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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說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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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哈哈哈,崔姑娘真風趣。”裴液猶豫著笑了下,一時沒摸懂她什么路數。

  然而少女也沒再有這種奇怪的話了,她回以一笑,轉眸向身旁的長孫玦,溫柔道:“長孫,能幫我們去沏壺茶來嗎?”

  “.”長孫玦頗有修養地壓下了白眼,轉身離開了小亭。

  裴液其實倒沒想喝茶,但想起之前許綽在馬車上為他演示茶禮的時候,還是放下了阻攔的手。

  然后他回過頭來,只剩兩人坐在桌前,只不知這位紫裙少女為何一直嘴角噙著笑,雙眸亮晶晶地看著他。

  “.崔姑娘?”

  崔照夜抿了下唇,小心合掌道:“是這樣裴少俠,我想在《長安劍事》寫一篇你的小記,所以托了長孫將你請來,冒昧和你聊一聊天。剛好許館主也給我遞了信,我們過后也可以一并約好時間,處理你的要事。”

  裴液這時想長相和氣質和性格真不一定搭邊,這分明是位很親和、也很真誠有禮的少女他連忙一笑:“我記得前些日子就是崔姑娘在《長安劍事》上給我寫了劍評,實在受寵若驚。”

  “裴少俠看了?覺得寫得怎么樣?”崔照夜眼睛一亮,手握緊了些。

  “太過譽了!”裴液有些不好意思,“我常向楊兄顏兄請教,他們比我造詣高深多了。”

  “楊、顏各有受命于門派的劍道之路,和常人的學劍路子不同,裴少俠不必和他們比這些。”崔照夜幫他說話,然后從旁邊石凳上拿了一套紙筆端正放在桌上,“那,裴少俠還沒回復呢.我可以有幸為裴少俠寫一篇小記嗎?”

  “.這有什么不行,崔姑娘太客氣了。”被這樣一位少女如此捧著說話,裴少俠實在也難免有點兒飄然了,壓了壓道,“只是我初出茅廬,也沒什么成就,干寫起來難免有些尷尬。”

  裴液大概也見過類似的東西,以前博望州的州報上就時有刊登當地武林名宿的生平,講述他們叱咤風云的一生。如今他武功自然比那些人都厲害了,但在神京畢竟還自認是個毛頭小子,《長安劍事》這樣的神京第一大報,提一提他的名字沒什么,可專寫一篇傳文就令他有些臉紅了。

  “哪有什么尷尬。”崔照夜搖搖頭,“月許后便是‘長安冬劍集’,這時正是人們關注神京諸位劍者的時候,各位劍者的評議正沸沸揚揚呢。很多劍評人都在為自己看好的劍者撰文——有些名實差些的劍者,還要掏錢請劍評人來寫,或者貶低自己的對手。”

  “唔。”裴液心想神京這種地方,果然很多時候名就是利。

  崔照夜合掌道:“當然裴少俠不屑這些,我們只踏踏實實地寫篇自己的就好了,《長安劍事》也算是風評最正的一家——這報刊屢屢催我出文章,裴少俠就當幫幫我好不好?”

  “.行。”

  “好!”崔照夜輕輕一擊掌,露出個甜美的笑,立刻認真好奇道,“裴少俠,敢問你師承何處呢?”

  “嗯”

  “且慢且慢——我先猜猜。”崔照夜轉了轉眼睛,“西北劍門中,崆峒博蕪,青桑柔久,俱都不合裴少俠之劍,弈劍南宗常言‘劍先于術’,與少俠倒是有些相像,但他們行事由來高調,若有這么一位高徒,一定早就傳出消息.我知道了!裴少俠身負玉翡之劍,近日天山與玉翡走得很近,裴少俠莫非是雪國仙人下來?”

  “哈哈哈。”裴液笑,“我認識幾位天山的前輩,但倒沒有運氣拜入門下。”

  其實天山遠比少年認為的關注他,但他現下以為自婉拒入門邀請后,就和這個西北劍門沒了什么聯系。

  崔照夜驚訝:“那裴少俠是出身哪里?”

  “哪有什么出身.我自小在鄉下武館習劍,后來出了門,就到處學學。”裴液微笑,還是下意識頓了一下,“一路上受了很多前輩的指點.也不敢談什么師承。”

  崔照夜怔,卻是抿唇道:“裴少俠莫非騙我,你這樣一身驚人劍藝,若要修成,豈能沒有名師與好劍?”

