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多少擂,人們已在這玄幽之意的彌漫中坐過好幾個時辰,那靜靜杳杳、冷心幽息的氣質是人們從未體悟過的高渺窈遠。
力有大小、技有高低,而層次劃分出的,則是不同的世界。
下者不可以破上,與大小強弱無關,只因你的一切努力在它面前只是鏡花水月,張君雪在前一場已為此做過最盡力的注解。
何況當時這幽生一劍還根本沒有用出,女子甚至憑借自己破出了這殘缺的意境。
但如今已天翻地覆。
當這座意境徹底完成之后,它真正的強大無漏才向所有人展露出來,即便僅僅作為察覺到的旁觀者,那種無聲間鋪滿一切的靜冷都令人心寒息止。
不是“無可抵御”,而是“無從抵御”——把你扔進無邊無際的水里,你要和誰作戰?
即便在意劍之中,它也是堪稱佼佼的一門。
因此當人們感知到這樣的一劍鋪開時,就知道此擂已經結束。
尚懷通面色陰沉,他暫未一劍架上少年的喉嚨,只是一時之間,尚且不甘心接受這樣的勝利罷了。
但無人想到,少年竟然先一步不接受這樣的失敗!
他身處這樣的境界之中,竟然先一步朝著身前那襲已然不可戰勝的、幽遠縹渺的黑氅,再一次面無表情地出劍!
當這劍光陡然而起時,每個人都看出了尚懷通徹徹底底的暴怒!
這種無視和狂妄絕然刺痛了他,正因一直將自己擺得足夠高高在上,面對這樣強硬的傲慢時,心中的毒焰才會如此難以遏制。
男子目眥如鈴,紅意充斥,高邃的面孔此時獰如夜叉。不再以冷和繃束縛所剩無幾的風度,尚懷通一劍盡數傾壓!
萬般幽高匯于男子身上,黑氅漆黑如夜,而后四周就已皆是靜夜。無論之前他敗了多少次,當這一劍真的用出,他就再次居于絕對的高處。每個人都感受到了那令人心驚的沉重、冰冷,以及窒息。
少年明亮的劍光頓時僵止。
先前的輕捷果斷此時仿佛生滿了無形的絲縷,包覆、牽系、堵塞.在壓覆過來的冥冥幽境之中,少年仿佛呼吸都已困難,他僵硬而勉強地將劍架在身前,就如同一個緩慢脆弱的歪斜紙人。
尚懷通一劍將他撞碎!
六生的磅礴力量第一次完完全全地落到了實處,幽生牽系之下,少年再也使不出任何花招,兩劍交擊,宛如颶風撞上枯紙,少年身體宛如斷線風箏,猛然拋飛出去,在空中帶起一道細銳的血線。
他本要就此摔落臺下,但這歪斜的身形在空中勉強一翻,直墜而下,搖搖晃晃地落在了邊緣位置。
少年低著頭,一張嘴,一口鮮烈的血泄到了地上,而后大口喘息了起來。
仿佛窒息的魚類。
沒有任何博弈的機會,固然也有劍招的出現,但意就是意,伱不在這個層次,就無以對抗。
李縹青猛地站了起來,目光直直地望著擂臺,若非被沈杳牽住胳膊,少女已躍下擂場。
張君雪面色蒼白地攥緊了衣擺,她早知身處其中的壓抑無力,而如今這一劍更遠遠勝過當時。
高臺之上,官服白舊的老人也擰身半起,探著頭有些焦急地看向高處那個身影。
沒有歡呼,場上一時寂靜。
如淵似海,窈如冥仙,完整意劍的強大莫御此時深深烙印在人們的心里,每個人都為少年的勇氣震嘆,但也不得不為這樣摧枯拉朽的一幕憾惋。
當這門劍真的在男子手里展現出應有的威能之后,人們才知道之前的那些想法多么可笑——什么張宗元或者楊顏,就算往前數上二十屆、三十屆,也絕不可能有人能在這樣的劍面前取勝!
少年未被一劍掃下擂臺,此時竟然還能站著,已經出乎所有人意料了。
尚懷通甚至不必動作,越縛越緊、越生越深的絲縷就會剝奪少年的一切——力量、真氣、感知.甚至思維。
但男子還是一甩劍大步走了過去,腳步聲都透出暴烈的怒火。
他怎么可能如此輕輕放過他?!
