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良回到家后,龔母沒有說什么,只是去通知鄰居告訴他們龔良回來了不用再找,然后用爐子把飯盒里的飯熱了一下讓龔良快些吃飯。
飯盒里是鵪鶉蛋燒肉和窩頭,窩頭看上去皺皺巴巴的不太成形,一看就知道是用純粗糧做的。鵪鶉蛋燒肉是下午龔良熱菜時撥出來的分量,龔父龔母一口未動。
龔良全程沒有怎么說話,吃完飯把飯盒洗干凈,簡單洗漱后回房休息。
第2天龔良起來的時候,龔母已經不在家里了,桌子上放著一根煮好的玉米,龔父龔母的房間房門緊閉著。龔良往里面看了一眼,見龔父還在閉眼睡覺就沒有說話,上班去了。
龔良沒有上帝視角看得不真切,秦淮一直在屋子里閑逛。看到龔母天還沒亮就起來熬藥,打掃衛生,整理要洗的衣服,做針線活,一刻都不閑著,生怕自己少干了有人就要多干。
龔良醒前一刻鐘龔母拿著要做的針線活出去補衣服了,估計是算好了時間怕被龔良看見。
龔母要補的衣服款式很多,樣式很雜。那些衣服大概率不是他們家的,是她在外面接的活。
至于龔父,他也沒有睡,早就醒了。
大半時間是睜著眼睛躺在床上發呆,偶爾會試圖動動看看自己究竟癱了多少,然后無神地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發呆。
龔良走路上班,邊走邊啃玉米。
銷售科雖然有辦公室,但是辦公室是常年不滿員的。秦淮數了數,辦公室有11個位置,理論上銷售科至少有11個人,但是上午到崗的只有4個。
陳科長、龔良、劉海還有一個沒見過的中年人,昨天讓劉海少說兩句的中年人今天沒來,估計是去外面跑業務了。
在外面跑業務辛苦,坐辦公室也不可能閑著。龔良被分配了收集信息的任務,說是收集信息,其實就是看報紙、寫信、打電話。
看來自全國各地的報紙,從報紙上尋找有可能有訂購絲意向的廠子。有一定成功概率的直接打電話,概率渺茫的寫信,這三個活不可能同時進行,上午的時間龔良主要負責看報紙,記錄信息。
秦淮在旁邊看,深刻意識到龔良確實是一個天生的銷售。
龔良不光嘴皮子利索,臉皮厚,擅長死纏爛打和打蛇上棍,他也很擅長收集信息、辨別信息、提取信息。很多報紙上的內容明明是打廣告,比如手工藝制品、玩具,他都記錄,標注可以推銷的類型。
就連宣傳報道某珍珠養殖場的珍珠在去年的展會上大受好評,創匯成功的新聞他也要記下來,標注可能需要絲制包裝。
有這份能力和耐心,秦淮充分相信龔良年初把魔都的單子談丟,不是能力問題,純純是心態問題。
難怪陳科長會如此信任龔良這個剛剛轉正的小年輕,談大單的時候都讓他出面當主力。
上午的工作結束后,龔良沒去食堂吃飯,跑去找陳科長請假。直接說明原因,也沒編故事,就說井師傅讓他下午去一趟國營飯店。
陳科長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沒讓龔良寫假條,跟龔良說要是國營飯店那邊結束的早,不用來單位,直接回家就行。
龔良去食堂吃了頓飯才出發去國營飯店。
織絲廠的食堂菜非常敷衍,雜糧饅頭、肉沫燒白菜和清炒白蘿卜。除了肉末燒白菜里能見到點油花,清炒白蘿卜看上去跟水煮的沒什么區別。
這個伙食,難怪織絲廠的工人都在想方設法往其它廠調,從伙食就能看出來廠子的效益確實不太行。
龔良到國營飯店的時候,國營飯店剛剛結束營業,服務員已經在端著碗吃面了,看上去是白面,伙食不錯。
見龔良來了,圓臉微胖的服務員抬抬頭,用眼神給他指了指去廚房的路,像是不太愿意張嘴似的拉長尾音道:“井師傅在廚房里等你。”
龔良有些不明所以地走進廚房。
廚房里只有井離鄉一人。
“來啦。”井離鄉笑瞇瞇地看著龔良,指了指臺面上所有能看得到的食材,“有沒有什么想吃的。”
言下之意就是想吃就點,今天所有的菜品由井師傅買單并制作。
龔良一時間非常惶恐。
他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案板上漂亮的五花肉,然后迅速挪開眼。又看到了雞,挪開眼。鴨,挪開眼。魚,這個沒挪開,看了一會兒看到了螃蟹。
龔良指了指螃蟹。
根據龔良打量食材的順序,秦淮看出了規律。
貴的不敢看,一直在挑便宜的。
這個年代,螃蟹魚蝦是絕對的便宜貨,河里到處都是想吃就撈。想把這些菜做的好吃就得下佐料,佐料就代表著花錢,白水煮著又不好吃,最關鍵的是沒有油水,吃下去不像豬肉那樣有飽腹感。
雖然現在是螃蟹最肥美的季節,但這一大盆到處亂爬的螃蟹還真不一定有案板上那一小塊五花肉值錢。
“螃蟹呀,這個時節的螃蟹確實不錯,肥美,蟹黃多。讓我想想螃蟹可以做些什么,燒菜有點太隆重,難免被人詬病我以權謀私。”
“要不做點心吧,蟹黃小籠包如何?”井離鄉問。
龔良連連搖頭,蟹黃小籠包他知道,要用到豬肉,太貴。
井離鄉也看出了龔良的心思,無奈笑笑:“既然小良今天不想吃豬肉餡的,那不如做蟹黃燒麥,蝦肉餡配螃蟹,雖說有點麻煩但是食材好取,也不費錢。”
龔良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井離鄉開始制作蟹黃燒麥。
