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也沒想到,郭圖從高臺躍下竟還沒有摔死,看樣子應該是斷了手腳。
雖心里感到好笑,但這時若真笑出聲,就有點對潁川士人不尊重了。
劉備立時擺手,讓懂得粗淺醫治骨肉的士卒,上前查看究竟,再找機會把郭圖帶回大營。
他此刻沒時間去管郭公則了,還要趕著去追袁紹。
一聲號角齊喚上馬,騎士再度高舉旗幟,數千馬蹄聲勢浩蕩,呼嘯朝西北而去,迅速消失在天邊。
袁紹原本在數里外,還想找機會率騎兵殺回來,卻聽到趕來的斥候稟道:輕騎兵已經被沖散,甲騎在交戰中也岌岌可危。
只好舍棄這個打算,準備暫時先退往繹幕,令沮授、張郃、高覽等人率步軍前來救援,待收攏潰兵后,再與劉玄德決戰。
當荀諶聽到袁公的想法,立即搖頭反對,揖禮道:“袁公,此事萬不可為也。”
“鬲縣尚有張遼數千兵卒,張儁乂雖領兵過萬,而我觀近日傳來的戰報,張郃常有吃虧跡象,恐其不敵張遼,高覽與董昭此刻還在攻打平原郡東部各縣。”
“要等他們率軍到來,怕劉玄德會先一步至繹幕,為今之計,只有退過洹水再做打算罷。”
袁紹聽完,沉吟不語。
先前三叉胡須的河北掾吏,也在人群中,聞聲連忙獻計道:“袁公,劉備騎兵近在眉睫,已然是急如星火,間不容發之時,至少也應當退守東武城。”
“我乃甘陵廣川人士,早年聽聞東武豪族西門氏與劉玄德有舊怨,數年行賈儈賣糧食常高價賣與青、兗二州賺足了財帛,若聞劉氏勝,西門氏必然驚恐萬狀。
袁公可先許諾助其守城,待征調收取錢財之后,賞錢以犒勞軍心,甚至亦可用財帛使烏桓人護送公渡河北歸。
而西門氏億錢甕盡杯干,料也不敢輕易降劉,害怕度田再受損失。”
三叉胡須的掾吏,一面打恭作揖,一面陪笑說道。
荀諶聽了大怒,用眼神瞪了對方一眼,急忙道:“袁公,此刻我軍大敗,不可再招納烏桓隨軍,烏桓乃北部蠻夷也,心性反復無常,喜急公近利,唯利是圖。
先前尚有步騎軍十萬,蹋頓不敢有異心,而眼下我軍損失慘重,只剩下千余騎兵倉皇北歸,烏桓乃有五千之數,設使中途忽然變心易慮,見異思遷,則我軍危矣!”
“此人想必與東武西門有舊怨爾,故獻此計策揭人之短,只為誅除仇家罷了。”
說到這里,連荀諶也不由冷哼一聲,哪怕有荀氏儒風家訓,對于這般小人行徑,也忍不住鄙夷不屑。
袁紹臉色帶有慍怒,斥責道:“紹為汝南袁氏大戶,豈能假意許諾,又奪人數代積蓄,豈不是與劉玄德無二,此事勿要再言。”
他能征調這么多豪族部曲前來決戰,就是許諾不奪河北士族、豪族的莊園田地,以及奴婢、部曲、僮客。
不然河北豪族怎么會蜂趨蟻附,還不是舍不得交出自己那一畝三分地,還有蓄養的部曲與奴婢嗎?
劉備打擊豪強,他就拉攏豪強,劉備度田,他便讓利,每與備反,事有可成。
不同于曹孟德被擊敗后,便痛定思痛,尋找劉備強大的原因,在江東誅殺不服豪強,收其錢財與耕地以養士卒。
袁紹要是敢在河北這么搞,那士族、豪族就得主動投劉了,反正都要度田,何必跟著你袁氏做逆賊。
先前還想在冀州度田,后邊隨著劉玄德聲勢越來越大,不僅度田心思要收斂,還要對河北豪族進行妥協。
以為能借眾力,一戰而擊破劉備,那時再來清掃河北,沒想到…
袁紹思慮片刻,最終還是決定從西北方向的東武城,搭浮橋渡過洹水,回信都再度征召郡國兵與部曲防守安平郡。
遂肅然下令道:“傳命張儁乂挫敗鬲縣張遼后,在引軍撤退回渤海,高覽、董昭回師駐守東光、南皮、浮陽三縣,此三城更靠近漕河,方便糧草運輸。”
“讓沮公與快馬趕回信都以監兵事…”袁紹說到這微微頓住,忽地想起了什么事,猛然望向左右竟不見熟悉的身影,急忙問道:“田元皓身在何處,騎軍撤退怎沒將他帶上?!”
難怪一時間總感覺有說不出的不對勁,原來是沒人站出來直言進諫了。
荀諶聞話也拍掌反應過來,頓時瞪圓了雙眼,與袁公面面相覷。
壞事了,先前撤退太快,光顧著和郭圖道別,忘記把田豐從后營給帶出來了。
沒想到此役,除了郭公則外,又損失了我河北一幕僚良佐矣!
