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靜一些,子爵,”赫斯塔輕聲道,“正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我才親自動手把你帶來這里…你知道當初羅杰為了潛入羅昂宮吃了多少苦頭嗎?”
唐格拉爾更咽而狐疑地開口,“…他潛入這里?他為什么要潛入這里?”
赫斯塔沒有回答,她只是將自己腰間的水壺遞了過去,
唐格拉爾接過嗅了嗅,聞見一股酒香,他如獲大赦地仰頭痛飲,半壺酒當場見底。
“跟我走吧,等到了地方,你自然就知道了。”
拋下這句話以后,
赫斯塔徑直朝前走去。
唐格拉爾在原地,
他恐懼地看著四下陰沉沉的黑暗長廊,
“等等我!”
走在深夜的宮殿中,唐格拉爾始終感到惴惴不安,四周的一切都讓他感到熟悉——走廊兩側的雕像,天花板上的彩繪,以及地面大理石磚業已蒙塵的繁復紋理…所有細節,都讓他想起過去曾在金烏宮里的紙醉金迷。
是了,金烏宮就是仿羅昂宮而建的宮殿啊,它們當然會相像…
過去的記憶開始紛亂蘇醒,唐格拉爾再次打了個哆嗦,他忽然想起來,他從前確實是來過這里的。
那是一次為期十二天的狂歡,一次徹底的放縱享樂,他們在下沉舞池點起了兩千支白色蠟燭,讓這間已趨腐朽的舊宮暫時地恢復了以往的榮光。那時他們徹夜點燃熏香,到處都是來自遙遠東方的迷離香氣,他們分不清白天黑夜,褪下文明的外殼,一切百無禁忌。
許多年輕的肉體,曼妙的曲線,
一些新鮮的斷肢,還有伴隨著充滿恐懼卻令他無比興奮的尖叫…
一陣風從遙遠的地方吹來,將唐格拉爾從回憶中喚醒,他的額頭已經布滿細汗,因此每一陣冷風都格外陰寒。
他望見遠處越來越近的門,本能地停下了腳步,“這…這里是…”
“下沉舞池。”赫斯塔回答。
“我不想過去,你讓羅杰出來吧,我…我就在這里等他。”
“那可不行。”赫斯塔從大衣里取出一個折疊汽燈,她拉起唐格拉爾的手,把燈放在他的掌心,“他就在舞池中心等你,你非得自己去不可。”
“…你不會是在騙我吧?”唐格拉爾艱難地開口,“羅杰…真的在里面嗎?”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
唐格拉爾還有許多話想問,但嗓子卻像是被膠水粘住了。
優萊卡給出的指令非常清晰,他隱約覺得這其中似乎有些危險,但也不敢貿然拒絕。
通向舞池的大門隨著唐格拉爾的推動而出現一道縫隙,
一道光從穹頂落下,如同一座月光囚籠,
照亮唐格拉爾的身影。
唐格拉爾短暫地松了口氣——在這個破舊骯臟的舞池中心,
確實有個人坐在椅子上,那人背對著大門,看身型確實就是羅杰沒錯。
唐格拉爾擰開汽燈的旋鈕,一點淡淡的火光從他手中亮起。他一步步往下走,大約六七步后,一股刺鼻的惡臭涌進他的鼻腔。
“…維爾福就不該把這地方一直鎖著,”唐格拉爾不滿地嘟囔,“一直沒人打掃,誰知道什么夜貓野狗死在里面了…”
他的腳步和低語在這個空曠的舞池里激起回聲,然而不管是前面的羅杰還是身后的優萊卡,沒有人附和他。
唐格拉爾奮力地咳嗽了幾聲——喉嚨里的干澀感越來越重,他只能發出一些氣音。
唐格拉爾感到自己的手腳正在發抖,他不知道這究竟是出于恐懼還是這一整天的勞頓,只覺得此刻自己的置身之地并非真實世界。
如果這是噩夢,他期望能快些醒來。
終于,唐格拉爾走完了所有石階,在昏暗的燈火中,他也看見了地上的斑駁污漬,只是這一刻他已經沒有力氣再理會這些無關緊要的細節。
“羅杰,你到底在搞什么把戲…”
唐格拉爾顫抖著去抓羅杰的肩膀,然而卻直接摸到了觸感潮濕的骨架——這個一直背向他而坐的男人歪歪斜斜地朝另一側倒下,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唐格拉爾差點嚇得背氣,他沒能站穩,直接跌坐在地上,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眼前似人非人的生物——它一半的臉已經被削去了許多皮肉,衣服下的身體大概也是如此。
地上的怪物肌肉抽動了一下,唐格拉爾蹬著腿往后退——這東西沒死!!
然而,這怪物很快就不再動了。唐格拉爾看了它一會兒,發現那些裸露的血肉表面覆著一層透明的薄膜,十來根細細的軟管從它身體的各個部分延伸出來,接向它身后的一臺機器。
唐格拉爾陷入了茫然,過了很久,他才低聲喃喃:“羅杰…?”
“沒錯,就是羅杰,你終于認出來了嗎。”
優萊卡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唐格拉爾的臉瞬間扭曲。
在巨大的恐懼中,唐格拉爾緩緩回頭,優萊卡還站在下沉舞池的最頂端,在那道銀藍色的月光囚籠之中,她摘下了黑色假發,火紅的發色落進唐格拉爾驟然放大的瞳孔之中——
一瞬間,他終于明白了一切。
“赫…斯塔…”
赫斯塔笑了一聲,步履輕快地走下臺階。
她的每一聲腳步都像死神的鐘響,唐格拉爾想站起身,但發軟的手腳已經支撐不起他肥碩的身體。
“今天早上,你問我,是否曾苦苦等候過什么。”赫斯塔調整著手腕上的手套邊沿,“我確實等過,比如這一刻,我就等了很久。”
“別…別過來…”唐格拉爾氣若游絲,他涕泗橫流,徒勞地搖著頭,“求你…”
“但這種等待其實不算什么,因為我知道我遲早是能等到的,就像我早上說過的那樣,只要結果美好,過程的艱辛、煎熬…都會變成美好的回憶。”
赫斯塔走到唐格拉爾跟前。
“你知道最難熬的等待是哪一種嗎?”
唐格拉爾仍想試圖說些什么,然而一張口,只有許多口水和白沫從他嘴角溢出。
赫斯塔輕嘆一聲,半蹲下來。
“是一個女兒,等她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