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一時有些怔在原地,直至曹操抬頭看了過來,朝著曹丕伸手招了招。
“丕兒。”
“父王。”
曹丕連忙上前跪在榻邊,然后開口道。“兒臣恰有一喜事欲告知父王。”
“何事?”曹操問道。
曹丕臉上擠出著喜色地說道。“圍城的漢軍退了,大魏守住了,父王無須擔憂國事,且放心地歇息養病即可。”
“退了?”
曹操眉頭一皺,那涌著不太正常潮紅的臉色閃過了一分銳利,轉而質問道。“漢軍因何故退兵?”
曹丕連忙答道。
“早在十日前,并州就傳來了鮮卑異動,浩浩蕩蕩二十余萬胡騎南下,而后那鮮卑大軍先是偷襲在并州分兵攻城的張飛一部,緊接著就一路南下往司隸去了。”
“想必是北伐大軍知悉了此事,這才不得不撤軍回救司隸。”
曹操那已然多了幾分無神與渾濁的細眸一瞇,手掌按在了跪在腿邊的曹丕肩膀處,然后俯下了些許身子,問道。
“見丕兒適才所流露的喜色與輕松,莫不是還準備遣兵銜尾追擊,設法拖延漢軍回援司隸的速度,借鮮卑這把刀來重創漢軍?”
曹丕心中大為震驚,沒想到久臥病榻的曹操一語就道破了自己的心思。
“父王莫非以為不妥?”
曹丕一邊說著,一邊本能地暗中窺視著曹操的神態變化。
“扶孤起身。”
曹操先是道了一句,抬手讓曹丕將自己攙扶了起來,然后又讓曹丕親自為自己的更衣,重新穿上那一身王袍。
縱使氣色已顯出幾分油盡燈枯,當曹操如往常那般抬手一撫短髯,仍是讓曹丕下意識地為之生畏而低頭。
“瘦了。”
曹操扣了扣腰帶,發出了一聲隱有幾分不甘的嘆息后,這才轉身看向低著頭的曹丕,道。
“漢軍雖撤,可再急,帳內才智超絕之人不在少數,必然會留有后手,一旦派兵出城追襲,必中埋伏,鄴城告破亦不遠矣。”
曹丕聞言,弓腰答道。“謝父王提醒,兒臣定當小心行事。”
“汝還是不明白孤的意思。”
曹操在曹丕的攙扶下,走出了屋外,看著外面那明媚陽光的同時,開口道。
“姑且不論你放縱鮮卑南下,欲借刀重創漢軍,使之鷸蚌相爭的計策能否成功。”
“可并州淪陷已成事實,就憑兵將錢糧寥寥的冀州,又有什么資格充當漁翁?”
“漢軍勝,冀州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鮮卑勝,冀州也同樣抵擋不了鮮卑的鐵蹄…”
曹操的語氣異常的平靜,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平靜得讓曹丕倍感絕望。
合司、兗、冀、并、青五州之力,還能與劉備斗一斗;
保有冀、并二州,兵將錢糧充足,還能堅持一段時間,靜待天時。
可眼下曹魏僅剩冀州一地,兵少將寡,錢糧不足,拿什么去火中取栗。
“父王,難道就沒有半點法子了?”
曹丕既不甘心又是絕望地問道。
曹操不語,靜靜地在感受著那久違的陽光。
尙未抵達延津之前,隨著大軍徹底被重創,曹操就意識到了這殘酷的結果,方才會頭痛欲裂,甚至就連送回到鄴城用盡良藥也不見效果。
皆因,曹操這頭風癥的根子是心病,這心病又豈是醫術就能根治的?
這些時日來,曹操是昏厥在想,清醒也在想,終無良策再能改李基這一手締造已然成了的大勢。
縱使曹丕當下告知了鮮卑南下的消息,曹操也沒有感到半點意外,甚至早早就思考過了這個法子。
只不過曹操比曹丕要看得更遠,也更為清醒,明白眼下的曹魏就連保全冀州都極難,借了胡人的刀,也不過是飲鴆止渴罷了。
除了添上幾分史書記載曹魏被異族所滅,曹氏宗室淪為異族玩物被后人恥笑外,無有一絲一毫的作用。
好半晌后,曹操方才開口道。
“大魏已無保全可能,丕兒著手去將曹氏與夏侯氏的幼兒速速送往別處,自此隱姓埋名,也算是保留一絲血脈在世。”
“此外,丕兒再派人往南送去降表,看在這降表的份上,那劉大耳自表仁義,想來不會對那些易名改姓的幼兒追查到底,斬盡殺絕。”
曹丕聽罷,臉上也不禁漸漸褪去血色,聲音都有些沙啞地問道。
“父王,當真要這樣?再無一絲保全的可能?說不準那些胡人就與漢軍兩敗俱傷,如此不就有機會了嗎?”
曹操垂著眸,背著身地平靜說道。
“丕兒可知項王為何不愿過烏江?就連項王都自知做不到以一地抗衡天下大勢,丕兒能成乎?”
這一句,徹底擊潰了這段時間在苦苦堅持著的曹丕,讓曹丕整個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呆滯在原地。
而在曹操的命令下,讓近侍送來了一壺美酒。
當曹操提著酒壺大口地飲了下去后,發出了一陣飽含復雜的笑聲,呼。
“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嘆哉惜哉,孤生不逢時,南征北戰,攻城掠地,終占有三州進位魏王,卻非劉之敵手,敗矣敗矣…”
那悠長嘆息的余韻久久未散。
直至曹操手中的酒壺滑落在地,發出了刺耳的聲響,曹丕方才猛然反應了過來,發現曹操的氣息已絕。
“父王…嗚嗚嗚…”
曹丕再也壓抑不住地痛哭出聲,將心中的悲憤不甘埋怨都一次性地借此發泄了出來。
曹操這一撒手,倒是走得痛快,可曹丕卻是明白這是將爛攤子都留了下來。
曹魏終需由一人寫下降表,曹操一死,那么這降表無疑就只能是曹丕來寫,來受這一份屈辱。
這魏王的位置,曹丕沒享受那么一刻,這亡國之主的待遇卻是給曹丕留了下來,如何能不讓曹丕又悲又怨?
而在悲痛怨恨過后,曹丕也只能著手一邊公開曹操的死訊,一邊暗中依照曹操留下的遺言迅速安排曹氏夏侯氏的幼兒逃遁。
除此之外,曹丕的內心掙扎了良久后,終是在當晚就派人將鄴城中荀氏大大小小的族人盡數斬殺,且以代魏王的身份寫了降表。
為了保全曹氏夏侯氏,曹丕在這降表中將惡名都推到了荀氏的身上,聲稱先父皆因被荀氏所蠱惑,以求借此盡可能地保全曹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