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筠和薛韶對視一眼,忍不住一笑,默契地作揖行禮,只當不認識。
喜金站在旁邊眼珠子一轉,默默地沒吭聲。
春望跑出來匯報潘筠的來歷。
老人很好客,很快接受家里又多了一個客人,蹲在一邊用洗菜的水洗手洗腳。
薛韶和喜金手上和腳上也都是泥土,老人招呼倆人過去洗手洗腳。
潘筠這才知道,薛韶他們下午就到了,在田邊和老人一家說話,順手就脫了鞋子下地幫忙收割稻谷,這一忙就忙到了這會兒。
所以,老人很喜歡薛韶。
讀書人、尊老、會割稻子,不嫌臟不嫌累的,老人看著薛韶的眼睛幾乎閃著星星。
潘筠撐著下巴坐在一旁聽他們說話,很快就摸清楚了他們的情況。
薛韶,多半是為清丈土地而來。
想到她跟蹤的那伙人的對話,原來他們的對手是薛韶啊 老人的兒子和兒媳挑著稻谷落在后面,遲了他們半刻鐘回來。
天光已經完全消失,春蓮拿了一把火把出來,插在一面土墻上,照亮了這一方天地。
順著亮光,潘筠看到了地上的六捆稻谷。
還不是很黃,葉片有些泛青,她上前按了按谷粒,還算是飽滿,松了一口氣。
老人看到了她的動作,笑道:“小娘子也擔心這谷粒不飽滿吧?”
潘筠笑道:“是有此擔心,畢竟時間不充裕,可現在看,葉片雖不夠金黃,谷粒卻是飽滿的。”
老人笑得一臉褶子:“我都剝過了,要是不熟,即便焦心,我也不舍得收割的。”
收割稻谷也是一項技術活,不能太晚,也不能太早。
太晚,谷子熟透,一動谷粒就往下落,收割之后還要捆綁搬運,一旦太熟,谷粒自動脫落,就很難撿起來;
太早,漿未盡,不夠飽滿,曬干后重量驟減,脫殼之后更是不用說,有的米粒可能在脫殼的時候成了米漿,煮出來的米飯也不好吃。
老人蹲在一旁剝開米粒給潘筠看:“看,已經飽滿了,不過,再多放幾日,口感會更好。”
“既如此,為何急著收割?”
老人就指了指天道:“重陽將至,要整地準備冬小麥的播種了,過了重陽天就冷了,小麥出苗也需要時間,收得太晚,地沒有休息,怕會影響明年的收成。”
他眉頭緊皺,嘆息一聲:“這地也跟人一樣,一直勞作,力氣消失得快,也老得快。”
潘筠就問:“家中有幾畝地?不能輪種嗎?”
老人道:“小娘子說的輪種,那是大地主家才能做的,貧寒之家只有這幾畝地,一年兩種尚且不夠溫飽,更不要說輪種了。”
他們家有五畝田,三畝半的旱地。
其中一畝水田和兩畝旱地是這幾年才開荒出來的。
老人說起這事就一臉驕傲,道:“那邊本來是一片爛泥堆,臭烘烘的,大家都不樂意過去,但我看水下的地是灰黑色的,我就知道是肥地,當即就決定把它開出來種田。”
潘筠咋舌:“老人家膽子也是大,就不怕遇到沼氣?”
“什么氣?”
潘筠:“一種因為草木腐朽而產生的臭氣,這沼氣吸多了會中毒,會令人窒息而死。”
老人一愣,半晌沒說話。
老人的兒子聞言直起身來,轉過來看了看父親,沉默一瞬后問道:“爹,所以你之前難受是因為中毒了?”
老人嘟囔:“我又沒吃沒喝的,怎么會中毒?”
潘筠挑眉,上下打量過他后問:“老丈當時是不是頭痛、頭暈、惡心、乏力?”
“是是是,”老人兒子立即道:“他還吐了了呢。”
老人警告的叫了他一聲:“大全!”
大全不理他,目光炯炯地盯著潘筠問:“小娘子,你看我爹現在還中毒嗎?能不能治啊?”
“輕度中毒,一般到了開闊的地方休息一段時間就能緩解,不過我還是給你看看吧。”潘筠抓過他的手給他把脈。
父子倆愣愣地看她:“小娘子還會看病?”
潘筠笑道:“在下正是一個游醫。”
父子倆眼睛更亮:“原來是大夫!”
潘筠給老人家看了一下,對方身體還不錯,但潘筠也沒放開他的手,一邊摸著脈一邊給他們科普:“這沼氣不僅會讓人中毒,甚至死亡,還尤忌火,哪怕只是一點火星,也有可能引起熊熊大火,甚至是爆炸。”
大全連連點頭:“對對,所以我爹一把火把那片爛泥灘給燒了,火還飄到了空中,可怕得很。”
潘筠停頓許久后道:“你們也可怕得很。”
薛韶攏手站在一旁笑道:“我去過,那片爛泥灘形成的時間還不長,只有一掌左右的深度,是因為從上而下的水流排不出去,久而久之就成了泥潭,偏巧那里植物茂盛,而距離那里不遠有一大片旱地,另一邊是一個大池塘。”
“澆灌自有大池塘,這一邊又全是荒地,他們拔出來的草就順手都丟到了那里,久而久之,草木腐朽,直接把低洼處原來生長茂盛的草木全部毒死,倒形成了一個臭氣熏天的毒泥潭。”
因為臭,也只能拿來丟草,除了老人,還真沒誰想過在那片毒泥潭的旁邊開一塊田。
老人:“開出來前,他們都笑我,我一開出來,他們都嫉妒起來,這兩年,周圍好一點的荒地都被村里人占了,大家多少都開了一點田地,這才平衡。”
薛韶順勢問:“這些田地可造冊拿了地契?”
