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無絕的確認之后,圣冊帝問:“若其身上果真有崇月的魂魄,那此陣是否會傷到她?”
無絕正色道:“若與陣法互感,多半是會生出顯而易見的不適,但一時半刻并不會危及性命,到時只需及時阻斷感應,將人帶離陣法即可。”
圣冊帝頷首:“如此朕便放心了。”
“朕即刻便使人傳令下去,此番在大云寺停留三日…左領軍衛大將軍李逸與常大將軍已率軍抵至淮南道,朕要為我大盛二十萬討逆將士在此持齋三日,以祈上蒼護佑。”
她道:“如此,便請常家郎君與女郎來此,隨朕一同為常大將軍祈福。”
這般說辭合情合理,不會引起任何懷疑。
她先要確保,那個女孩子可以不受驚動、聽從她的安排,順利地來到大云寺。
帝王話中的用意很明確,崔璟等人聽在耳中,便該知曉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
此時,圣冊帝看向了明洛:“固安,此事便交由你去辦,明日一早你親自回城去往常府,傳朕口諭,接常家女郎來此祈福。”
明洛神思微滯一瞬,垂眸應了聲“是”。
但她能察覺到,圣冊帝的目光一時并未從她身上離開。
那視線平靜無聲,卻讓她生出極強烈的被審視之感,好似她的一切想法心思皆在那道目光下被洞悉看破。
明洛只覺周身泛起寒意,卻又于這深秋之際被汗水浸濕了后背。
片刻后,那道聲音再次響起:“切記,此事決不可有任何差池。”
“是,陛下放心。”明洛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足夠平靜沉穩:“洛兒明白。”
姑母是在提醒她,這件事對姑母而言尤為重要,那句“決不可有任何差池”,意在讓她留意提防一切有可能會妨礙此事之人,而她…也在此列。
原來,這便是姑母今晚依舊讓她一同來此旁聽此事的緣故。
她此時終于懂了。
同崔大都督與無絕大師不同,她今晚的作用,是在此事中看清局勢與自身位置。
姑母此毫無隱瞞之舉,看似是對她的信任,實則是姑母不想因她生出不必要的麻煩——與其讓她于暗處心生不明猜測,有暗中妨礙此事的可能,姑母選擇了讓她知曉一切打算,將她完全置于明面之上,甚至專讓她為此事負責,借此將一切麻煩扼殺杜絕。
帝王要掌世而非避世,要用人而非避人,故掌控二字便尤為重要,而她的姑母,向來很擅長掌控他人之道。
至少,她此刻能無比清晰地感受到,她從始至終都在姑母的掌控之中。
她在帝王面前如小小螻蟻,帝王為她圈定了界限,她在此界限之內如何爬動探索,俯視著這一切的帝王都不會過問在意。
而此時,這位帝王是在提醒她,勿要生越線之心。
這提醒是為眼前之事,更在日后長久時,是在提醒她要長長久久地“安分守己”…所以,姑母這是真正在為“長公主殿下”歸來,而開始做準備了嗎?
可她呢?
若那個荒謬的妄想果真實現了,若那常歲寧身上當真有崇月長公主的痕跡,哪怕只是些許…那她的容身之處在哪里?
她的日后,果真還有“長久”可言嗎?
