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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 誰教她的?

熊貓書庫    長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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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祥的頭頓時伸得更長了,好奇問:“常娘子贏了還是輸了?”

  看著那伸到自己前面的頭,崔璟:“…你不妨跳下去細看。”

  元祥應聲“是”,伸手將那窗靈打得更大了些,正要有動作時,又忽地一頓,謹慎問:“都督,此舉是否太過異樣顯眼?”

  崔璟看著他,沒說話。

  元祥干笑著將窗子合小了些。

  那后院忽起了喧鬧聲,的確是因分出了勝負。

  而這種喧鬧,往往只會在出現了眾人意料之外的勝負時,才會出現。

  但這意料之外的結果,并不算突然——贏棋與輸棋并非只在一招之間,從始至中再至終,輸贏是如何被定下的,這過程被所有人清楚地看在了眼里。

  看著面前的棋盤,宋顯盡量使語氣聽起來足夠平靜地道——

  “是我輸了。”

  他幾乎在克制地等待著對面那本就張揚的少女露出得意之色,或是說些囂張之言…的確,她現在很有資格這么做。

  “宋舉人是這一局輸了而已。”那少女語氣平和地提議道:“先前并未約定幾局為準,不如三局兩勝如何?”

  宋顯抬眼看向她,有意外,有不解,也有質疑…莫非是一局不夠,還想再贏他一局,好將這風頭出得更徹底一些嗎?

  但那雙眼睛平靜坦誠到毫無破綻。

  片刻的對視后,宋顯竟自覺有些狼狽地移開了視線,再看向那棋盤,恍忽間似又被拉回到了那無聲的戰場之上——這對弈的過程,一度令他猶如置身戰場之上。

  這很奇怪,他分明也不知真正的戰場該是什么模樣。

  且此刻再留神回顧,又覺對方的“戰術”并非是勐烈的進攻,而是于運籌帷幄之下竟有迂回懷柔之氣…

  常言固然道觀棋者清,然此中感受,不會有人比置身其中的他更清楚。

  是錯覺嗎?

  她豈有迂回懷柔的必要,豈有為保全他顏面而隱晦相讓的必要?

  眾目睽睽之下,她應是贏得越快越好,傳出去才能更光彩更有噱頭,如此方符合她的行事作風不是嗎?

  這一刻,他竟覺面前這一貫被他定義為膚淺張揚的少女,倏然間變得莫測起來,竟好似他從未真正看透過她…

  這種感受帶來的沖擊,竟比輸棋來得更叫他無法接受。

  “宋兄,那便再來一局吧!”

  “是啊宋賢弟,此一局想來是輕敵了…”

  “這一局宋兄可莫要再有保留了…”

  聽著耳邊的勸說安慰聲,宋顯面色一陣紅白交加。

  他起初的確是輕敵了,但有所保留的人并不是他。

  “不必了。”

  他四肢有些麻木僵硬地起身:“輸了便是輸了,的確是宋某技不如人。”

  此時若再行詭辯之言,才是真正落了下乘。

  聽他開口認輸,四周再次變得嘈雜。

  聽著那些并不尖銳的議論聲,尋梅社里其他人的臉色仍無可避免地難堪起來。

  相較之下,崔瑯的話就很尖銳了:“這就認輸了?那接下來是不是就要踐行拜師之言了?”

  崔瑯的臉上是不加掩飾的揚眉吐氣。

  師父贏了,無二社保住了,他的家還在!

  而且他就要有師弟了!

  等等…這宋顯竟要做他師弟?

  看了一眼宋顯反復變幻的臉色,崔瑯忽然覺得有些不公平:“話說回來師父,就這么叫他拜師,會不會太便宜他了?”

  他當初為了拜師可是準備了許久,還冒著被打的風險呢,怎這人輸了一局棋,反倒撿了這天大好處!

  可惡,世人竟有如此不勞而獲無功受祿之人!

  但宋顯顯然并不這樣認為。

  可他清楚此時由不得他口出反悔之言。

  無數道視線落在他身上…宋舉人當真要拜一名女子為師嗎?

  且是這樣一位年少的小女郎。

  宋顯方才已站起了身來,反觀那年少的小女郎仍坐在原處,她此時看向那高她許多的青年宋顯,卻不曾給人半分仰視之感。

  她開口,語調不急不緩:“宋舉人當知,自身高大無需通過輕看貶低她人來證明,更不宜以偏見目光將自己困于迷障之內。”

  四下一靜。

  這就開始擺出老師的姿態來說教了嗎?