前面兩場積累下來的一切怒火,今天、武比,乃至從更早開始從此人這里收獲的輕視,現在,他要他為之盡數付出代價!
兩場失敗代表不了什么,他當然為之惱怒怨恨,但絕不會懷疑自己。正如他曾經也輸給過白玉梁,但只要有這門劍在,他就永遠自信高高立于所有人的頭上!
這是他的青梯,他的雙翼,他信念驕傲之所寄,臟惡的心靈被其高高舉入云端!
這樣的劍!
如果你不曾見過神與仙,那么如今他已握在手中。
當他不再做那些無聊的游戲,把這一劍真的揮出,誰能從他手上走過一招!
尚懷通怒火滿溢的目光死死鎖在少年身上,行走中,他平平抬臂起劍。
隨著男子的動作,幽窈的絲縷再次牽動,整個龐大的意境都朝脆弱的少年毫不留情地壓覆過去。
為他手中這一劍前驅。
所有人都感到了這意境的趨向,看臺上已響起了驚呼。
而裴液心窒思僵。
他當然完全被這一劍籠罩,他也當然無法從完整的意劍中脫出。
當破土的劍尖逼上尚懷通咽喉時,一道高遠莫測的劍從男子手中迸發而出,驟然撲來,在世界和自己之間,蒙上了一片由幽靜與絲縷組成的幕布。
身前近在咫尺的男子乍時變得遙遠。
裴液用過許多次云天遮目失羽,但這是第一次感受意劍撲面而來的感覺,天籠地傾,真是驟然墜入深海,四下沒有任何東西可供抓手,一瞬間的無助令心臟猛然縮緊。
下一刻陷在此境之中,已被鋒銳的敵意和冰冷的壓抑整個包裹。
在這方世界,沒有什么是屬于他的。
但那時,并非不能活動。
比起雪夜飛雁的乍然剝奪,這門劍的意是靜而緩進,無數冰冷的纖細往身軀中侵入,但在最開始的片刻,盡管身體已冰抑深僵,你仍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動。
裴液于是直接抖劍,再次朝男子刺去。
但尚懷通的反應何止快了一倍。
他猛然起劍相迎,而在交劍的那一刻,這看似深靜的境界驟然露出了它鋒利的獠牙。
尚懷通一劍撞來,周圍的一切都在為他前驅,在這方境界之中,他幾乎是時來天地同力!
而裴液的劍卻仿佛被千絲萬縷死死牽絆,真氣被汲去,力量在流逝,變招之時,周圍的空氣都在和劍勢作對。
他本就無法硬碰硬地接下尚懷通一劍,此時彼強我弱、無處轉圜,兩劍相擊的慘烈來得理所當然。能來得及回劍而防、將身體控制在擂臺之上,已是卓然的成果了。
但是,這本就是裴液準備好接受的狀況。
他在上擂之前,就知道男子握著這一劍;他在出劍之前,就已感到那籠罩的幽抑。
對這一劍,他早有自己的想法,但若不正面見過,怎么知道它真正是什么樣子呢?
他抬起頭,連視野也開始被剝奪,微微的模糊中,身前男子帶著撞開一切的氣勢大步走來,裴液抹了一把嘴角的血。
只有認真和緊繃,從來沒有緊張。
他緩緩閉上眼,手指在空氣中輕輕拈了兩下,那一點扎人的躁意再次在指肚上生出毛刺般的感覺。
少年帶著這種感覺重新握住了劍柄。
眼前模糊已然更甚。
張君雪曾體會過的“失去”此時冰冷地攀了上來,裴液知道這是“同化”,漸漸的,他也將徹底成為它們的一部分。
于是他忍不住感到了好笑。
身冷意僵,一切在往靜無的深淵墜去,裴液頂著扼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身前,尚懷通令人心窒的暴戾一劍已帶起逼面的狂風。
嘴角血跡殷然的少年站在面前,就像一個無力的布娃娃。
尚懷通怒火仍然滿溢,但他已強行按下了自己面上的失態。
這副畫面實在平復了他的心情。
不過一只蹦得高一些的螞蚱,他只要想按死,任何時候都可以按死。虎去爪牙,鳥失雙翼,拋去幽生之劍——自己真正的驕傲去和人比斗,輸了又如何?