“如若當真是崇月回來了,無絕大師與崔卿,包括這些年代朕奔波于大云寺與宮城之間的固安在內,皆是朕的功臣。”
圣冊帝眼底有一絲希冀之色:“整整十二年了…上天究竟是否肯憐憫朕與崇月,明日便可有答桉了。”
塔外,雨聲不知何時已經休止。
然無星無月的夜色依舊一片漆黑。
夜漸深,寺中各處多已熄了燈火,整座巍峨莊嚴的寺廟浸在濕冷的夜色中,叫人分辨不出原本的輪廓模樣。
無絕的方丈室內也早已熄了燈。
雨雖已停,風聲未止,緊閉著的窗靈不時發出咯吱輕響。
再一聲聽來沒太大不同的“咯吱”聲響起時,有冷風灌了進來。
無絕自床榻上坐起,似要起身去關窗。
然而他赤著腳還未能去到窗邊,忽然就被人從旁側制住了肩背,捂住了嘴。
方才與風一同入室的還有一道黑影。
那并無攻擊性的黑影壓低聲音道:“大師勿要出聲,是我。”
無絕點了點頭。
崔璟遂收回手后退一步,抬手致歉。
無絕沒說話,只將那窗戶關上并從里面閂緊,而后一把抓過青年的手臂,將人拉到了自己床邊,無聲做了個“跟上”的手勢。
隨后,無絕率先跪趴了下去,于黑暗中蠕動著爬向了床底。
崔璟:“…”
這就是世人眼中的得道高僧嗎。
眼看無絕從床底探出了一只手朝他擺動,崔璟倒也沒有遲疑地一同爬了進去。
好在無絕倒也不是要邀他趴在床底說話,否則就二人一個過于圓潤,一個過于高大的身形而言,這小小床底實在擁擠。
床底設有無絕最擅長布置的機關暗道,十分隱蔽。
無絕開啟機關后,帶著崔璟入了暗道,二人進去后,那機關便在身后合上。
崔璟跟著無絕在黑暗中順著暗道走了不遠,便覺周圍寬敞起來,無絕熟練地摸索到一旁,點燃了一盞油燈,四下亮起,可見是一方密室。
崔璟的目光率先落在了那堆成了一座小山的酒壇上。
無絕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煞有其事地道:“…都是空的,拿來提防隔墻有耳的!壇罐之物,皆有擋隔收音之效,崔大都督想必也知道的吧?”
崔璟點頭。
但據他所知壇罐之物要想起到收音之效,還需砌在墻體之中,并非隨意擺擺就能把聲音敷衍過去。
況且這酒氣實在很重,住在此處的老鼠怕都要終日醉生夢死,待會兒他出去后,還要當心處理掉身上留下的氣味。
崔璟無意揪著這位住持方丈偷偷藏酒之事,他開口道明來意:“崔璟來此,是為天女塔之事。”
“我知道,所以才一直留窗等著崔大都督這有緣人過來。”無絕也懶得自稱貧僧了,他看著面前青年:“崔大都督果然來了。”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但眼底卻逐漸浮滿了笑意,聲音則略有些沙啞:“崔大都督這一來,我這心里,便有答桉了。”
對上那雙看似平靜,卻有無數情緒翻騰,但仍含一絲詢問之色的眼睛,崔璟點頭:“是。”
這一字落在無絕心上,叫他好一會兒才回神。
他似有些站不太住,往后退了退,靠著冰冷的石壁緩緩坐了下去,拿那只大胖手抹了抹濕潤的眼睛。
就在崔璟想著要不要說些什么時,只見無絕“啪”地一拍大腿,忽然笑了出來,暢快大嘆道:“我就知道,我還是有些本領在的!”
“等見了殿下,我回頭倒要問問,如今她再看天鏡那老兒與我,究竟誰更厲害!”
崔璟:“大師當初之所以設下此法陣,莫非便是為了同殿下證明這一點?”
無絕:“可不是嘛!”
這自然是玩笑話。
崔璟也席地盤腿而坐。
分明是幽暗密室,地下遍是灰塵,可身穿黑袍的青年此時這般坐下,莫名便叫無絕生出了他這處密室頗華貴之感。
嘖,這小子,站哪兒哪兒貴。
無絕收起那一瞬間的感慨,再看向那青年,眼中多了份思索探究:“敢問崔大都督是何時確認的?”
“先前只是猜測,真正確認,正是今晚。”
“我能否聽一聽崔大都督是如何確認的?”
崔璟點頭,將自己一路而來的猜測同無絕言明,包括無絕此前同他提到的,觀常歲寧面相有變之言。
“…是。”無絕緩聲道:“那女娃自合州脫險之后再來大云寺,我一眼便瞧出了那一絲變化。”
但那時他只當是孩子大難之后的改變,未曾過多深想,故他那會兒只笑說感慨“小歲寧瞧著怎愈發好看了”。
“既崔大都督已經確認,可方才…為何要在陛下面前隱瞞此事?”無絕試探地問。
青年沒有猶豫:“是否要言明此事,當由她自己決定。”
他并不知她的想法,她是如何看待圣人的,但她既遲遲未能透露什么,想必她自有打算,或是還未考慮好。
無絕:“你這么做,可是欺君之罪…你還敢來尋我,就不怕我轉頭便告訴圣人去?”