  聽得此言,宋顯只覺面上一陣火辣痛感。

  “我拜師喬祭酒之事,的確不算公正,雖是我私事而已,但拜師被拒的宋舉人待我有幾分看不慣也算人之常情,換做我興許也會心存不滿——”

  少女的聲音還在繼續:“但這份看不慣與不滿,之后無論是消除還是加深,皆需基于事實,如若一味固守這偏見,使自己陷入偏頗偏執之中,豈非得不償失?”

  宋顯僵硬冰涼的十指微顫后緩緩收攏。

  說教完了,接下來便要順理成章地讓他拜師了是嗎?

  “與人解惑者,方可為師。”常歲寧此時也起了身來,卻是道:“若宋舉人認為我此言有解惑之用,那我今日便算是做了宋舉人的老師了——”

  最后道:“拜師是為志同道合之選,不為結仇,宋舉人若無心,這師不拜也罷,若日后有心,再拜不遲。”

  四下訝異聲一片。

  這竟是松了口,不打算讓宋舉人當場拜師了?

  有人為宋顯松了口氣,也有人拿不一樣的目光重新看向了那位年少的女郎。

  榮王世子是后者。

  崔璟是于后者之外,另多了一層思索。

  “大都督,您真別說…”因凝神聽至現下,元祥回過神來,忽現感慨之色:“屬下覺著常娘子這番話…無論是立世還是來日入官場,于那位宋舉人而言,都是有大用處的,這宋舉人縱是喊句老師也是不吃虧的。”

  今日看似在這局棋上吃了虧,日后卻可省得栽大跟頭了。

  崔璟看著那石桌旁相對而立的二人。

  那宋顯待她,顯然是有敵意在的。

  但她待對方,卻稱得上包容耐心了。

  這與她對待明謹昌淼之流的能動手絕不動口的態度,可謂截然不同。

  賭棋也好,方才之言也罷,再有那拜師或不拜師的輕重進退把握——她在堅定地推翻對方那以偏見筑起的高臺之余,又有一份恰到好處的保護。

  保護著那寒門舉子的自尊與傲骨。

  這非是平等對視的心軟,而是一種由上至下的…惜才之心。

  這幾乎不可能平白無故地出現在一位少女身上的氣度與眼界,使崔璟眼中難得起了一絲困惑之色。

  “這是誰教她的?”他如自語般問。

  元祥“啊”了一聲,下意識地道:“喬祭酒吧?”

  喬祭酒不是常娘子的老師嗎?

  崔璟未置可否。

  后院石桌旁的那位宋舉人,面色復雜地抬手施禮罷,略顯狼狽地離開了此處。

  “宋兄!”有人跟隨而上。

  而他那不省心的弟弟正叉腰道:“今日不拜這師,來日可沒這等好機會了!”

  朝著宋顯的背影喊了這么一句,崔瑯又與常歲寧道:“師父,日后他若再想回頭拜師,可不能便宜了他,到時便由我來把關好了!”

  胡煥暗暗搖頭。

  看這架勢,崔六郎是真想關門啊。

  崔瑯的想法的確不太友善,做不成關門弟子,把門弟子舍他其誰?

  “寧寧的棋…竟也下得這般好么?”喬玉柏難掩驚異之色——不知道的驚嚇越來越多了!

  “這有什么,寧寧的長槍還使得很好呢。”常歲安給出了他一句萬能解惑答桉:“你還不知道吧,寧寧的強項便是將別人的強項變作自己的強項!”

  喬玉柏:“…”

  這毫無人性的強項是認真的嗎?

  怎覺得自寧寧這腦子壞了以來,竟像是被老天爺單獨開了小灶…不,這哪里是小灶,分明是喂了場饕餮盛宴吧!

  喬玉柏心情復雜地看向那少女,他只想問,這飯吃的,寧寧撐是不撐?

  “常娘子方才只道棋下的還不錯…此言未免過于謙虛了!”譚離此時不禁感慨道——枉他方才還為常娘子捏了把冷汗呢,原是杞人憂天了。

  常歲寧笑了道:“同騎射和書畫相比,是只能稱之為還不錯。”

  譚離:“…”

  很好,這種謙虛了卻又完全無法謙虛的玄妙境界,實非一般人可觸及。

  聽著耳邊越來越多的夸捧聲,常歲寧面上并無得色。

  這與她而言稱不上什么真正的比試,實則她還是勝之不武了。

  須知人與人的天分縱然相同,但若出身環境不同,縱付出同樣的努力,也注定會有差異——她從前那個太子做的,雖很有些傀儡的意思,但儲君該得到的待遇,她皆為自己爭取到了。

  若說棋局如戰場,那她自很久前手中便握有一把如曜日一般的絕世好劍,而宋顯,手中至多只有一根針在。

  這原本就不公平。

  但萬里江河需有提劍者以血肉來守,需手握刻刀者盡心竭力來修正凋琢,亦需有擅持針者來嘔心瀝血去描繡。

  他們并非對立,縱未必能同路,但仍當各司其職。

  “走走走,咱們回去接著喝茶!”