過去十多年,你在抱著你那些可憐的劍技來回鉆研,而我孤詣的東西,是你永遠觸及不到的高度。
尚懷通當然知道這位少年才十七歲,但他更知道的是,這一劍過后,他的劍道之路也就永遠停在十七歲了。
幽生之絲生于劍中,尚懷通面無表情地左手按腕,整片境界幽幽地脈動。
每個人都感到了驚心的凜然寒意。
那不再只是意境的侵染,而是一切都被調動了起來,千絲萬縷,牽系在男子的一劍之中。
悄然傾落。
朝同發·暮同凋 由來朝生暮死,不與常花同夢。
《幽生篇》中錄入的真正殺劍,如今,尚懷通也是第一次握在手中。
朝著面前已無還手之力的少年輕灑而下。
身體與絲縷融合為一,絲縷既謝,身軀應凋。
身在局中,這就是避無可避,攔無可攔的一劍。
然而在全場驟然攥緊的心跳中,裴液抬起頭來,仍然是那平漠的眼神。
輕輕扣劍。
少年對這一劍的思考,不是來自于這一場、男子展開幽生之境后。
而是在尚懷通第一次向全場鋪開他這殘缺的意境之時,就已經開始了。
男子如何靠拔草來雕琢心態,如何將情與意和整片武場融合為一,又如何把這一劍清清楚楚地攤開,在五萬人之前,當眾給它做了一場可笑的縫補。
全部分毫不差地落入裴液眼中。
每個人都在為這成就的意劍驚佩贊絕,為它的強大和幽妙攝魂奪魄。
只有少年一直皺著眉如鯁在喉。
仿佛平滑的面餅里嵌進了一顆石礫,仿佛優美的樂曲中摻進了一道破音,令人十分難耐。
而如今,在正面迎上這一劍之后,裴液終于得以將它揪在了手里。
于是此時,萬人驚心之下,少年輕輕抬臂,架住了尚懷通縹縹而來的一劍。
預想中的情景沒有出現,那些蓄勢而發的死與凋就那樣僵在了那里。
全場都一時寂然。
怎么什么都沒有發生?
但很快有新的東西出現了——燥意,明顯的燥意,從兩劍交擊之處生了出來。
尚懷通身體定住,茫然怔忡。
在這個境界中出現意料之外的事,于男子而言是完完全全的措手不及。
但下一刻,這份意料之外就驟然清晰了——越加熾烈的燥意,不斷從兩劍交擦的地方迸發出來,直到有了明顯的形體,那是火。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一瞬間,尚懷通整個人完全僵住,仿佛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
熟悉的火。
七命鑄火的火!
在五萬人的目光中,在所有人深深體悟的沉重靜抑之下,處于寒冷幽寂最中心的少年,從劍上摘下了一朵明亮的火花。
而后,兇猛膨脹。
熾烈升起的火焰驟然吞沒了兩人身上的一切,由內而外,從根到底,一切的細絲繁縷被盡數焚盡!
已然皆焚,何來同凋?
而在焚掉兩人身周之絲后,那火焰仍然沒有止息!
以兩人為中心,猛烈的熱量與光明向著整個幽冥之境燃燒而去,所到之地,無處不與之呼應!
一瞬之間,幽生之境已成一片火海。
所有人都瞠目失語。
尚懷通滿目僵硬地看著這一切,仿佛已忘了自己仍在擂臺之上。
愕然、迷惘、不可置信。
日日夜夜,苦修十載,寄以信念,托以驕傲。
這樣神仙般的、立在白云之上的劍術,他在劍道之上最驕傲的成果。
被少年一劍拆解。
他當然知道發生了什么。
如今少年就立在他面前,他淡淡地看著他,沒有表情,沒有動作,那平漠的眼神宛如最深刻的譏誚。
——是誰教你,把火放進菌里的?
這個想法甚至比《幽生篇》敗在少年手里還令人難以接受,因為那不過是一場勝敗,而這,讓他十年來的全部努力變得荒唐可笑!
就如同一把最鋒銳的匕首,深深刺進了男子心中,剌出了鮮熱的血肉。
少年平漠的眼神此時仿佛變成了無數雙眼神,全場五萬人,都清楚地看著他的幽生之境被少年一劍燃盡!
一瞬之間,歇斯底里的暴怒沖破了一切,心靈、頭腦、情感,尚懷通整個人被怒火徹底淹沒,他看著面前的少年,面容猙獰到了極致。
那又如何!!
即便是錯了的意劍,也是意劍!仍然是你們永遠觸及不到的劍術!我還可以進修劍院,還可以重新再走!