眾掾吏發愣之際,陡然聽見斥候傳報,青州騎兵砍下大纛后,沒朝步軍殺去,反馳馬朝西北方向疾速趕來,離此地只有五六里了。
袁紹立即心頭一緊,對荀諶說道:“友若,青州騎軍銳利,卻在戰場廝殺多時,想必已勢窮力竭,所謂強弩之末,矢不能穿魯縞,如今我軍以逸待勞,誠若在此養精蓄銳待敵沖殺,有無機會反敗為勝乎?”
就算前軍大敗,只要眼下能挫敵軍鋒芒,那也算勝過一場,可替河北挽回些許士氣。
在人心動搖時刻,小勝也算勝。
荀諶則詫愕地望著袁紹,如今都什么情況了,還想著反敗為勝,這可能嗎?
嘆息道:“袁公,此時大軍困頓于此,兵卒無心再戰,還是趕緊渡洹水,返回信都罷。”
“此處離洹河渡口,有三百余里之遙,還是快快啟程為好。”
荀諶就差沒直說,袁公你現在就如項籍敗逃烏江,好在鄴城和渤海還有駐軍,還能調步軍趕來守城。
不然,怕連洹水都過不了。
袁紹見眾騎軍皆是驚惶不安的模樣,心里忍不住付之一嘆,哪怕他成功退守信都,大敗的消息一旦傳開,那甘陵、渤海、魏郡各縣的官吏守卒俱會為之動搖。
又將如公孫瓚攻冀州,望風而降者,必定比比皆是。
袁紹舉目四望,想將周圍一切盡收眼底,對荀諶道:“再分五百騎抵敵,不可近戰肉搏,用且戰且退的方法,將青州追兵引去繹幕,其余騎兵與我等一同北歸吧。”
“走罷,不知還有無機會再來…”
袁紹意味索然的想道。
他做夢也沒想到,興師動眾率河北甲兵十萬,卻讓劉玄德用騎軍一戰破滅,到現在想到此事,還難以置信,恍恍惚惚似乎猶在夢中。
曾經吞吐天下的心氣,也隨著敵騎擊潰中軍,變得不可觸摸,再讓荀諶誤打誤撞地一勸,使他突然清醒過來,想到后面冀州、幽州聞訊的連鎖反應,更加心灰意冷,意志消沉。
收拾爛攤子,再重整士氣,無疑比打敗仗還要讓人心力交瘁。
另一邊,劉備得哨騎匯報,西北邊發現敵騎蹤跡,與他判斷袁紹逃離的方向相似。
遂笑說道:“袁本初想要從東武城越過洹水,要讓他逃遁,恐怕還能調豪族部曲守城。”
“夫一日縱敵,成數世之患,諸位切莫放跑了袁紹,能斬殺袁紹者,賞錢百萬,免賦稅五十年,耕田千畝,軍士或家中子弟可量才錄補為青州吏。”
一傳十,十傳百,軍中聽聞者立刻情緒激昂,干勁沖天,一掃先前的疲憊感,變得奮袂攘襟,紛紛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馬斬袁紹狗頭,前來請功。
能在青州度田后,還擁有千畝良田的宗族都屈指可數,何況很多人數較多的宗族,都讓使君一一拆散。
許多直親與旁親因為利益沖突變得對立,互相監督,只要敢違法亂紀,立即舉報郡里或州部。
在這種情況下,要是因軍功分賞千畝良田,那才是真正的衣錦還鄉,所謂人生一世,可衣食充足無憂,能出門乘馬,又為人敬佩,還能在家鄉為掾史,亦可為先祖守墳墓,可謂人生圓滿矣!
誰又能真正征戰一輩子,每逢臨陣廝殺,皆是以命相搏,等四十歲過了,遇陰雨天就得渾身都疼。
此刻只要追上去斬了袁紹狗頭,就能提前退役了,家中再也不愁吃穿,個個恨不得快馬加鞭,就算對面還帶甲十萬,也敢毫無顧忌地策馬馳騁,橫沖直撞。
劉備見軍士聞言皆大為振奮,斗志昂揚,精神重新抖擻起來,也暗暗松了口氣。
在拼命廝殺后,強行去追擊敵軍,最害怕在追擊途中,士氣漸漸衰竭,設使驟然遇見敵軍埋伏,搞不好還會反敗一場。
隨即又令虎賁騎打起精神,在進兵的同時,小心提防袁軍用弩伏擊。
路過岔口,前邊打探消息的哨騎拍馬趕來提醒,敵軍千余騎此刻分為兩部,有一部沿馳道去了西北,另一部則去了正北面。
兩路騎兵都有掾吏置身軍中,而且都沒有打出旗幟,斥候哨騎不敢賭袁紹究竟逃往何處,也分為兩部前去打探。
劉備思索少頃,干脆讓虎賁騎不分兵,不管袁本初會不會選擇退往繹幕與張郃等人會合。
他相信守鬲縣的張文遠見敵軍異動,絕不會輕易讓袁紹撤退。
既然如此,還不如依照之前的判斷,朝東武城方向繼續追敵。
哪怕判斷失誤,也能星夜沿河北上,以騎兵的機動優勢,疾速截斷袁紹最后退路,給他來個甕中捉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