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的味道確實不錯,許綽要的四屜,裴液一個人吃了三屜半,又喝了兩大杯熱茶。
許綽輕嘆一聲,轉頭向小二道:“本桌請再上一屜。”
“啊,不必,我已飽了。”裴液笑笑,“多謝館主款待。”
許綽看了看他。
“怎么啦?”
“不是給你的。”許綽往回扯了扯氅邊,望著窗外,“我們還有一位客人。”
“啊?”裴液怔,“誰?”
“戶部尚書元照,表字有鏡,算是當今天下寒門馬首。”許綽看他一眼,“你把他那屜吃了。”
男人是踏著有些沉重的步子走來。
他在旁邊階上剔去腳底的泥,抬起頭時,先是一雙如蘊精光的眼睛。
裴液一時疑心他修了什么心神咒術,但下一刻意識到那只是一雙眼睛,而除了這雙眼睛外,男人所有的地方都其貌不揚。
六尺身材,四十年歲的常見男人,穿著質地很貴重但并不光鮮的衣靴,粗亂的發髻中已經雜了很多縷灰白。樣貌更是過于庸常,他頭型本就不端正,又生兩條細長的眸子,鼻梁挺些也于事無補,唯一尚有特點之處是發髭茂密,頗有幾分粗獷——這張面孔穿上短褐就是農夫,帶上斗笠就能趕馬,唯獨穿上紫衣后也并無太多貴氣。
這張臉上沒什么表情,手里握著一冊折子,扶桌跨腿坐下,道了聲“少君好”。
“元大人好。”
“嗯…包子還沒上嗎?”元照掃了眼桌面,也沒太在意,抬手將折子遞向許綽,“明日我打算上這個,您先過目。”
他端起自己茶杯,捧著暖了暖手,然后一口氣緩緩飲盡。
裴液見沒人追究他包子的事情,稍稍放下心來,對面許綽展折看著,側邊這位大人則捧著空杯一動不動,雙目放空般看著前方桌面,裴液于是抿了抿唇,也做了個安靜的木頭人。
“兩件事。”許綽放下折子,“其一,天理院那邊還有些門檻要跨,至少十天之內肯定是不行的;其二,還是提醒元大人,我們是剛外柔內,你記得言行里給自己留下后路,不然事便成了,你難保其身。”
元照還是盯著空處,緩緩點了點頭。
許綽把折子遞還給他。
元照隨手就放在桌上,這時包子上來,他接到自己面前吃了一個:“我沒法太配合天理院的進度,‘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士子們壓得久了,人勢也單薄,只能喊一次,也只夠喊一次。”
許綽點點頭:“我曉得。”
元照連筷子也未取,拿手拈著包子入口,竟不影響嘴上言語。
“另外,‘實務科’這事確實自己還立不穩,外遭攻訐,內引疑慮。”他低聲道,“我想,還是回到舊士子那邊,立在圣人門墻里,總擋些飛沫碎石。”
“合該如此,彼占天威,我握人理——儒家就是最大的人理。”
元照點了點頭,也沒再多說話。
“對了,給你介紹一下。”許綽抬眸,“這位是裴液,上前場戲臺的。”
“啊,少年英雄。”元照投目過來,這雙眼睛直視過來時裴液才更心驚般地感受到那種沉默的壓迫,但男人好像也知道這一點,目光只停留了一下,便盡量露了個和善的微笑出來,“久聞大名了。”
“不敢,不敢。”裴液連忙起身為揖。
“這位是元尚書,咱們在朝堂唯一能稱支柱的人,他若讓人殺了,咱們便大事不妙。”
裴液啞然,下意識去看元照,男人卻呵呵笑了起來,咽下個包子,道:“我和李度之間,肯定只死一個。”
不過這笑很快斂起,這種表情在男人臉上似乎頗為吝嗇,他轉頭又看了看少年:“確實一表人才…要讓這孩子來嗎。”
許綽點點頭,微笑看了少年兩眼,輕聲道:“當然,唱了這場戲,才真正是神京當紅的武生呢。”
裴液不太聽得懂兩人接下來聊了些什么,似乎是與前些日子的禁薦之類相關,不斷商量敲定著一些規定條目。
而樓中的熱鬧逐漸散去,早食的時辰過去了,日頭開始從斜上方照下來,裴液偏頭向窗外看去,街道上推車擺攤的小販多了起來,來往車馬也開始繁密。
兩人話頭這時候停下了,元照飲盡最后一口涼茶,向兩人拱了拱手,起身離席。
裴液目送他離開,目光收回,面前女子也裹了裹大氅,站了起來。
“走吧。”
“回館里嗎?”
