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介的身形現在大殿之中。是真正的姜介模樣,而非梅秋露。
他身周的金光氤氳,仿佛一片云霧。金色的霧氣中有無數的金色光點時隱時現、彼此相連,仿佛明明滅滅的星座。但仔細看時則發現那并非蒼穹之上的任何一組星圖,而更像是李無相此前曾看到過的,那種與陽世萬事萬物之間的聯系。
他現身之后先往四下里看了看,微微點頭:“這里就是故都從前的模樣。真是氣象萬千。”
又來看李無相所在的寶座:“陛下端坐這里時,則更像是九五至尊、御極之主了。我在大劫山上想要陛下重新成就人皇的模樣再奪了氣運——可陛下如今的布置,倒是我比在大劫山上的布置更合適。也好,就在此做個了結吧。”
神念中一陣悸動,李無相就開口,代李業說話:“你沒有做好負社稷之重的準備,怕是今日難了結了。”
“陛下在此賓天,我也就準備好了。”
這一回李業沒有說話,而在李無相的神念里開口:“你知道在大劫山上的時候,他為什么不早些出手滅掉我,而非要把我趕到你的身上,做一場祭儀,然后才動手嗎?”
李業似乎又在教、在指點。李無相的心里忍不住生出些不好的預感,但只能說:“不知道。”
“因為香火愿力這回事。你們提起香火愿力的時候,是在一起說。但其實是表里的兩碼事。姜介是幽冥第七,從前掌握了幽冥其中的一些魂魄,這些魂魄,就能算是人道氣運的一部分,是里。因此從前他可以說自己有太一的真靈在身,其實還要比這更真些——他自己就算是真靈了。”
“陛下——”姜介說。
“你既然追到了這里,就再等一等吧。”李無相代李業開口,“此地是故都,我在此地還是至尊。如今我的話就是敕令——你想此時壞了祭儀嗎?”
聽了這話,姜介竟然果真點了點頭,只說:“陛下有什么想教他的盡管教吧。但他托生之后,一入胎迷,也就什么都不記得了。”
于是李業在神念中繼續說:“他這樣的真靈,為什么要來到劍宗做教主呢?是因為他從前只有愿力,而沒有香火。”
“幽冥之中九億人口,姜介這幽冥第七統管近億,幾乎與如今世上的活人相當。而如今世上的活人,即便是六部教區之內的,也沒哪個不知道我。因此在從前時候,他的力量也就幾乎與我相當了。但知道為什么他從前不是靈神、只是姜介,而我卻是東皇太一嗎?”
“是因為我有名。名與實,是成就金仙都需要的東西。世人供奉你、膜拜你,這就是香火,即是名。這名與千萬人的心念牽連在一處,才有權柄。而這名,是我當年一點一點爭出來的。你懂了嗎?”
“是…師出有名的那個名嗎?”李無相問。
“算是吧。”
“那我可能稍微懂了——別人認你,拜你,才能心甘情愿地叫你主宰他們。就像一個修士心智堅定,再強的外邪也不能強行奪舍。所以之前姜介要強奪孔旭,就出了岔子。所以…這名越盛,權柄就越強?”
“對,就像帝位。”李業說,“一位將軍,精騎十萬,隨時可以傾覆天下,但不得正統名不正言不順,就號令不了帝國。”
李無相想說其實要是幕府將軍就未必了,但姜介就肅立在大殿之中等候著,他知道現在不是做杠精的時候,而該理解精神,就說:“那我懂了。”
“所以他從幽冥來到陽世,做了劍宗的教主,而藏起了自己第七閻君的身份。我被鎮壓三千年,姜介這太一教主是世間第一人,即便是劍宗里的劍俠,也慢慢從拜我、變成拜姜介了——他們可能自己都分辨不明白了。至于六部玄教,則是忌憚當世的姜介多過了忌憚我。他就是這種法子,來漸漸奪我的名與權柄。”
李無相開口:“就像攝政王。”
“是。我眼見著他要成氣候了,所以決定放手一搏,所以用你去了幽九淵,想要叫玄教人找到他——但他倒是選了假死、引動天下大亂。這一亂,世上的活人少了些,幽冥中的魂魄多了些,他也就比我強了些了。”
“你等等…你…幽九淵的事情,不是咱們為了來到這里,所以你才觸動東皇印的嗎?你是說這件事,既是這么回事,又是那么回事?這怎么回事?”