  “不不不,都是名師和好劍。我只是說,并非出身門派而已。”

  崔照夜眼睛更亮了,比起從某個門派中一板一眼地成長起來,這位潛心劍學的少女顯然對“很多前輩”和“到處學學”這幾個字更感興趣。

  “裴少俠都學的什么劍?”

  “唔,我童時就在武館習練《開門劍》與《扶柳劍》,也沒什么特別。”進入劍的話題,兩人都放松下來,裴液點著冰涼的石桌想著,“后來到了大約十四五歲的時候,又跟家中老人學了一門劍術,叫《雪夜飛雁劍式》。出奉懷前,我就只學過這三門劍了。”

  崔照夜敏銳捕捉到陌生的名字:“《雪夜飛雁劍式》?恕我淺薄,這門劍倒是沒有聽過。”

  “那不是崔姑娘的問題。”裴液笑了下,“這是家中老人自創,現下.也只有我一個傳人吧。”

  “唔?這位老人”崔照夜偏了下頭,“裴少俠剛剛還說自己沒有師承?”

  一雙明眸望著裴液,然而這西邊而來的神秘少年卻只是沉默笑了一下,低聲道:“我們沒有師徒之名.我自覺不大爭氣,也未敢自認傳人。”

  “.唔。”

  然后似見氣氛有些下沉,少年抬頭笑道:“就是,那個詞怎么說來著,不能舔門和墻什么的”

  “是忝列門墻!”崔照夜平日對這種笑話連白眼也懶得翻,這時又綻出笑靨,很快斂容伸指,“那這一定是位名師,也是一門好劍了。”

  “自然。是我最敬仰的名師,也是我最心折的劍術。”裴液微笑道,“只是他老人家已經去世了。”

  “我想,裴少俠如此用劍.一定正源于這位前輩和這門劍。”

  她沒說是怎么用劍,裴液一時竟也明白,會心一笑,點了點頭,承認道:“不錯,我就想做這樣的劍者。”

  “我也想看裴少俠做這樣的劍者。”

  “那,往后呢?”崔照夜好奇地點了點下巴,眼睛明亮地看著他,“依我淺薄之見,這樣的劍路起如萬仞絕壁,裴少俠以絕世之劍賦跨過去,恐怕難免劍野狹窄、基礎不牢缺少對劍由低到高建立認知的過程,太容易走上邪路了。”

  少女好像從未對一個人如此好奇:“可我那夜看裴少俠出劍,劍術雖然未豐,但骨架已然搭起裴少俠說那位前輩已然仙去,那么是誰還能立在這樣的絕壁之上,高屋建瓴地為裴少俠梳理劍路呢?”

  裴液頓了一下,仰著頭想了想,笑道:“嗯我可以說,但崔姑娘不必寫出去。”

  崔照夜眼睛又是一亮:“我誰也不說!”

  這時候旁邊傳來腳步,卻是長孫玦終于端了一盤茶水回來,托盤上擺了三個小盞,顯然昭示著少女興致勃勃旁聽的期望。

  然而在為他們兩個斟滿兩盞之后,崔照夜抬手一攔,溫柔道:“長孫,忽然覺得有些餓了,能再去幫我們拿些茶點來?”

  長孫玦不說話。

  崔照夜看了她一眼。

  長孫玦抿了下唇又離去,崔照夜回過頭來又是一個甜美的笑:“裴少俠,現下可以說了。”

  “.”裴液倒沒有防備長孫玦的想法,但這時也只好一笑,繼續道,“崔姑娘說得很對,我出奉懷之后,確實劍路極偏,每一場劍斗總在完勝與完敗之間飄曳。明姑娘那時說,我是‘無根青云’。”

  裴液回憶道:“她給了我一本《六朝劍藝概論》,要我熟讀精解,這本書我當時實在很難理解,每句每字都很難通,幫我解讀這本書的我倒不肯叫他‘名師’。”

  他偏頭笑道:“這個人崔姑娘肯定知道,乃是龍君洞庭的劍脈大師兄——雪匣藏劍祝高陽。”

  這實在是很有沖擊力的名字,即便拋開背景,這個名字也已是江湖上真正的大人物,但這時崔照夜竟然沒什么反應了,她簡直下意識去抓少年的衣袖:“不是祝高陽你剛剛說誰給你《概論》?”