“報給了衙門就要納稅,那不行,”老人直接道:“我們都沒報,自家知道自家的地在哪兒就行。”
薛韶:“沒有地契,萬一有紛爭怎么辦?”
“有各家的族長和里正呢,村里的老人也都明理,不是他們的,他們搶不去,不是我們的,我們不搶。”
潘筠掃了薛韶一眼后道:“我從泉州城出來時聽人說朝廷正在清丈土地,到時候清丈到這邊查出來,不上契也得上契吧?”
老人不在意道:“有顧老爺在呢,不用怕。”
潘筠好奇的問:“顧老爺那么利害?”
“厲害!”老人驕傲的道:“顧老爺是大官,是我妹夫的堂弟,我家的地就是托我妹夫的福掛在了顧老爺家里。”
潘筠微微點頭:“這樣倒方便,不知道顧老爺在其中抽幾成的租子?”
“不錯,就抽一成。”
潘筠一聽,驚嘆道:“這樣說來,顧老爺是個好人。”
老人肯定的點頭,道:“顧老爺是個大好人,大善人,村里那條道,還有村東那座橋,都是顧家出錢修的,因有顧家庇護,這些年上面攤派下來的雜稅和剿餉、練餉,我們都少交一半,村里那些姓顧的,跟顧老爺更親近的,更是一文錢都不用交。”
老人說到這里,扭頭叮囑兒子:“大全,我們得記住顧老爺的好,等這晚稻打下來晾干,給顧老爺和顧公子送一小袋去,讓他們也嘗嘗這晚稻和一般的稻有啥區別。”
大全一口應下。
老人說起顧家來滔滔不絕,薛韶在田間地頭還沒來得及問的問題,潘筠只是拋出一個引子,他就嘰里呱啦全說了,而且越說分享欲越強。
吃飯時沒停,吃完飯也沒停。
直到春蓮幫他們鋪好床鋪,催促爺爺去洗澡睡覺,老人這才意猶未盡的起身。
站起來還不舍得走,回頭和薛韶潘筠道:“顧公子和你們差不多大,也甚是厲害,他已考中舉人,聽說明年要進京考進士呢,官差要是來量我的地,我就再托我妹夫,把那一畝田兩畝地掛在顧公子名下…”
他道:“顧老爺是好人,顧公子也是善人。”
潘筠和薛韶都沒吭聲,目送老人一邊念叨,一邊快樂的去洗澡。
顧老爺和顧少爺是好人嗎?
對家鄉和親友來說,他們當然是,可在這一片天地之外,因為他們不繳和少繳賦稅而不得不多繳的農民來說卻不是。
薛韶道:“來前我查過,德化縣在冊的耕地有六萬四千八百余畝,今年泉州給德化縣的田稅額度是三萬一千三百五十石,這是定額,所以,這邊少繳,德化縣其他地方的人就要多繳。”
潘筠坐到小凳子上,撥了撥眼前的火堆,輕聲道:“依太祖皇帝制定的稅率,大明的賦稅不算重,但七十多年下來,實際上的人口和田地都在增加,但賬面上的人口和田地一點沒加,歷代皇帝和朝臣們都沒想過為什么嗎?”
薛韶垂眸,沉聲道:“因為勞役太重,還因為額外加的雜稅太多,太重。”
“大明要增加國稅收入,就必須解決這幾點,”潘筠道:“否則,即便工業能起步,也會被它拉垮,而且,工業的發展需要人,而這些人現在都不在冊上,而是黑戶,他們怎么可能出去干活,發展工業?”
薛韶微微仰頭看著烏云密布的天空,月亮被遮蔽,只有零星幾顆星星在天上一閃一閃的。
不知何時起了風,天上的云不斷卷著離開,月亮慢慢露出半邊來,另一面天上的星星也多了幾顆,卻越發的閃亮。
薛韶喃喃道:“若是官紳一并納糧,沒有這等優惠之策,自然也就沒了所謂的寄名。”
潘筠目光閃動,輕聲問道:“那偏重的勞役呢?”
薛韶扭頭看她,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他盯著她輕聲問道:“你覺得呢?”
“我覺得,糧稅既然和官紳一樣了,勞役也當和他們一樣,全部取消,或是全部納入田畝之中,一并收取,沒有了分別,自然就不會再出現隱田隱民的情況。”
薛韶原地轉圈,許久后道:“要做成這件事可不容易,真做了,你我真的有可能會死,即便你是修為高深的修者,只怕也擋不住。”
潘筠輕笑道:“做都做了,豈有回頭的道理?”