
老道人名為汪紜,是靈應觀的老觀主,在班肅得真武山扶植,以刀兵卷席葛陸之際,正是汪紜破關而出,縱橫捭闔。
其人先是以雷霆手段聯合了石龍觀、神火宗等玉宸道脈,使得眾玉宸道脈可以整力一處,不再各自為戰,讓班肅難以分而破之。
爾后汪紜又力排眾議,親赴玄鯨派,與玄鯨派立下精元血誓,自此雙方結為攻守同盟,共抗班肅兵鋒。
可以說葛陸還能維系今日之局面,汪紜當居首功,出力最大!
而當日在陳珩親臨法梁城時候,薛敬與楊克貞也是去了汪紜處,在如此并力之下,班肅再如何手段了得,也萬萬不是敵手,只能倉皇逃命。
爾后除了沈澄、韋源中這兩人還統兵留在玄鯨派,助玄鯨派收拾火煞的爛攤子外,玉宸在葛陸的大小勢力,便也悉數來了法梁城,聚攏在陳珩帳中,聽他號令。
在如此大勢下,縱班肅在葛陸苦心經營多年,羽翼豐滿,又廣結盟友,也終究是無力回天。
幾次無奈同玉宸短兵交接,都是大潰,未能占上半絲便宜。
而前番更是連戚方國都未能守住,已是無奈退到了北屏山后,全靠山中那座大陣遮護,班肅等才勉強立住腳跟。
但此法在明眼人看來終究難以長久,大陣機樞被破是注定之事。
到得那時,班肅便再無路可躲,只能退回己家老巢中引頸待戮了…
而此刻。
在汪紜問出這話后。
薛敬從天中收回目光,對汪紜點一點頭,笑言道:
“汪真人法眼無差,所謂如日之升,蕩洗積滯,妙象垂芒,精光亂眼,此正是劍道六境將成之兆,看來我玉宸門中今后又將多出一尊劍仙了!”
“竟真是六境…”汪紜老眉一聳。
饒他心中早有預料,但真切聽得后,還是不由心驚,唏噓不已。
劍道六境,這已是行術之極,再向前一步,那便是運法了!
而這羲平地中,也是有六境劍修駐世,那人名為辛純,是伯陸法桐宗的宗主,羲平地君的乘龍快婿,整片地陸當中舉足輕重的大人物!
數年前在去往伯陸拜會地君時候,汪紜曾親眼見過辛純,那人一身劍氣犀利霸道,好似無物不摧。
汪紜雖走的是正統仙道路數,且在元神一境也算是妥妥的尊長了,德高名重。
但縱然如此,他也無十足把握,可以勝過辛純這個后起之秀,壓下他手中的那把劍。
不過即便辛純這等天資卓絕之輩,他也是在成就元神后苦心熬煉數百載,才總算修成劍道六境。
而此刻靜坐殿中的那位,分明成丹未久,卻也做到了這般驚人之舉。
饒是以汪紜城府,也不由短暫失神,一時不知該說何是好…
“這便是上宗之人啊,一位金丹便已修成劍道六境的真傳…看來地陸與天宇之間,著實是隔了一層又一層的天淵!”
汪紜老眉一揚,心下喃喃道:
“但這等人物即便放在上宗,也定是流光玉樹之流了,我看古書中曾有事例記載過,某些天資特異的劍修在六境時候,便可參悟劍典,勉強施展出劍法來了。
不知曉這位陳真傳…可會是那書中之人?”
在薛敬欣喜,汪紜心驚,一眾元神真人愕然無言之際,本是在極天深處借罡風打磨一方五竅怪石的楊克貞也被驚動。
他輕咦一聲,對身旁幾個弟子招呼一聲,便舉袖揮開狂流氣漩,帶著眾人緩緩降下。
爾后見得云下那劍氣沖霄的凌厲之勢后,楊克貞略一怔,繼而拍掌大笑起來,聲音隆隆,震得眾弟子雙耳都在發脹。
“師尊緣何如此歡喜?”一個弟子奇道。
“老夫是慶幸,既慶幸自己聽從了荀長老良言,親身趕來助陣,同樣也是在為爾等慶幸…”楊克貞掃了身周的眾弟子一眼,感慨道。
他是足打破了九層元神障關的長老,平素在道錄殿也頗得左右兩位殿主看重,可謂前途大好。
而楊克貞之所以擱下職司,同薛敬一般不辭辛勞,還帶上自家幾個得意弟子前來助陣。
這除了是看好陳珩前景外,也是因為荀長老的那一番勸說。
荀長老名為荀越,是玉宸的有道上真,平素交友廣闊,連楊克貞也曾受過他的恩惠,而荀越除了名望過人外,他還與上任道子君堯相交莫逆。
當日陳珩被侯溫以一張隱淪飛霄符帶來玉宸,荀越為護住陳珩性命,還與幾位長老起了爭斗,最后還是靈寶殿主親自出面,才將這場風波消泯。
“荀長老不愧是智慧之士,而道子雖死,恩澤猶存…看來陳真人身后不僅是有大德祖師支持,或許當年希夷山上的那一批人,也對陳真人抱有善念?