許綽看他一眼:“嗯?你很想回小樓里嗎?”
“那里…暖和些吧。”裴液看了看她,印象中女子不該坐在這樣冬日的窗邊。
許綽笑了下:“今日我帶了暖身的法器。”
“哦。”
“好不容易出門一趟,我們去另一處宅子看看。”許綽當先下樓,“——你聽懂我們剛剛在聊什么嗎?”
“…科舉的事?”
“是,《科舉新法》。禁薦令就是其中最引起波濤的一條。我們想推行它,從此寒門士子們的向上之路就平坦公正許多。”
這話很容易明白,裴液點了點頭。
“我聽說了,你在幻樓里揭開那張佛面,背后是李度,對嗎?”許綽道,“尚書令與左仆射如今空置,他居右仆射,已做了十年的‘大唐一相’。”
裴液默然點頭,這兩天夜里躺在床上,他腦中也一直想著此事。他歷來信奉一命還一報的道理,不管伱什么身份地位,鯉館、冬獄里的那些受害人必須要其人的命來償還,絕非抄寫經文揮霍巨銀就能抵賬。
但“丞相”確實是個太高太重的名字,裴液到神京不過一月有余,他其實想不到要如何下手,因而愿意來和女子商議。
“李度家世高貴,詩筆風流,容貌昳麗,早些年做中書舍人,后來便進了尚書省,一路上很通暢,幾乎沒做過什么苦官廢官。”許綽道,“他比元大人大許多,元大人遞名求進時還到過他的府下,被他大庭廣眾之下當面譏嘲,說‘龍章鳳姿之士不見用,獐頭鼠目之子乃求官’。”
樓下竟沒有車馬,兩人就沿著街邊而走,許綽笑了下:“如今的科舉是禮部管轄,但現行制度卻是在李度手里摶成,當年李度接手相位之后,對開科取士的規則進行了一次大革,總得來說呢,就是要求不拘泥于經書史籍,更加注重應試之人的實際能力。”
裴液微怔:“這…不好嗎?”
“好啊,所以現在‘公薦’如此重要。”許綽含笑看著他。
許綽輕嘆一聲:“寒家子十年苦讀,能通四書五經已然可貴,能寫文章、通吏治就更是英才…可我問你,他們要去哪里證明自己的‘實際能力’呢?”
“而于世家而言,托于某公府做個幕僚,跟在某大人身邊混些公務,都是吃飯喝水般的事情。應試之際,世家子弟拿著各處公府的舉薦,寒門士子只背著一箱子破書,你要如何去比?”
裴液怔怔。
“剛剛桌上提到的‘實務科’就是說這一條。”兩人轉入一條安靜些的街道,石磚墻面都是更舊一些的顏色,冬青的樹生長在兩邊,許綽緩聲如閑聊,“元大人這一條指向沒什么問題,只希望改得公正些,例如增加寒門士子提前參與政務的機會,把‘幕僚’也納入吏治體系…但總能引出新的問題。關鍵之時做多錯多,宜擇一端,不宜執中,所以我勸他退回儒家門墻之中。”
“儒家門墻?”
“就是李度所反之‘拘泥于經書史籍’。”許綽一笑。
“不大招人喜歡,但是是個行之有效的法子。”許綽微笑,“而且幾套書,買得起的人也多些。”
“…這《新法》能推行下去嗎?”