尚懷通雙目溢出血一樣的赤紅。
而且武比還沒結束!
你只是破招,你沒有將劍架上我的脖子!你以為我會自己向你認輸嗎?!
你自己浪費這好不容易掙得的機會,選擇羞辱我,那現在,沒有機會了!!
他雙目幾乎暴突地盯著眼前的少年,握劍驟然暴起!
一瞬間乍然的驚呼連成一片。
所有人都還震撼于剛剛那令人不可置信的一幕中,沒人想到男子竟會在此時再次出劍。
明明勝負已然如此清晰!
但這威勢滿溢的一招就是驟然出現在了擂臺上,幾乎掀起狂風,此時怒火澆灌之下,顯得更加駭目驚心!
——七火無命!
即便意劍被破,他仍是貨真價實的博望第一六生。
而此時少年就在他身前三尺,苦戰后真氣枯竭、精疲力盡,還帶著臉色蒼白的傷勢,就如一個紙片。
他一劍就能削去他的頭顱!
但下一刻,尚懷通忽然生出一種錯覺——少年好像動得比他還快。
在他手指動作的一瞬間,少年就同時把目光移了過來,尚懷通看著這雙漠然的眼睛,感覺自己全身都被徹然洞察。
而下一刻,一道冰玉般白色的劍光出現在這雙眼睛之前。
出現在他暴怒燃火的劍之前。
尚懷通從未見過如此神妙的劍光,但這驚艷只有一瞬,下一刻,他失去了視野,失去了雙耳、失去了鼻子、失去了全身 最深重壓抑的黑暗驟然降臨,將他徹底埋了進去。
而在整座武場之上,全場寂然莫名。
少年一劍帶來了一片白色的世界。
它本不應出現在人前,但這是兩座意境的碰撞,幽生之境已在所有人的感知之中。
于是人們神魂顛倒地看見,在幽暗狂躁的幽冥之境的盡頭,一種明亮純粹的潔白從天空平鋪了過來,遮覆了昏暗中的一切。
寂無的靜夜里,漆黑的幕布前,無數白色的意象飛涌而來:雪、玉一樣的白馬、冰、水亮的劍身上覆結霜花、白而鋒利的羽毛飄滿了天空…
孤身若夢,滿眼皆白,明月做玉鏡,雪色為銀色。
不必什么感同身受,這就是最簡單最直接的,冷透的鋒利和美。
與這樣冰冷的殺意比起來,剛剛的冥境宛如溫泉。
這是一式.真正的意劍。
而擂臺之上,尚懷通從最深抑的空無與黑暗中醒了過來,手中長劍已然脫飛,整個人轟然撞在了地上。
下一刻,裴液一腳死死踩住了他的咽喉。
尚懷通臉色扭曲漲紅。
冰冷的深抑還未完全消去,少年洞察一切的眼睛死死盯著自己,他想要奮力調動丹田,但在前一刻,洶涌的猛火——不是意境或劍招的火氣,而是真實熾烈的高溫——已驟然涌入進去,淹沒了一切。
尚懷通感受著身體中的劇痛和全然徹底的無力,難以置信的僵滯和驚恐同時出現在臉上。他看著天空陰影之下、漠然俯視的少年,終于明白了他的想法。
他明明可以一劍勝過自己,但偏偏就只以四生的真氣和一柄簡單的劍,一樣一樣、不可阻擋地擊碎了他的一切。
這種驕狂令尚懷通渾身冰冷。
是的。
只要強過別人,就會有驕傲,只不過有些人埋得深,有些人埋得淺,有些人則毫無保留地宣揚給別人罷了。
尚懷通因為一門意劍即傲視整個博望。
祝高陽一人頂上三位頂尖宗師,在絕境之中含笑回身時,心中又是怎樣的驕烈?
明綺天倒是沒有驕傲,但她做的事情一直都是最驕傲的人才會做的那一類。
那么裴液,怎么會沒有同樣的情感?
在州衙書房,老人說:“我瞧你其實比尚懷通要傲慢得多,偏偏總裝得很謙遜。”
如今,少年要表達的一切已盡數傳達給腳下的男子——
既不會學劍,也不會用劍。
裴液踩著他的咽喉,隋再華所言的,那種囂烈的氣焰第一次毫無掩飾地噴吐了出來。這也是少年上擂以來,第一次冷冷開口:
“你這樣的蠢材,也配在我面前言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