  崔瑯心情大好地招呼著眾人,又邀請了譚離他們——說話好聽不別扭的人,他崔瑯最喜歡了!

  譚離歡喜地應了下來。

  “譚兄,宋舉人才走…這不妥吧?”身邊有人小聲提醒。

  “咱們也總不好跟上去同哭吧?”譚離壓低聲音道:“宋舉人現下正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今日他本就是蹭飯來了,這飯才吃一半而已,肚子還沒飽呢,尋梅詩會這般的宴席注定是沒法子繼續了,不找下家還等什么?

  況且這下家還是常娘子!

  譚離才不管旁人,自行加入了無二社眾人之間。

  出于禮節,常歲寧便也邀請了旁觀許久的榮王世子。

  “…只是席上無酒。”

  “有此羸弱軀體,本也不宜飲酒。”榮王世子笑著道:“如此倒是甚好,倒省得掃諸君之興了。”

  常歲寧微笑:“那便請吧。”

  一行人便往竹院而去。

  喬玉綿牽著女使的手慢慢走著,崔瑯始終走在她身后三步開處,替她阻去后面略顯雜亂的人流。

  跨進竹院的門檻時,喬玉綿似有所察地頓足,有些疑惑地回過了頭。

  雖知她瞧他不見,崔瑯仍有被抓包之感,胡亂地哎了一聲,雙手在身上一通亂摸:“一壺,我的扇子呢!”

  “應是落在席座上了吧?”

  “快進去給本郎君找找!”

  喬玉綿莫名心安幾分。

  是崔六郎一直在她身后啊。

  她微彎了嘴角:“小秋,咱們也進去吧。”

  常歲寧等人離去后,那些自各處而來的圍觀之人也邊議論著散去了。

  館內有伙計走到那石桌旁,欲將棋盤撤去。

  “且慢。”

  青年清冷沉穩的聲音響起,伙計轉頭看去,雖不知來人身份,但仍下意識地退至一旁,行禮暫且離去。

  館內常有官宦權貴出入,身為伙計便也練出了一雙識人之目。

  崔璟走來,視線落在那棋盤之上。

  他靜靜看著,眼前似乎重現了那少女端坐執棋的過程。

  落子成局,棋法如兵法…

  而這用兵之法,似乎很像一個人的用兵之道…這并稱不上如何明顯,只因他曾多年反復研習歸納,十分熟悉“先太子殿下”的用兵之道,方有此感受。

  字跡畫風可以臨摹…兵法,又是從何習來?

  此時,一枚邊沿剛泛了黃的銀杏葉,打著旋兒輕落在了棋盤之上。

  崔璟抬手,將那銀杏葉移開,修長手指落在了方才被銀杏葉覆蓋著的一顆白子之上,并拿了起來。

  這應是她最后落下的那一子。

  “…長兄?!”

  忽有喊聲從身后響起,正入神的崔璟下意識地收回手,而那顆棋子也被他收進了掌心之內。

  “長兄怎也在此!”崔瑯驚喜地走來:“是與九堂叔一同過來的?”

  崔璟不置可否:“怎出來了?”

  “我來找扇子呢!”崔瑯晃了一下手中折扇:“應是方才同那些人推搡間不慎掉落在此…對了,長兄方才可瞧見師父同那宋舉人比棋了沒有?”

  崔璟頷首,那握著棋子的右手負于身后。

  崔瑯還是眉飛色舞地將方才比棋的局面又重述了一遍。

  崔璟:“…”

  所以,問他可有瞧見的意義在于…?

  末了,崔瑯壯著膽子邀請自家長兄:“長兄可要一同進去坐坐?”

  崔璟看一眼竹院方向:“不必了。”

  他進去倒是坐下了,那些學子們怕是不敢坐了。

  “那長兄稍等等!”崔瑯言畢匆匆揖了一禮,便小跑回了竹院。

  崔璟不解,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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