這樣一來,即便是嵇法闿回來了又能如何,他拿什么同陳真人斗!”
楊克貞念及至此,眸光便不免有些發亮,他往自家弟子身上掃了眼,暗暗頷首。
他門下弟子雖多,但卻無一個能過齊云山那關,成為真正的玉宸弟子。
所謂師徒如父子。
平日時候,楊克貞自然也沒少為眾弟子的前程心焦。
若說先前陳珩雖丹成一品,又拜得門中大德祖師為師,可謂顯赫之極。
可門中幾位真傳卻也并非等閑之輩,尤其是曾與君堯針鋒相對的嵇法闿,更不好對付!
但今番親眼見陳珩修成六境,對于將來的那場道子之爭,楊克貞也是又多出幾分信心,難免振奮!
“若陳真人日后真能夠入主希夷山,那爾等的前程,老夫也不需再過多操心了…”
楊克貞心頭一嘆后,又是正色開口吩咐:
“速去,速去!觀這妙象垂芒之兆,陳真人離出關應還需幾日功夫,爾等趕緊去闕前侍衛,莫要讓旁人擾了真人的修持!”
眾弟子趕緊睜目望去,只見此時云下已是烏泱泱的一片。
眾修將群宮深處的那間廬舍圍得風雨不透,渾似鐵桶,叫他們簡直尋不到半絲落足處。
一個頭戴巾幘,身著黃云道袍的高大道人猶豫眨眼,面露難色:
“恩師,下面已聚攏許多人,我等就算——”
這話還未說完,楊克貞便手拿如意,一記敲在高大道人頭上。
他瞪了躬身求饒的道人一眼,又環視眾弟子,恨鐵不成鋼道:
“都是幾百歲的人了,修行不成就罷,難道連人事也不知曉嗎?這點道理還需老夫費舌來教,滾罷!”
眾弟子慌忙領諾,下了云頭。
就在眾修大多心思不屬,各懷猜想時候,那道騰掠天穹的浩浩劍流則是在隨時間推移,一點點消磨淡去。
直至三日功夫過后,這時抬頭看去,所有氣光異象皆是不見,天中唯剩有一道細若游絲的白光貫空,望去好似風箏線繩,正隨風飄蕩,悠悠上下翻飛。
過不多時,白光倏爾一個彎折,似如鶻鳥展翅,又縮回到廬舍當中。
隨著那劍意落竅,陳珩身上法力一展,如山如海,瞳孔亦重歸黑白分明之貌,隱含著一點笑意。
“劍道六境,總算是成了…”
玉塌上,陳珩輕輕一嘆。
劍道六境已是行術之極,早在擎日島聽威靈宣講道法那時,他便覺面前似存有一層關障,將破未破。
而直至今時,他總算是沖破了那層難險,成功躋身到另一片天地中!
“《北辰變合降魔劍經》中共載有七式劍招,由淺入深,不僅含化劍之精要,亦有極劍的不少深微之處。
難怪師尊當初會為我特意尋來這北辰七劍,此書著實稱得上劍道奇瑰,可以作大多劍道修行者的演法之基了…”
此時陳珩朝前一點,一縷酷烈之意便驟然迸出,滿布上下四方,好似連充溢天地間的靈機都在被寸寸攪爛!
虛空中傳來幾聲裂帛似的尖響,刺痛耳膜!
而這異兆卻僅持續了數息功夫,便戛然而止。
陳珩眸光微動,臉上倒沒露出什么遺憾之色,也沒再多試。
他只取出一粒晶瑩光潔,好似五色祥云攢聚而成的正陽真砂,便開始調息理氣,填補己身閉關所致的法力虧空。
道書中有云:
天道以死氣為殃,為物兇咎,死氣固根,則胞胎結滯,真景不守,形神有缺。
在北辰七劍之中,尋常劍修若欲修成第一式劍招“北斗注死”,大抵是需四處采煉天地間的那些沴戾死滅之炁,運化入體,時時觀摩。
籍此把握冥冥中那一線玄機,最后明了死中真意,化為己用。
到得這一步,那劍修便能夠以一顆清凈心去御役死滅。
如若是北辰大星高居中天,調運死厄,運景萬方!
