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詔獄內,琵琶廳審訊的聲音早已停歇,皎兔將陳跡關進馮先生隔壁的囚室,也急匆匆的“破案”去了。
馮先生站在鐵欄邊,隔著墻笑道:“狡兔故意引玄蛇和寶猴來給你當敵人,她擔心你們之間結不了仇,方才還為你扇了玄蛇麾下海東青。雖說是要提審你,可等那海東青見你身上沒有刑訊的傷,自會明白一切,說不定會將你 當做皎兔的線人………小心些,她比云羊有腦子。”
陳跡背靠鐵欄道:“可惜皎兔和云羊不是馮先生,他們只能看到眼前的事,想不了那么遠。大家都破不了案的時候,她歡天喜地的去破案邀功,自會被玄蛇、寶猴惦記。”
馮先生饒有興致道:“想當執棋的人”
陳跡認真回答道:“在學。”
馮先生問道:“既然費勁進來了,說說吧,想問我什么”
陳跡靠坐在馮先生隔壁囚室的墻根,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馮先生索性也緩緩坐下。
兩人一墻之隔,宛如背靠背似的坐著,周遭空空如也。
陳跡凝聲問道:“白龍的面具下,到底有幾個人”
馮先生聽到陳跡的問題,嘴角微微勾起笑意:“一上來便要問我最緊要的秘辛,難道不鋪墊一下嗎”
陳跡又認真重復著自己的問題:“白龍的面具下,到底有幾個人”
馮先生玩笑似的掰著手指算起來:“一、二、三、四、五、六、七.......”
陳跡錯愕,這么多 馮先生似乎隔著墻看到了陳跡的表情,他哈哈一笑:“其實沒那么復雜。嘉寧九年,生肖里第一次有了白龍這個稱呼,那是第一位白龍。只是這位白龍后來有了更重要的事,所以我接過面具,成了第二位。如今我也要離開,
就有了第三位。我們并未同時存在過,各自有各自的時代,各自有各自的使命。”
陳跡急速思忖著馮先生所說的話。
第一位白龍還活著,只是因為某些原因必須摘下面具,去做其他事。
會是什么原因呢遠走他鄉亦或是有了更高的身份地位又或者是修行門徑出了問題 從嘉寧九年開始,面具在,白龍就在。其他生肖來來去去,夜羊死了有云羊接替,狡兔死了有皎兔接替,唯有白龍這個稱呼不會再變。
陳跡疑惑道:“現在的白龍是誰”
馮先生饒有興致道:“你問這個做什么”
陳跡凝重道:“我先前與‘白龍’做交易,我幫白龍做事,白龍幫我救人。如今換了人,這個承諾是否有效”
馮先生哦了一聲:“原來你在擔心這個......不必擔心,承諾依舊有效,而且他可比我更講信用。這位新白龍啊,行事倒比我端正些,送你一句忠告吧,若從今往后這司禮監你只能信任一人,一定是他。”
陳跡瞳孔微縮。
新的白龍是誰,竟能成為自己在密諜司里唯一可以信任的人馮先生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馮先生卻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隨口道:“再給你兩個問題的機會,也算是臨別的贈禮。機會難得,心里已經有答案的,便不要再問了。”
長長的詔獄甬道里,陳跡抬頭看著囚室頂端,咽回了嘴邊的問題。
他長久的思考著自己最想問的問題,馮先生倒也不催促,鼻音里哼著不知名的小曲,手指一下一下的敲擊著膝蓋。
陳跡斟酌許久,終于問道:“我師父去北方做什么,有沒有危險”
馮先生好奇道:“這么難得的機會,不問問與自己有關的嗎你師父都已經去景朝了,此生都未必再有見面的機會,關心他做什么”
陳跡再次重復道:“我師父去北方做什么,有沒有危險”
馮先生感慨:“你師父啊......去幫你殺人了。”
陳跡一怔:“殺人殺誰”
馮先生解釋道:“你師父的事,不是我能隨便過問的。他臨行前只隨口說起,你修行門徑里有一座自己難以翻越的大山,他做你師父也沒盡過什么心,心中有愧,于是便去想辦法幫你把那座山搬走。”
陳跡驚坐而起。
修行門徑里的一座大山 如今,全天下只有姚老頭一人知道他修的是劍種門徑,便連馮先生也不知道姚老頭要去殺的人是誰。
劍種門徑里只有三人,其一是陳跡,其二是景朝軍情司苦尋多年未果之人,其三陸陽卻是天下所有行官心里最巍峨的那座大山。
陳跡聲音干澀道:“我師父有沒有把握”
馮先生懶洋洋道:“沒把握。但只要能重傷對方,為你拖他三年,也算是個可以接受的結果。”
那個刻薄的小老頭,嘴上總說大家不必有師徒情誼,但心里最熱的還是他。
馮先生見陳跡沉默,催促道:“好了,問最后一個問題。”
陳跡思忖片刻后一口氣問道:“馮先生此次必然不會真被斬首示眾,所以你假死脫身之后要做什么”
馮先生譏笑道:“你老惦記別人做什么,怎么都不問自己的事,難道心里都有答案了”
陳跡沉默不語。
馮先生低頭從地上撿起一根稻草,一縷縷的撕開:“我考上進士那年,殿試時寫了一篇《平北十二策》。策中所言,六策安內,六策攘外,乃我十余年心血所成。然而殿試上,卻比不過你陳家二房嫡長子的一篇歌功頌德文 章。那會兒我便知曉,學儒家經義沒什么鳥用。”
馮先生笑了笑:“至于我想做什么,其實早就告訴你了啊......”