李業沉默片刻:“想想你的家宅,臥室、廚房、廳堂,它們就在那里。現在過往發生的那些事,也可以被視為就在那里。”
“你是說…這世上,過去,現在,未來,發生的事情都注定了?你成了金仙就相當于成了什么高維的東西,時間對你來說不是線性的了,你可以隨時去到任何時候?同時看到它們?”李無相在心里慢慢吸入一口冷氣——這事他在來處是聽說過的,但總覺得這樣的說法,未免太叫人喪氣!可現在要是真的,那…那這世上…
“你覺得喪氣了?那就想想你的家宅,想想我剛才說的——臥室、廚房、廳堂,它們就在那里,也是注定在那里的,不變了的。但你今天在臥室里睡覺,明天就不能去廚房里睡覺了嗎?臥室只能睡覺,廚房只能烹飪嗎?”
李無相自詡反應極快,但聽了這話,也稍微過了一會兒才猶豫著說:“你的意思是,一件事,注定在那里,但還可以用這件事做出不同的結果、達成不同的目的。就像你可以用這件事暴露幽九淵,也可以用這件事來到這業朝故都…”
“現在你所能理解的就只是如此了,但也算對吧。所以何必覺得喪氣呢?如今你在這世上,也是知道世界廣闊然而終有極限的,那你會因此覺得自己被囚禁了嗎?”
“這個…其實,你也應該清楚吧?世界還真算是沒有極限。是有限無界的。”
李業似乎笑了一下:“那么這些你覺得注定要發生的事也是一樣。就像你待在金水,所能接觸到的就只有金水周邊的土地一樣,我與姜介,也不是能隨意縱覽過去未來的。權柄越小,所能掌控的越少,而這世上的事,也是無窮盡的。這就是為什么天命注定,但運數可改——一個人注定八十歲時死,但可以是真死,也可以是成仙,懂了沒有?”
“好吧,我算是懂了吧。那我…”
“你想聽嗎?”
“不想。”
“聽了也無妨。”
“我不——”
“你會成就人道氣運、成就金仙。但是個死金仙還是個活金仙,可就不好說了。”
李無相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他覺得自己的頭腦一片空白,一時間不知道該想什么了,最終只能說:“那我們…今天,一定贏是不是?”
“姜介要我做成個帝王再叫我賓天,就是因為這是一種祭儀。在這寶座上、滅殺身為帝皇君王的我,世上的東皇太一才會消滅,都天司命才會完全接掌我的權柄,到那時候,世上就只知有司命,而不知有太一了。否則他就要像我從前一樣,一點點地把這名給爭來。但不等他爭到,只怕就要死在玄教手中了。所以,他要接掌我的名。”
“——你不要問這又是為什么。就像你該也不會問為什么果子熟了要掉在地上而不是飛上天。這就是此世的鐵律,與你來處的那些鐵律相同。”
“所以今天要是輸了,你未必也不能做成個金仙——做個死金仙,被姜介用來迷惑玄教,也是你的命。”
李無相在心里嘆了口氣:“所以你是在交代后事。”
“算是吧。這世上的生前身后事,其實說與不說,都沒什么差別。只是你我的緣分在這里,這回又幫了我,權做賞賜吧。”
他這語氣叫李無相覺得更不妙了。
從前他是真的有恃無恐——因為外邪在,他總覺得自己不會死。死了又有什么可怕的呢?還能去靈山,或許還能托生轉世。
可現在這的這一局實在太高端了。
他沒有保底的了。
按著李業的說法,自己可能也不會死透,但那比死還可怕…被姜介的權柄、取代了東皇太一都天司命的權柄,做成個什么“死東西”?
那就是真的永無翻身之日了!