而威靈當初之所以會創出“北斗注死”,也是因無意中下了一趟幽冥,目睹陰司世界之穢,心生所感。
不過采煉沴戾死滅之炁、藉此明了死中真意的法門雖說是一門決竅,但終究太過麻煩,耗時甚長。
陳珩自然不取,另有捷徑。
他所修的“陰蝕紅水”與“羅闇黑水”皆是位屬于“幽冥真水”的子水,所謂死氣,自然不缺。
而那“死中真意”,陳珩在一真法界、劍洞中死去活來,又何止萬次?他早便心有所感。
可以說在北辰七式劍招當中,目前的他與第一式“北斗注死”最是相契!
在成就劍道六境后,他煉成“北斗注死”便已是注定之事,只目前還缺了些打磨的地步,不得圓滿。
“依此進境,再多不久,我便可用出這一劍招來,將來丹元大會上,可謂又添一后手。”
陳珩心下暗忖。
過得半個時辰,待法力盡復,精氣圓滿過后。
陳珩將袖一揮,來到正殿之中。
宮中眾侍者將鐘一敲,早候在偏殿中的薛敬、楊克貞等人紛紛過來賀喜,人人神情歡欣。
“神精充溢,元氣壯實…這位真人聽說分明才成丹未久,但觀他氣機,卻是比閉關之前又強盛了不止一籌,似快要丹力圓滿了?
便是上宗之人有那傳聞中的正陽真砂可供修行,這也太過駭人了!”
在一片熱鬧當中,汪紜卻是有些難以置信,在退下之后,他暗暗揉一揉眼,心下不由訝然。
似瞧出了汪紜的驚愕,一旁的薛敬笑著上前,言道:
“汪真人,金丹一重境的修持本就無什么關竅可言,陳真人有正陽真砂在手,丹力自然增長迅快,這有何奇?”
“正陽真砂…請恕老朽這等地陸之人見識短淺,還請薛長老不吝賜教。”
汪紜先是微怔,旋即微微搖頭,不解傳音問道:
“便有真砂可以增長丹力,但腹下金丹每日可吸納的丹力之數總歸有限,老朽昔年丹成五品,在三世天游歷時候,僥幸得過半斛中品金丹可用的專陽真砂。
可用上一枚專陽真砂,老朽也需緩個半月功夫,才能接著去取用下一枚。
這就如世俗凡人食用麥飯一般,吃得肚圓后,難免要緩上一緩,待得腹中又饑了,才方可再食,強行為之,只會損傷肌體。
而陳真人這…”
薛敬聽得汪紜這比喻不禁失笑,擺一擺手,道:
“汪真人這話倒是有趣,依我看來,若把丹成中品比作知饑者,那上品金丹便是不知饑之人,不,倒也不妥…”
薛敬沉吟片刻,繼續道:
“如我師弟沈澄是丹成三品,可他在用過一枚正陽真砂后,也需停個三四日,才可繼續,真正的不知饑之人,唯有那丹成一品者了。
而一品金丹范鑄二儀,胞胎萬類,遠遠邁于諸品,能夠丹成一品者,便是我玉宸也甚是少有!
以此看來,陳真人丹力圓滿迅快著實不足為奇,若是不快,那才有怪!”
汪紜感慨一聲,點一點頭。
而在兩人交談之際,眾修也是見禮已畢,紛紛回了坐席。
陳珩掃了一眼,見殿中雖是坐得滿滿當當,但卻唯獨少了蔡璋身形,不禁一笑,道:
“蔡真人前番便回了云慈窟請援,今日竟還未至,不知云慈窟處可有一二書信傳過來?”
這話一出,本是稍有喧嘩的大殿立時一寂,大多葛陸修士的面上都不甚好看。
“真人容稟——”
姚儲無奈,硬著頭皮起身。
而他剛要拜下,便被一個藍袍道人高聲打斷:
“蔡璋誠乃反復小人,巧佞諂媚,不知天時,怎當得真人如此掛心?而云慈窟亦好不曉事,如此堂皇大勢之下,卻還在打著左右逢源的主意,同樣是心思不純!
還請真人予我一部下元力士,我甘益愿為前驅,將那蔡璋執于庭前,叫他當面向真人謝罪!”
“怎可如此?蔡真人并無大錯,且此舉難免令云慈窟與我等生隙。”
姚儲急道:“甘宗主,蔡真人雖與你多年不和,但此事斷不可為,斷不可為!”
“蔡璋此人先前在我方出力不多,好處卻得了不少,許是多少還要些顏面,他當著真人拍胸放言,要回去云慈窟將家底都搬過來相幫。
結果呢,而這位回去不過半日功夫,云慈窟便串聯西方諸派,其中幾家還與班肅往來極密。
這般施為,他蔡璋真就能脫開干系?
至于生隙…”
話至此處,藍袍道人甘益更不禁冷笑:
“如今班肅已成池中之鱉,雖有北屏山的法陣遮護,但遲早也要被真人掃滅!
葛陸這般大勢下,一個云慈窟又能如何?給十個膽子,他云慈窟也萬不敢心懷怨懟!”
姚儲一時無言以對,不知該如何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