“此還魂陣為不傳之禁術,其法違背天地輪回之平衡,大師當年曾欲秘密設陣,是被圣人察覺后,才得以建此大云寺,而大師執意設陣之后,即大病兩載,險些性命不保——”
這些且是看得到的,看不到的地方,或付出了更多。
崔璟看著無絕,眼中有敬佩之色:“大師才是為此事犧牲最多之人,若崔璟連大師都不信,便無人可信了。”
無絕長吁了一口氣,笑了笑:“崔大都督這是將‘那女娃’的事,真正看作自己的事了啊。”
崔璟微微動了動嘴角,到底沒有否認。
“你說的很對,此事當由她自己決定,自決心設下此陣起,我便是這般打算的…”無絕聲音低低地道:“殿下重活這一回,不是為了做誰的臣子,誰的孩子…她只需做自己,做自己想做之事。”
說到此處,無絕看向崔璟:“所以,我從一開始就騙了圣人一件事。”
崔璟正色等著他往下說。
“此回魂秘術,并非沒有應驗的先例…百年前西域即有人設下過此陣,死者數十年后得以借尸還魂,但不久后即被當作妖邪燒死了。”
“當初,我那好友于西域尋到那本殘破的古籍時,也打探到了此事,只是他為免此事泄露,彼時便抹去了那樁舊事傳聞的一切痕跡。”
他口中的好友,是孟列。
“當年我未曾打算告知圣人我欲設陣替殿下招魂,只是不慎被圣人察覺…唯有如此了。”
只是他到底有所保留,未曾與圣人言明此陣極有可能應驗的真相,他不想圣人存有太大希望,以免來日萬一成真時,他不好替歸來的殿下掩飾隱瞞。
說白了,他早就做好了若殿下一旦回來,他便要與那位圣人分道揚鑣的準備。
但他并不確定殿下會以什么身份回來,要等多少年才能回來,他本想,他死之前或許都等不到了。
沒想到,上天還是肯憐憫一下他這注定不得善終之人的。
“…若非天鏡那老兒碎嘴,圣人本也不會這么快察覺!一出關就到處胡咧咧,就他會看相唄!”無絕說到此處不免忿忿:“閉了三年關,怎也沒閉沒他!”
這話是有損功德,但他都逆天而為了,自然擁有破罐子破摔的資格。
“偏圣人信重他…他說什么鬼話圣人都信。”
無絕皺眉道:“實則不止我暗中防著陛下,陛下待我也非完全信任…當年因那本載有此秘術的舊籍略有缺失處,圣人曾以暗中使人搜尋完籍為由,拿走過一段時日,我疑心天鏡也已經看過了。”
崔璟:“所以,大師方才唯有同圣人說出了那個入陣試探之法。”
無絕點頭。
此法在那本古籍中有間接記載,他如果閉口不言,而天鏡若是記得,圣人之后便會知道他在刻意隱瞞,如此就等同不打自招了。
方才塔中那般情形,他已試著以“常家女娃不是明、李兩家血脈”為由,想打消圣人的猜測,但圣人之心甚堅,他若再執意否認,那就說不通了。
“大師可記得‘她’初次來大云寺,你我自天女塔內出來時看到的情形?”崔璟問。
“記得…想來那便是不慎與陣法互感了。”
崔璟道:“彼時她尚未入塔,便已有如此感應,若明日一旦進塔,必然會有異樣。”
無絕憂心忡忡:“但此陣明日卻是非入不可的…因為無論用什么法子避開,都只會坐實圣人的猜測。”
崔璟:“大師可有應對之法?”
“我師父知我這性子愛惹事,倒曾給我留有一物,可稍擋陣法災厄…但此陣為邪陣,那玩意兒怕是也不頂用…”
無絕思索間,只聽面前的青年開了口:“既無可應對之法,晚輩有一提議,不知可行否——”
無絕正色看著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