  裴液“哈哈”一笑,只有在這種情況下,他敢稍稍袒露一下這個名字帶給他的親切和虛榮,斂了下神色認真道:“我出身遠僻,也從沒見過什么世面.花費自己的時間,不厭其煩地細細教導我最基本的劍理,為我一點點講解一門劍術應該如何修習,乃至令我漸漸明白‘修劍’是一件什么樣的事明綺天明姑娘,就是我劍道之上唯一的皓月。”

  談及這個名字,少年聲音莫名就輕了很多,有些安靜地望著天空,思緒不知回到了哪處記憶。

  “.”崔照夜一時也安靜了,怔怔看著面前的少年,半晌才半是恍然的喟嘆一聲,“原來是這樣。琉璃劍主.給你很深的影響嗎?”

  “沒有明綺天就沒有裴液,不管是性命還是劍術。”少年輕笑一下,“很多時候,我都是這樣想的。”

  兩人安靜了片刻,長孫玦這時候端著茶點過來,并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么。她自顧自地給自己斟上了茶,低著頭決心再不聽崔照夜一句吩咐。

  終于崔照夜笑了下:“神玉遇天工,難怪如此。這事我想了好多天呢,今日才知道裴少俠一身藝業所從來。”

  長孫玦抬頭瞪大了眼:“什么?”

  崔照夜一言不發,提筆速記,裴液轉頭對她一笑,也沒說話。

  崔照夜提起筆來:“那么這篇小記框架便有了——裴少俠放心,我一定不提相關之人,只寫少俠劍路之驚艷。”

  然后她合上小冊,認真看著裴液:“裴少俠,還有一事.”

  她猶豫了一下:“這樣說吧.我見你蟬鳥劍用得那樣好,是不是也曾在玉翡山學過藝?”

  “那倒不曾。”裴液有些訝然,“崔姑娘從前見過玉翡的劍嗎?”

  “沒有啊,從裴少俠這里是第一次見到。”崔照夜抿唇一笑,“但我見了就能認出來。”

  裴液肅然起敬。

  “真靈風化,玉羽尸生。裴少俠那夜令四百年前玉翡之劍,重生于西池之上。我想如今天下身負這門劍者,也只裴少俠一人。”

  “現下確實如此.翠羽劍門的老掌門李蔚如前輩,慷慨贈我玉翡劍全部真意,將幾十年心得傾囊相授,不是立在翠羽前人的肩膀上,我摘不下這式失傳已久的羽仙之劍。”裴液望著天空想著,“這是另一位名師,與另一門好劍了我雖未從他老人家學藝,但也冒昧自認是半個弟子吧。”

  “那么,我正有問題想向裴少俠請教。”崔照夜眼眸明亮,“我從前從各處讀到過這門劍,照前人記述,嘗試推測過玉翡登階之劍理,卻不知想得對不對,想請裴少俠一聽。”

  話題進入具體的劍上,裴液明顯感到身前少女投入的情緒又上了一個層級,他認真點點頭:“請說。”

  “我想,是以‘動靜’通‘盈虛’,以‘盈虛’至‘生死’。”

  裴液一下定住,只覺自己研習這門劍近三個月,所得之真意其實也不過就只這十二個字。

  “不知我說的對不對?”崔照夜眨眼看著他。

  “崔姑娘之見地.實在令我心服。”

  崔照夜綻出個明媚的笑,卻是伸出了一根手指:“既如此,那裴少俠的‘飛羽仙’,就有處用得不對了。”

  “.什么?”

  “羽仙所以能死后復生、尸中登仙,正是以‘生死’掌控了‘盈虛’,死時命盡而虛,則復生之時如日而盈,因此方能尸體消去,而令一個更強大完美的自己出現。”崔照夜看著他道,“那么,為何這個更完美強大的狀態被擊破之后,裴少俠就從羽境中墜回現實了呢?”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死既可以生,生亦可以死。”崔照夜道,“盈虛互替,正如生死輪轉。羽境未破,殺我不死;殺我而已,振羽復生。”

  裴液怔怔看著少女,這絕對是玉翡劍理中不曾提過的境界,而他忽然想到《飛羽仙》正處于劍梯第三階之“生死輪”.這或者正是他必須在這門劍上抵達的至境。

  崔照夜抿了抿唇,認真而鄭重地看著面前的少年:“如果裴少俠認可我在劍上尚算有些理解那么我有一個關于劍的、從無人觸及的設想.想要說給裴少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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