這道菜的秦淮非常熟,制作過程熟到把他眼睛捂上都知道下一步該做什么。
秦淮的蟹黃燒麥是鄭達教的,鄭達的蟹黃燒麥是井離鄉教的,因此秦淮和井離鄉的蟹黃燒麥其實是一脈相承。
井離鄉的每一個動作秦淮都很熟,但是有點陌生。
怎么說呢,白案水平太高了。
在忽視體力的情況下,白案廚師的水平理論上是可以越練越高的。
白案不像紅案那樣對力氣和技法有那么嚴苛的掌控程度,紅案廚師過了壯年廚藝就會逐漸退步,經驗雖然更加老道,但是身體會跟不上腦子。尤其紅案又是高體力勞動,年紀大了根本跟不上廚房的強度。
白案相對來說好很多,這也是為什么紅案廚師中女性廚師非常少,但白案廚師里女性廚師相對多的原因。
現在井離鄉雖然已經50多了,還瘸了一條腿,但是白案廚藝水平還處在巔峰時期。處在秦淮在邊上看著只能張著嘴感嘆真是望塵莫及,自己何年何月才能練出如此水平的巔峰時期。
他的動作已經不是能用行云流水和一氣呵成來形容的了。
秦淮覺得井離鄉大概是他見過廚藝第二好的,第一好的是教學視頻看不太懂的江承德。
井離鄉的這個多少還是能看懂一點的。
“昨天晚上回家想了一晚上吧?”井離鄉在揉面的時候還能分神和龔良談心。
龔良點點頭。
“有想出什么嗎?”
龔良沒說話,沒說就是沒有。
“有的時候做決定的過程很難,但是等到你下定決心開始做那件你覺得很難的事情的時候,往往沒有那么難。”井離鄉道,“就像勝利第1次切到手時的那樣,從那以后他總是非常小心,生怕再切到一次手。”
“可實際上人不是一次失敗后就會次次失敗的,學廚的時候也不是切了一次手后就會切很多次。”
“人在失敗的時候會獲得教訓,會改正,改正就是為了不再重蹈覆轍。”
“如果連嘗試的勇氣都沒有,就會連知道自己有沒有改正的機會都沒有。”
龔良在邊上靜靜地站著,沒說話。
井離鄉輕笑出聲:“覺得伱井師傅又在說一些大道理,說空話是不是?”
“沒有。”龔良連忙否認,“我只是…只是…現在想這些東西也沒有用,展銷會的名額都沒有了,我連嘗試的機會都沒有。”
“機會一直都在呀。”
“我現在都記得去年你爸媽是怎么眉飛色舞地跟我說,你的第1筆單子是怎么談下來的。”
“制絲廠沒有單子,你就去報紙上找有意向的廠家,一個個打電話。陳科長覺得你電話打多了,電話費高費錢,你就寫信,等回信。”
“其他人去金陵出差,一來一回只去原定要拜訪的地方。你提前做好功課,比別人多拜訪幾個廠,哪怕門衛不讓你進去在外面吃閉門羹,你也在門口蹲人家采購的領導。”
“你的第一個單子不就是這樣蹲來的嗎?”
龔良沒想到井離鄉居然記得這個,還記得這么清楚。
“你們陳科長人是古板,但不壞,也惜才。不然他也不會在你還沒轉正的時候就把你當骨干培養,不會讓你一個新人去魔都擔重任談單子。”
“一次失敗就放棄,這可不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龔良啊。”
“我記得你小時候,過年的時候我做了點心,你嘴饞想討吃的,一次不成,就兩次,嘴里的漂亮話就沒停過,一個招數不行就換另一個,你可不是那種挨了一棍就放棄的性格。”
龔良被井離鄉說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低著頭臉微紅:“井師傅,那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
“你是上初中的時候不是還坑勝利和鄭達的…”
“井師傅!”龔良已經開始哀求了。
井離鄉笑著閉嘴不再揭龔良的底褲,靜靜做蟹黃燒麥。
蟹黃燒麥真的做起來,所需要的時間并不長。很快,蟹黃燒麥就上鍋蒸制了。
“我是想說,小良,這些年你井師傅我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你不是那種上面不給展銷會名額就會認命的人。”
“當初陳科長不讓你打電話,你都會寫信,現在我相信你也可以做到。”
“只是你心里還在猶豫,猶豫要不要做這件事情。”
“但是我有一句話想告訴你,機會轉瞬即逝,不是每次都有這么好的機會放在你眼前等著你去抓住的。”
龔良還是沉默不語。
井離鄉不再說話,等蟹黃燒麥蒸好出鍋。
七八分鐘后,蟹黃燒麥出鍋。
微微吹涼,龔良夾起一個蟹黃燒麥一口包下,一嚼。
龔良眼睛都睜大了,一句話沒說,卻仿佛什么都說了。
在龔良瘋狂咀嚼的時候,井離鄉站在邊上笑瞇瞇的問:“明天想吃什么?”
龔良:!
龔良連忙咽下,連連拒絕:“井師傅,不用,我明天…”
井離鄉不給他拒絕的機會:“別跟我客氣,想吃什么就點。人要直面自己的欲望,也要直面自己的內心,你先要確定你想要什么才能有做選擇和努力的動力。”
“你井師傅我不是只會說空話的人。”
龔良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說:“井師傅,我想吃肉包。”
井離鄉大笑出聲:“我就知道,你小子從進廚房開始那眼睛就在五花肉上沒挪開過,行,明天給你做肉包!”
“特制的肉包,三丁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