陳跡回憶著馮先生說過的話。
在固原,馮先生曾指著遠方的一抹曙光說,五年后,景朝南下之時,我自披甲,向北而行,飲馬北海。
此時,馮先生也有疑惑:“不對,你并不是專程來找我問事情的......你只是找了借口想進這詔獄這詔獄有什么東西在吸引你 陳跡篤定,馮先生并不知道自己的山君門徑,所以對方也不知道這詔獄墻壁上的一盞盞八卦燈鎖住了什么。
這是只有山君才知道的秘密。
未等他說話,漫長甬道里傳來腳步聲。
兩名獄卒來到馮先生囚室前,平靜道:“罪囚馮文正,內廷朱批已至,即刻明正典刑。”
陳跡愕然轉頭,不是斬監候嗎 斬監候通常都要羈押到秋后問斬,若有立功者,亦或有圣心眷顧者熬到陛下壽辰大赦天下,根本死不了。
為何如此突然 馮先生以手撐地,緩緩站起身子伸出雙手,任由兩名獄卒給自己戴上鐐銬,往詔獄最深處走去。
他被押解經過陳跡囚室時,笑著說道:“小子,出將入相,后會有期。”
陳跡起身,默默注視著對方遠去的背影。
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了。
皎兔破了案,密諜司卻沒有立刻放走羽林軍。密諜司等著這些羽林軍的父母一個個交上投名狀,交了才能離開。
齊斟酌與李玄是最先離開的,而后是父親任金陵通判的周崇、祖父任大理寺丞的多豹。
羽林軍將士一個個被帶走,最后只余下出身寒門的二十多人,還有陳跡。
陳家像是聾了啞了一樣,將他忘在了詔獄里。
陳跡坐在昏暗的囚室里,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亦或是兩天詔獄沒有陽光,也聽不見雞鳴與打更人的銅鑼聲,時間成了一種虛無。
陳跡抬頭看著頭頂石壁,正有一只小小的蜘蛛拉扯著一根白色,結成完整的蛛網等待獵物。
不知何時,那名被皎兔扇了一耳光的海東青站在鐵欄外,腫著半張臉,靜靜的審視著囚室里的陳跡:“那些稍微有些家世背景的都被撈出去了,獨留你這么一個有陳家背景的留在詔獄里,稀奇。
陳跡目光從蜘蛛身上挪開,緩緩看向鐵欄外的海東青:“這位大人事務繁忙,想來不是專程來戲謔我的。”
海東青漫不經心道:“寧心不是說提審你嗎,怎么身上一點傷都沒有”
陳跡恍然明白,寧心是皎兔的本名。
他好奇道:“云羊....…”
海東青聲音微沉:“他都不是生肖了,哪來的什么云羊”
陳跡不動聲色道:“那他叫什么”
海東青疑惑道:“你連他叫什么都不知道,你與皎兔、云羊到底什么關系你是他們下級的線人么”
陳跡沒有回答。
他與皎兔、云羊如今確實是上下級關系,卻和對方想得不太一樣。
鐵欄外的海東青見他不說話,思忖片刻說道:“寧心此次破案,是你在從旁協助吧你取走了會同館的賬簿,幫她找到了高麗世子藏毒的墨錠”
陳跡依舊沒有回答。
海東青意味深長道:“寧心和紫襟從你這撈了功勞,也不惦記著把你撈出去,當真天性涼薄。他們麾下的密諜,至今連個升海東青的都沒有,這兩人只顧著給自己搶功勞,半點也不愿給自己人分潤,你跟著他們何時能出頭 如今我隨玄蛇大人,錢也有、權也有,便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日子,也值得些。”
陳跡誠懇道:“玄蛇大人確實遠勝那兩人。”
海東青滿意的笑了笑:“既如此,你是否愿意追隨玄蛇大人等他升了上三位生肖,自然要培養自己的班底,若你足夠得力,這司禮監自然有你一席之地,何必跟著寧心和紫襟當個小小的線人”
陳跡思索片刻:“實不相瞞,我也不是皎兔和云羊的線人,只是收錢辦事而已。”
海東青狐疑:“收錢辦事他們給多少”