“凡新政,必有阻力,大小不一而已。”許綽端正了些面容,“《新法》阻力猶大,或者說,近乎天塹。”
“你去幻樓一遭,應見了四皇子書寫天意,也見了大唐世家,那是一道牢不可破的天幕,很多時候我們是和整個大唐為敵。”許綽道,“這是我盡力在避免的,而具體到這件事上…這個阻力就是李度。”
女子含笑看向他:“瞧,咱們陷入一樣的為難了吧,大唐丞相立在前面,你想殺掉這個名頭下面的人,我想推行我的新政…可都被這個名字攔住了。”
裴液怔怔看著她,這時候總不是該他想辦法。
但女子竟然還真問了:“你有什么辦法嗎?”
裴液搖了搖頭。
許綽輕嘆一聲:“那咱們只好換一個丞相了。”
女子停下了步子,看向街道對面,裴液也在她身旁停下。
這里不是長街的盡頭,對面也沒什么特殊之處,只是一處小小的園子。
里面好像也有些假山小池,不過這時冬氣已至,已只剩冷石凋草了,就裴液這些天在神京進過的園林而言,不唯寒酸,簡直是有些簡陋了。
不過仍有幾個帶著虎頭帽的孩童在里面蹦跳玩耍,在寥寥幾塊石頭之間跑來跑去,嬉鬧得尤為激烈。
園前還有變戲法和斗藝的江湖人,一邊是各類花活絕藝,另一邊是持劍打斗的幾人,大人們圍攏著談笑叫好。
“也不知這處地方怎么這么受他們歡迎。”許綽安靜看了會兒,忽然笑道,“許多年了,這里總有人賣藝。”
裴液倒不覺得奇怪:“這里是處空地,又有人,自然就是賣藝的地方。”
“…是嗎?”
“嗯啊。”
對絕大多數本事低微的混江湖人而言,這確實就是最普遍的謀生手段,凡拿到俠者牒的都能有處吃食,而不到門檻或志在四海的人就走到哪掙到哪,一處有人的空地,就是天然的戲場。而神京耍藝人的面孔常常是天南海北,而且難有相熟,亦是此理。
許綽偏了偏頭,似乎理解了一下,看他一眼,饒有興趣道:“原來你懂這些,那我問你,他們那些‘吞鐵球’的,那般大個實心的——我還上手掂過——是怎么咽下去的。”
“哪有咽下去。”裴液笑,這位女子在這種事情上的懵懂令他覺得莫名有趣,“你親眼見到了么?”
“當然,他嘴張得大大的給人驗了。”許綽看他,“當然,我知道你修為高,有無數種辦法做到。可他們好像沒什么修為的,是真的放入嘴中了。”
“確實放入了,但也確實沒咽下去。”裴液笑著指了指喉嚨,“在食道和口腔之間呢,還有一處曲折,活兒熟練的藝人就是把鐵球藏在這里,宛如吞入腹中再吐出。也不需要什么修為,練習時先以它物吞吐練嗓,這門功夫一要放松,二要克服下咽的本能,前者錯了便失敗,后者錯了便要命。”
“唔…”
“功夫深者還能吞第二枚乃至第三枚,他一跳,你還能聽見鐵球在里面碰撞,是不是?”
許綽一撫掌:“是極!”
裴液笑:“其實一般戲法無非‘劍、丹、豆、環’四字,劍是吞劍,丹是吞鐵球,豆是仙人摘豆,環是巧套連環。都是不需修為也能變的。”
許綽張大眼睛緩緩點著頭,她這時扮做個俊雅的公子哥,配上這副神情,倒頗像養尊處優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然后她含笑看他一眼:“我還以為你只會用劍呢——這下好了,若是咱們事敗,你讓人廢了武功什么的,還能有這些手段謀生。”
然后她輕嘆:“我就什么都不會了。”
“怎么會。”裴液道,“你…文采好,抄書寫字也能謀生的嘛。”
“…也對。”許綽點點頭,緩緩道,“而且我生得好看,賣身應當也有好價錢。”
“…咱們到底去什么地方?”裴液趕緊岔開話題。
“嗯?就是這里啊。”許綽向后抬起頭,看著上方陳舊的牌匾,裴液怔了一下,才回身去看這座一直背朝的安靜宅門。
“故相許濟的府邸,這里應該有一份十幾年前寫給天理院的薦信,咱們進去找找吧,拿給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