“等等,要是真會死,我想死個明白——當初他們因為什么跟你反目?”
“這事都天司命都不敢聽,你倒敢聽嗎?不過你敢聽,我卻不敢給你說。”李業似乎稍一猶豫,“你這人總喜歡問為什么,這就是為什么我選你來幫我。既然如此,我倒是可以給你稍微說一點聽聽。”
“是因為姜介不敢聽的事,我才要做些叫如今的玄教大帝們害怕的事。譬如說,奪了些幽冥地母的權柄。”
“我現在的權柄不如姜介,可他卻只能追著我,這事你倒是沒問我為什么。譬如說,姜介既然是幽冥教的第七閻君,而幽冥地母的權柄也掌管轉世托生,為什么在這事上,他的神通卻遠遜于我?”
“因為從前這權柄全是幽冥道的,而我把它奪了過來。如今轉世托生這權柄,是依附在人道氣運之上的。只要我還是東皇太一,這權柄就是我的。”
“在大劫山上的時候,姜介用星槎自成一界,于是在大劫山上、在那一界中,他就有了都天司命的名,也能動用這權柄。而離了星槎,到了這外頭,他就只能追著我走了。”
“所以東皇太一不死,轉世托生的權柄都天司命就難用,即便是第七閻君,也用不成。因此,玄教的那些大帝們,從前都很怕我。”
先前一些朦朦朧朧的東西,因為這些話都在李無相的心中明晰了。
所以星槎早就被布置在大劫山中了,自成類似靈山、幽九淵的一界。
這些日子,他自己、梅師姐、劍宗人,三十六宗,其實都不是待在大劫山道場,而是在都天司命的道場。
因而在靈山里,與東皇太一爭斗、獲勝之后,都天司命的權柄在這道場之中立即壓過了東皇太一,有了“名”——除去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知道都天司命了,都知道他早已存在、既成事實。
唯獨自己在入迷的同時,心中還稍微存有些疑惑…也或許是因為李歸塵之前曾經請了外邪,所以他得以通過自己來到了大劫山這都天司命的道場。
只是——
“可是我們現在幽九淵,這里是劍宗駐地,是姜介從前經營的…這里不算是姜介的道場嗎?”
“算。不過也算我的。”
“所以?”
“沒有所以了。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是能靠計謀取勝的,有的時候,總得硬碰硬。”李業稍做猶豫,“李無相。”
“…你說。”
“如果我在這里敗落了,你可以試試去求姜介。”
“求…姜介!?”
李無相從沒想過他會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這么短短的功夫…一天?還是幾個時辰?還是更短?
他覺得自己心中的許多印象都被顛覆了。
他從前覺得外邪陰險狡詐、冷酷殘忍,可現在又覺得他身上的這個李業…他未必是個心底柔軟的人,可也不是自己從前所想的那樣子。
迄今為止李業都沒說那件“不敢說”的事,然而李無相有一種直覺…覺得他有點兒像那種背負著不為世人所理解的責任、齲齲獨行的悲劇英雄。
——如果這一回的感覺沒錯的話。
而姜介,他從前覺得姜教主溫和善良,有道義擔當,可現在…
“姜介不是奸邪之徒。奸邪之徒也做不了幽冥的閻君。”李業微微嘆了口氣——這是李無相的印象中,這位帝皇第一次嘆氣,“甚至六部的大帝,在我看來也不算是奸邪,只不過立場不同罷了。”
“但在這世上,立場不同卻是實實在在的,就是香火愿力。因此,這一點會要命。”
“姜介此人,想用他自己的法子救天下蒼生,為此可以多做犧牲。你可以說此人想岔了,但他要是做成了,還能說是岔了嗎?至于我,也是一樣的道理。”
“所以到了最壞的時候,你可以去求他。你是空,將此事對他說了,未必不能活下來。”
李無相還要說話,但心神震動、軀殼麻木——李業再次接掌他這身體,在寶座上挺立腰身:“都天司命,過一過招吧。”
這兩天太多人說看不明白了,所以今天拖了一下進度,把事情解釋一下,比較直白地講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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