陳跡認真道:“五百兩銀子,玄蛇大人若有需要,也可以花銀子找我辦事,在下一定為玄蛇大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海東青冷笑一聲:“不想隨玄蛇大人做事可以直說,倒也不用編出如此蹩腳的幌子。來人,將他押進琵琶廳,我自有辦法讓他說實話。”
囚室門打開,兩名密諜架著陳跡的胳膊,將他強行拖出鐵欄。
然而就在此時,長長的甬道入口處又傳來風風火火的腳步聲,海東青心里一沉,轉頭竟看到金豬正神色匆匆的趕來。
只見金豬穿過一間間囚室來到幾人面前,他不動聲色問道:“這是做什么呢”
海東青趕忙抱拳回答:“回金豬大人,此人身上有貓膩卻拒不交代,卑職正要帶他去琵琶廳審一審。”
金豬一耳光扇在海東青另一面上:“審個錘子,將他松開,我要帶他走。”
海東青被扇得眼冒金星,嘴角裂出血來:“金豬大人這是何意沒內相手諭………”
金豬冷笑:“當我是傻子老子在詔獄里審過的人比你見過的還多,高麗使臣案已結,你用什么罪名羈押他松手!”
海東青差點將后槽牙咬碎,卻又只能忍氣吞聲對麾下密諜交代道:“放人!”
金豬笑瞇瞇的看向海東青:“怎么,心里有氣”
海東青抱拳道:“不敢。”
金豬哈哈一笑:“不敢就好。黃云波,我知道你想爭羊的位置,所以立功心切。但你道行不夠,連玄蛇都不看好你,轉頭捧了高益......再好好打磨幾年吧,勉強當了生肖搞不好有性命之憂。”
黃云波低頭下,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是。”
金豬拉著陳跡便走,陳跡思忖兩息補了一句:“金豬大人尋我何事,要先付銀子才是。”
金豬微微一怔,而后順著陳跡的話茬演起戲來:“放心,銀子少不了你的。”
待離遠些,陳跡好奇道:“高益是誰”
金豬樂呵呵道:“玄蛇麾下的另一個海東青。”
陳跡試探道:“他有爭奪生肖的希望”
金豬譏笑:“沒有,我也只是隨手挑撥一下玄蛇麾下這兩個海東青而已,閑著也是閑著。日子久了你就會明白,咱密諜司的同僚之間,永遠沒有真正的朋友......不對,你、我、天馬就是真正的朋友!”
陳跡笑了笑:“咱們不是約定好,往后在密諜司要水火不容嗎,怎么改了計劃”
金豬嘆息一聲:“今時不同往日。玄蛇此人心思最為歹毒,如今玩命似的想當上三位生肖,為立功殺紅了眼,你若沒人撐腰,搞不好會出什么岔子......玄蛇平日里挺聰明的,老老實實躲在白龍后面做事,如今看到上三位空 懸,也急躁了。”
陳跡隨口問道:“金豬大人不眼紅你也有機會的。”
金豬哂笑道:“你知道為什么上三位是三位,而不是兩位,一位咱們那位內相大人要的是密諜司內三足鼎立,彼此平衡。我與天馬的關系世人皆知,好到恨不得穿一條褲子,我若去爭上三位就是找死。”
陳跡笑著說道:“原來如此。”
金豬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去,他大大咧咧說道:“你先不要考慮這些事,踏踏實實修行比啥都強。既然進了羽林軍,就趁這個機會好好修行嘛,那地方最適合韜光養晦。”
陳跡嗯了一聲。
金豬有些疑惑:“奇怪了,你不是白龍的人嗎,怎么不見他來撈你還有,你陳家都是一群畜生嗎,自家人也不救我在外面守了一天一夜,實在等不得他們了,只好自己來救。”
陳跡經過一間囚室時駐足,他看著里面委頓在床板上的羽林軍,轉頭對金豬說道:“大人,余下的羽林軍也交給我一并帶走吧。
囚室里的羽林軍豁然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